“擔心我。”公子冷笑一聲,不置可否。
風長老說:“如果您方便的話,隻需摘下麵具讓我們看上一眼,我們斷定您安好無事,這才能放心啊!”
公子沒有說話,修長的手指撫上自己的臉頰,卻撫在了一層冰冷的寒玉上,輕輕摩梭著。
“如果,我不拿下麵具呢?”
“如果是這樣,那就怪屬下無禮了!”風長老笑著,依然彬彬有禮地說著,然而話中的鋒芒已經盡然顯露。雪落看到他的手已經扣在懷裏,似乎時刻在準備著出招,在他的旁邊,雷長老也臉色也恢複了正常,全神戒備地盯著公子。
公子輕笑一聲,似乎對兩人的虎視眈眈覺得可笑。緩緩地,他伸出手來,伸向了自己的臉後。
雪落的心頓時被提了起來,從一開始戴著麵具的公子出現在她眼前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而這背後的故事不是她能夠探究的。不止一次她曾猜想過那麵具後的會是一張怎樣的容顏,是如寒玉麵具一般冰冷呢,抑或是帶著一絲溫暖笑意?
但此時此刻,她最在意的並不是他麵具下的容顏,而是公子的安危。
方才聽雷長老的話,似乎他們懷疑公子不是一時半刻的事了,況且根據他所說,這種懷疑有著充分的理由。他們關心的是公子是不是當年那個被送出去磨礪的少年、老樓主的兒子,然而對雪落而言這些並不重要。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在意他們口中的那個人是怎樣的,對她來說唯一重要的是眼前的人就是她的公子,僅此而已,不管他究竟是誰。
她的視線完全集中在了公子的手指上,看著他的手拂過鬢角的發,扣在那麵具邊緣。
“如果我不拿下麵具呢?”忽然,公子冷聲說道。
風長老和雷長老似乎早預料到會這樣,須臾之間兩人就已經準備對公子出手,看來是早就商定好了的。雪落心裏一緊,本能地護在公子身前。她的武功早已恢複,卻一直都沒有出手的機會,如今正好試試手。
就在這時,一聲清叱響起,一個身影不知從何處掠出,橫亙在劍拔弩張的雙方之間。
“慢著!”一身黑衣的雙姑娘出現,“你們敢對主上不敬?”
雷長老盯著她道:“雙姑娘,老夫念你是老閣主的徒兒,對你所做之事從不幹涉。然而後來樓中發生變故,你跟雲泥率人去芙蓉鎮尋人回來,自那之後你行事就頗為蹊蹺,如今還攔著我們。說!你是不是跟這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聯合起來奪我眠月樓的基業!”
雙姑娘獨身而立,不知何處吹起的風撩起她麵紗一角,露出彌漫著冰冷氣息的雙眸。
“雷長老,我念你是長輩,敬你三分。如今你侮辱我就罷了,竟然敢對主上出言不遜,真是罪該萬死!”話音未落,長劍已然出鞘,遊龍一般衝雷長老而去。
“哼,黃口小兒,竟敢口出狂言,罪該萬死的是你!”雷長老渾然不懼,揮掌迎了上去,而風長老也緊跟而上。
雪落看著雙方鬥成一團,雙姑娘又是以一敵二,不禁有些焦急。在心底而言,她是向著雙姑娘的,但他們畢竟都是眠月樓的人,誰傷了誰都不好。她轉頭望向公子,卻見他仍舊是一派淡然模樣地側目旁觀著,絲毫沒有要出手的意思。
“不用擔心,他們傷不到雙兒。”似乎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公子說道,目光卻沒有離開纏鬥著的幾人。
雪落正想說什麼,忽然風長老出人意料地向這邊襲來,目標直指公子。公子似乎早有所料,輕而易舉地用指尖夾住了他的劍尖,然而就在這一刻,風長老卻忽然棄劍為掌,五指並攏直向一直立在一旁的雪落襲去!
這一招來得迅猛,雪落吃了一驚,想閃身躲避卻為時已晚。公子動作尋疾如風,猛得將她拉向身後,同時袖中金線如鬼魅一般纏在了風長老手臂上,堪堪化解了這番攻勢。若是再慢絲毫,那一掌就會直直擊中雪落心口,力道之大必會讓她落下重傷。
“雪落!”雙姑娘也發現了這邊的情況,焦急大呼。就在這一瞬間,跟她纏鬥著的雷長老的劍劃破了過她的鬢角,削下一縷長發,銳利鋒芒隨後挑下了她常年帶著的那頂帷帽,又劃過她手臂衣衫。
帷帽連著黑紗,如一片烏雲般劃過天頂,落在了大廳的一角,“咚”的一聲後悄無聲息。
時間,仿佛被凍結在了此刻。
沒有呼喊,沒有驚叫,什麼都沒有,四周安靜得仿佛像死了一般。雙姑娘整個人立於大廳中央,仿佛也連同著時間一起被凍結住了。
風吹起她的發絲,那常年被掩蓋在黑紗之下的容顏,終於顯露了出來。
在看到她容顏的一刻,雪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啊!
