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掀開了她的麵紗,讓她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對嗎?”一旁,雪落恨恨出聲,“沒想到,傳說中剛正不阿的雷長老,竟然如此下作!”
麵對她毫不客氣的話語,雷長老無言以對,長歎了口氣。
雪落狠狠地盯著雷長老,她的眼睛已經紅了,不知是因為悲傷還是因為心底暗暗翻湧的恨意。那些沉寂了多年憤怒在一瞬間爆發出來,此時此刻,都集中在了她眼前的這個人身上。
雪落感到自己的胸腹中有一股火在燃燒,腦子裏變得一片空白。那火激發著她身體裏噴薄的內力,所有的力量不知不覺間積聚在一起,凝成一把吞吐著鋒芒的劍,就要向仇人的頭顱砍去!
“慢著。”一個淡淡的聲音,橫空出現在她的腦海之中。
雪落一片空白的腦子忽然全部陷入了黑暗,仿佛無盡的黑夜。在那黑夜之中,又忽然浮現出一點亮光,好似漫長冬夜裏的啟明星,是她唯一的光明。
公子的手不知何時握在她的手腕上,指尖冰涼如水,卻有綿綿不斷的蘊力傳來。
“你方才險些走火入魔了。”他說。
神智逐漸清明起來,雪落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竟然陷入了一種極端危險的境地。習武之人,最重要的就是心境平和,即使身處於充滿鬥爭的殺伐的世界之中,不管情緒再大起大落,也要維持本心。這一點對雪落而言本是易如反掌的,她經曆得太多,許多事情早已看淡,不管是愛情,抑或是生死。
然而,在得知雙姑娘就是姐姐的一瞬間,當她聽到姐姐那淒然慘叫的瞬間,在她看到姐姐飄零而去的瞬間,她內心一直以來堅強的堡壘在刹那間破碎了,心魔趁虛而入。雪落的武功和內力都是不久前才恢複的,這是一段危險時期,稍有不慎就容易走火入魔,剛剛就是一段極其危險的時刻。如果不是公子在關鍵時刻拉了她一把,那麼後果不堪設想。
胸中翻湧的烈火和仇恨漸漸平息,雪落心裏唯留下深深的無力。
風長老和雷長老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然離去了,整個廳堂之中隻有公子與雪落兩人。雪落茫然地望著虛空中的某一處,喃喃自語:“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她是你的姐姐。”
公子的話讓雪落的視線凝成一點,落在他的身上。
“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對不對?”
寒玉麵具後,男子的表情看不分明:“是的,不止是她,自你來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了你是誰。從你踏入南疆的這片土地開始,我們就在關注著你了,或者說,這個時間還可以更早。”
“我不明白……”
公子將一切緩緩道來。
原來,在芙蓉鎮上,雙姑娘就已經認出了雪落,心中的歡欣難以言表,卻不敢與雪落相認,隻能在暗中默默地關注著她。雪落與雲渲潛回鬱洛島,進入藥人穀,甚至雪落後來被擄入倚荷苑,這一切雙姑娘全都知曉。每一次雪落身陷險境,她都如臨大敵,卻刻意不到最後關頭不出手相救,隻是想看看她這個妹妹究竟有沒有自保的能力。雙姑娘表麵冷漠,卻並不代表她不關心雪落,而雪落之所以能在命懸一線時被公子所救,也是因為雙姑娘的懇求。
雙姑娘的麵容之所以變成現在這般模樣,也是因為那個世間最美麗又最殘酷的蠱——“綻”。
姐姐跟雪落一樣,也中了蠱。當初姐姐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決定犧牲自己去引開追兵。當她把追兵引入死路,決定同歸於盡的時候,天可憐見,那時候眠月樓的老樓主見了她,將她救回,並且收為弟子。
在此之前,老樓主還有另外一個弟子,那是個年輕的男子,名叫雲泥。
雲泥!
聽到這個名字,雪落心裏悚然一驚。怪不得不久前聽到雷長老口中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就分外耳熟,此時她終於回想起,雲渲的三哥,就叫做雲泥!
雲渲跟他的三哥雖不是一母所生,卻有著極為深厚的感情。雲渲曾講過,他的三哥死在了寒冷的北國,葬在茫茫大雪之中。對於三哥,雲渲有著深深的眷念和遺憾,他的死是他心中的一道坎,永遠無法越過。
“雲泥當初也是九死一生,被老樓主所救才加入眠月樓。雙兒與雲泥年紀相仿,又有相似的境遇,很快便成為了知己,他們相識,相知,甚至……”雪落等著他說下去,然而他卻頓住了。
“那……雲泥,後來怎樣了?”如果這個雲泥真的就是雲渲的三哥,如果雲渲真的見到了分別多年的此生至親,他該多麼開心?
