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瀾起·風滿樓(2 / 3)

公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隻是轉了身去,望著雪落道:“身體可感覺好一些了?”

雪落抓緊了床單,聲音都帶著顫意:“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不必如此絕望,我此番來,就是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的。那克製‘綻’的解藥,雙兒已經製成了大半,隻是差最後一味藥。”

“那是……”

“是少了玄隱丹,雙兒雖然已經尋到了其他藥材做替代品,但藥效極不穩定。服下去結果可能是兩個極端,要麼能解了你身體裏的蠱毒,令你重生,要麼就是劇毒。所以,要有人試藥。”

公子的一席話讓雪落心裏剛剛浮現上的喜悅如同被寒冰覆蓋,試藥,這兩個字讓她回憶起了在藥人穀的日子。許久後,她說:“我願意以身試藥,其這樣一天天看著自己衰頹下去,我寧願賭一次。哪怕是輸了,也比現在這樣等死的好。”

“縱使你願意,你姐姐也不會同意讓你以身犯險的,你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公子轉過身,視線落在一直凝立一旁的紅豆身上,“紅豆。”

紅豆渾身一顫:“……是。”

“你方才說,為了雪落你可以豁出命去,此話當真?”

“當真。”

“那好,既然你有心,我便給你這個機會。不如就由你來為雪落試藥,如何?”

“我不同意!”雪落剛要反對,卻聽到紅豆的聲音:“好。”

“什麼?”雪落出乎意料,“紅豆,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的事我自己解決,用不著你這樣……”

“我是自願的。”紅豆的聲音異常平靜,“我,願意試藥。”

對於紅豆的回答,公子卻顯得在意料之中,頷首道:“很好,那麼你做好準備,明晚便進行試藥。”說罷,起身離開。

“公子!”雪落心急焦呼,然而公子的背影決絕得如同鋼鐵一般,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須臾便消失在了視線盡頭。

“紅豆,紅豆……我對不起你……”雪落喃喃著,落下淚來。

紅豆沒有說話,垂著頭,手指將衣襟攥得極緊,極緊。沒有人看到,她低垂下的雙眸之中,神色瞬息萬變。

是夜,眠月樓中一處極為隱秘的所在。

“他果然開始懷疑你了,看來,我們的計劃要提前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低低響起。

“也隻是懷疑而已,他應該也不能肯定,否則我或許連今日都活不過。不如,還是潛心等待?”是紅豆的聲音。

“不能再等了!若是明晚你真的中毒身亡怎麼辦?”

紅豆仰頭望著明月,閉上雙眼:“那也隻能說我命當如此了。”

“命?”男人冷笑,“這世上,從來都沒有命這種東西。所謂命,隻不過是弱者的借口罷了。紅豆,自小我就對你極為嚴苛,是為了讓你更強,可不是讓你認命。”

紅豆垂首:“爹教訓得是。”

“紅豆,先前在倚荷苑潛伏那麼久,真是辛苦你了。”男人望著紅豆的臉,歎了口氣,“不過,那也是王爺的意思,讓你暗中監視龐戚那些人有沒有什麼異動。對王爺而言,那些人勢力大了,是一把雙刃劍,不得不防。與此同時,這十年來我一直隱藏在眠月樓中,將此處種種情況彙報給王爺,連你姐姐也暗中潛伏。這眠月樓易守難攻,又有蠱毒異術,獨成一方勢力,早就成了王爺的心腹大患。先前那老頭子在時,我們無從下手,如今眠月樓剛剛易主,內在根本不如表麵上這般穩固,如果能抓住機會,定能將其一舉鏟除!到時候不但解了王爺的擔憂,你九泉之下的娘,也總算能安息了。”

“娘……”被這個字觸動了心神,紅豆恍然有些失神。

記憶中娘的樣子早已模糊了,紅豆隻記得很小的時候,爹告訴她娘的死因。爹說,娘是被人害死的,害死她的,是塞北雲家。塞北雲家在十年前就已經覆滅了,全族幾十口除了兩個孩子逃出之外,剩下的全部被屠戮。落雲山莊,血流成河。

“可是,爹,我不明白,既然雲家已經在十年前就已經覆滅了,為什麼當你得知楊雪落進入了倚荷苑之後,還讓我找機會除掉她呢?據我觀察,她隻是想殺了龐戚報仇而已,對我們的計劃並沒有什麼影響。那夜她殺了龐戚,你讓我故意把她往義莊那條死路上引,我其實……她並不是雲家的人,為什麼我們要趕盡殺絕?”

“她的確不是雲家的人,怪就怪誰讓她是那個人的女兒,而她所愛的人,也姓雲……”

夜風將兩人的聲音吹散,隱沒在南疆的夜色裏,沒了聲息。商談完畢之後,紅豆先行離去,而那男人則在許久之後才從另一個方向悄然離開,分外謹慎。過了很久很久,當確定兩人的確都離開之後,不遠處的一棵紅豆樹上,藍衣的少年終於鬆了口氣,跳了下來。

方才他緊緊提著一顆心,屏息在聽兩人說著什麼,如今回過神來,才發覺手中還緊緊攥著一個琉璃小罐。因為太過用力,指節都已經發白,額頭上也已滿是細密的汗水。

琉璃罐裏裝著的,是數十顆紅豆。

因為暗自傾心那個女子,於是便想親手采來紅豆送她,那不僅代表了他心中不敢說出的話語,更是他的名字。怕被他人曉得,於是他趁夜裏來到樹上,一粒粒小心采摘。可是,卻被他無意中撞到了這一幕。

他究竟聽到了什麼?紅豆、紅豆她竟然……

難道說,當初在山裏救她,其實是早就被設計好的?而她死心塌地要跟著他進入眠月樓,也是一場悉心策劃的陰謀。一切都說明,從一開始她的出現就絕非偶然。

不不不,紅豆不會的,她不會這麼做的!