她曾想過,像雙姑娘這般的性子,她的容顏應該是如冰雪般的美麗的,抑或是帶著些清冷的孤寂,就像冬日裏最純淨的雪一樣,令人不敢生出些許旁的雜念來。
然而,此時此刻,眼前女子的容顏……
她的臉上,遍布著溝壑和皺紋,好似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嫗。那皮膚枯黃、暗淡,如同一截枯木一般毫無生氣,甚至,還透著一種可怕的腐朽的氣息。
雙姑娘的臉……雙姑娘的臉!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前一刻攻勢還異常猛烈的風長老和雷長老。當年雙姑娘加入眠月樓之時,傳言中她的麵容美若桃花,卻沒有一個人見過。他們萬萬也沒有料到那個常年掩蓋在麵紗的女子的容顏,竟然會是這般模樣。
“不!別看——”女子淒厲的聲音劃破天際,平素冷如冰雪的雙姑娘終於失聲尖叫,她的聲音荒涼喑啞,好似夜梟悲鳴。
這悲鳴,落在雪落的心頭,猶如驚雷炸響。
這聲音!
好似有久遠而模糊的記憶飄忽而來,卻抓不住是什麼,令她的心裏有一種失落到極點的崩潰。就在這一刻,雪落的視線落在雙姑娘的身上,她的衣衫被劃破了,手臂露了出來,在那一瞬間,雪落的視線陡然凝聚!
女子雪白的手臂上,一顆緋紅的朱砂痣,鮮豔如血。
恍然間,雪落的腦子裏一片空白。
時間忽然間變得很慢,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淡去了。滾滾紅塵中,原本隻是她一人,卻忽然被拉回到那久遠的曾經。那些記憶裏已然褪色的前塵過往,全都撲麵而來。
她看到姐姐,那個名叫霜飛的女子,站在遙遙的紅塵裏,對著她笑。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觸碰她的麵容。然而剛指尖剛碰到的一瞬間,姐姐的笑容忽然倏然破碎,如同一麵鏡子一樣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美麗而又剛毅的臉。
“等一下我把他們引開,你朝相反的方向跑,記著,一直跑,千萬別回來找我,永遠都不要!”
那個她生命中永遠的黑夜裏,這是姐姐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永遠都不要再回來找她……
所有的往事化作一個巨大的漩渦,將雪落卷入其中。她忽然想到在芙蓉鎮客棧的那個深夜裏,她第一次看到這個黑衣女子的時刻,她所說的話:“那無憂方雖然暫時能控製你的病情,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她想到在初到眠月樓時,雙姑娘第一次來看她,用帶著些微讚許的聲音對她說:“不錯,竟然殺了龐戚。”
她想到公子告訴她:“雙兒已經在研究‘綻’的解法了。”
她想到春來說邕州城近些年來的異事,和龐戚交好的那些人全都被蛇群咬死,而害過她的那幾人則全部葬身狼口。
腦子裏那根線終於明晰起來,將混亂的一切穿在一起。是了,眠月樓中眾所周知,雙姑娘是老樓主的弟子,她所擅長的功夫,就是馭獸。而龐戚那些人,則是她們共同的仇人。
她終於回想起來,她問雙姑娘的名字究竟是哪個字的那天,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著雨。而那一襲黑衣的女子沾著茶水,在桌麵上寫了一個“雙”字。
雨,雙……其實她想寫給她的,是“霜”。
她早就告訴了她答案,隻可惜,她直到現在才明白。
“姐……姐……”多年來壓抑在心底的記憶,此刻終於化作這輕得好似風一樣、卻沉重得猶如山一般的兩個字,將她淹沒。
那狂躁而不安的黑衣女子,在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忽然安靜了下來。
她的眼睛望著雪落。那是一雙幹淨而清澈的眼睛,同她蒼老的麵容極不相稱,那眼睛裏有著跨越的經年的複雜情感,喜悅,痛苦,悲哀,惆悵……終於,化作碩大的淚珠滾落。
“姐姐!”雪落上前一步,終於哭喊出聲。
“我不是你姐姐!”雙姑娘從那短暫的安靜中驚醒,仿佛觸電一般地後退。雪落還想上前,然而雙姑娘的身形極快,猶如一道黑色的閃電,霎時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中。
廳堂裏,眾人麵麵相覷。
雷長老臉色僵硬,半晌,終於出聲:“我……我沒想到她竟然是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