公子沉默了很久,終於說道:“死了。”
雪落心裏剛燃起的一絲希望,生生破滅。
“那時候老樓主病重,樓裏又有內亂,引起了一場極大的動蕩。後來,老樓主亡故,雙兒和雲泥奉老樓主遺命前去尋找我,在那路途之中,雲泥病故了。”公子的聲音有些莫名的苦澀,“總之,雲泥這個人已經死了,以後都不要再提了。”
公子的神情難得有這般落寞,雪落知道這其中藏了許多往事,卻也不便去提及。聽到公子說雲泥的事情時,雪落最初的反應是想到雲渲會不會難過,然而此刻看到公子這般,心裏不知怎地生出了許多莫名的心疼來。
也許是因為她跟雲渲太熟悉了,熟悉到她知道他已經接受了三哥的死訊那麼多年,悲傷早就一點點沉積,已經接受了現實,也就不會太過痛苦。然而公子,她同他相識並不久,他的身上總是藏著許多謎團,如同他麵上的寒玉麵具一樣將他阻擋起來,令她看不透。也正是因為如此,他身上偶爾透露出的那一絲悲傷與寂寥,才更加令她心疼。
公子的話說到這裏,便又回到了雙姑娘身上。雪落這才知道,原來姐姐在加入了眠月樓之後,老樓主雖已經研製出了“綻”的解藥的雛形,但仍舊尚待完善,效果也未可知。不過那時候紅斑已經快爬滿了姐姐全身,已經沒有時間再去等待,於是她便服下了那初具雛形的解藥。
解藥,的確發揮了作用。
服下解藥之後,遍身紅斑終於退卻,滿麵桃花漸漸消失……當她無比感謝上蒼終究還是憐憫她的時候,可怕的一幕發生了。
女子如花般的麵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衰老著,仿佛頃刻之間經曆了一個春夏秋冬的輪回。當起初的慶幸和欣喜漸漸過去,在她看到鏡子中自己麵容的一瞬間,終於失聲尖叫……
從此以後,姐姐的臉上常年都覆著一層黑紗。她的性子本就冷,除了老樓主和雲泥之外,她幾乎從不與誰說話。後來老樓主和雲泥都亡故,她整個人幾乎冷成了冰,整日與蟲蛇為伴,猶如一隻潛藏在暗夜中的幽靈。直到多年在外的公子回到眠月樓中重掌大權,她輔佐公子,這才重新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中。
聽到公子的敘述,雪落心痛不已。這些年來她以為自己的日子已經夠苦,卻未料到姐姐的苦猶勝她千百倍。至少自己還有雲渲的陪伴,在無邊陰霾中至少還有一點希望,然而姐姐的世界,卻是徹底的黑暗。
雪落不知道這些年來姐姐是怎麼熬下來的,姐姐是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曾經那麼美。在曾經一切的美麗都被毀滅之後,她卻還要強撐著,麵對這個世界的種種敵對和質疑,表現出冰雪一般的冷漠和鋼鐵一般的堅強。在無數個孤寂的深夜裏,那樣堅強的姐姐會不會也對著鏡子,憶起往昔,黯然淚下?
她不敢想。
雪落忽然覺得全身發冷,她的身上和姐姐一樣同樣中了“綻”,那麼她的以後,會不會也……
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充滿涼意,一種深深的恐懼將她壓得快要窒息。她可以不怕死,可以忍受相思引發作時那噬心的痛苦,然而她卻無法不害怕這種即將到來的恐懼。姐姐的今天,或許就是她的明天……
“不要多想。”一直沒有言語的公子在此刻開口。
他的聲音仿佛一個魔咒,令她被恐懼充斥著的心神終於漸漸寧靜下來。公子身穿白衣,負手緩緩走了出去。雪落不知他要去哪裏,隻是近乎於本能地跟在他的身後。
天不知什麼時候黑了,四周的亭台樓閣掩映在朦朧的夜色之中,草叢中有蟲鳴傳來。眠月樓中有一座高台,名曰凝露台,台腳下種著一棵紅豆樹,有風吹過,紅豆簌簌而落,甚至還有一小枝掉了下來,上麵叢生著碧綠的葉子和剔透的紅豆。
公子彎腰,拾起了那隻紅豆,然後走上了凝露台之上。
遠處,有隱約人聲,伴著一盞亮光緩緩靠近。雪落舉目望去,原來是那個名叫李稹的少年手挑燈籠在前頭走著,身後跟著一個滿臉怯生生的少女,兩人都沒有發現凝露台上有人。李稹走得很慢,走幾步就要回頭望一下,還在說著什麼,似乎是跟少女介紹這裏,讓她不用擔心。少年的唇角掛著淺淺的笑意,眼睛映著燈籠的光亮,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
月色下,公子凝視著手中的那枝紅豆,輕輕地歎了口氣。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