李稹搖頭,拚命地想將這個念頭從腦海裏驅逐出去,可是越想這樣,方才那兩人的談話就越清晰地浮現出來。紅豆混入眠月樓是有目的的,除此之外,她還有個姐姐也在這裏。而跟她說話的那個男人,她稱為“爹”的人,則是在眠月樓裏潛藏了多年的內奸。剛才因為他說話的聲音刻意壓低了,又離得遠,李稹並沒有聽出來那是誰,但細細想來,竟似乎有些耳熟……

怎麼辦?少年的內心煎熬得無比痛苦,他是絕不允許有人威脅到眠月樓的,然而對於紅豆,那個曾經用清亮的眼神看著他、倔強地說要跟他到底的女子,他亦狠不下心來。十幾歲的年紀,正是情竇初開的歲月,喜歡上一個人,便仿佛是整個世界了。如果他向公子告發了她,那麼等待著她的就唯有一死。

怎麼辦?

“李稹,你怎麼在這裏?”

忽然,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李稹嚇了一跳,轉身看清來人樣貌,這才鬆了口氣:“春、春來姐姐。”

“大晚上的,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麼呢?”春來笑眯眯地看著他,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罐子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在為心儀的人采紅豆啊。”

“才沒有……”李稹快速地把罐子收進懷裏,故作輕鬆地說道,“春來姐姐找我有事?”

“是啊,公子傳了口令,托我帶給你。”

公子?李稹心裏一跳:“公子有何吩咐?”

“此事機密,你附耳過來。”

李稹沒有絲毫懷疑,依言照做。就在這時,他忽然感到小腹一涼,臉上的表情便凝滯住了。低頭,他看到一把鋒利的匕首已經沒入了自己腹中,而匕首的那端正握在春來手裏。

“春來姐姐……為什麼……”鮮血汩汩而出,少年的眼中俱是驚愕和憤怒。

春來的眼神冷硬如冰:“不為什麼,隻因你無意間聽到我父親和妹妹的談話罷了。”

說罷她把匕首猛地拔出,李稹的腹部頓時血流如注。排山倒海的劇痛襲來,少年的眼中充滿了憤怒與悲傷,還有無盡的不甘,終究,還是緩緩倒下了。

“啪”的一聲,懷中的瓷瓶掉落在地上,摔成碎片,裏麵的紅豆全部四下散落。

“紅……”李稹掙紮著,卻連最後一個字都沒有說完,怒目圓睜著,咽了氣。

春來俯下身,在少年的衣衫上擦幹淨了匕首上的血跡,跨過他逐漸冰冷的身體,身影很快隱沒在了黑暗之中。

這一夜,雪落輾轉反側,總隱隱覺得有事情要發生,一直處於斷斷續續淺眠之中,直到破曉時分有女子的尖叫聲將她驚醒。

紅豆樹下圍著許多人,有的沉默不言,有的低聲私語。雪落撥開人群,看到地上躺著一個身影,整個心頓時沉了下去。

“李臻!”她喚了一聲。然而,少年沒有任何回應。他的麵容蒼白,寧靜,如果不是胸口的衣衫被凝固的血漬染成了深褐色,直讓人以為他隻是睡著了一般。

他的身畔,數顆紅豆四下散落,紅得好似血滴子。

“是誰?是誰殺了他!”她低吼,聲音中帶著顫意。她還記得初見這個少年時他倔強的眉眼,她還記得後來他立於門邊眸中笑意淺淺,而如今,卻變成了一副冰冷的軀殼。

沒有人回答,竊竊私語的聲音全部消失了,四周安靜得可怕。

“讓開,讓開!”一個女子撥開人群,帶著惶恐和焦慮,一路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當看到地上的人時,她頓時愣住了。

這個女子,正是紅豆。

那原先的惶恐和焦慮,在看到李稹的一刹那,瞬間平複下來。她呆呆地愣了許久,望著少年那熟悉而蒼白的眉目,緩緩地蹲下身去。最怕看到的事情,終究還是得到了印證。

她的手,輕撫在他的臉頰上。那手是蒼白的,是顫抖的,帶著溫度,溫暖著他已然冰冷的身軀。有淚水自她臉頰滑落,滴在他的臉上。

為什麼會這樣……

世界就這樣安靜了,仿佛隻有她和他兩個人。她抱著少年冰冷的身體,靜靜地靠坐在那顆紅豆樹下,起初還流淚,到最後連眼淚也流幹了,便隻有無聲哀慟。她的眼神空無一物,仿佛瞬間失去了全部的神采。

眾人都立在一旁,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都隻是靜靜看著。天上雲聚雲散,她和他就仿佛定格在了那裏一般,在日光裏變成了一尊雕塑。

許久,她才動了一動,撿起了散落在他身旁的一顆紅豆,握在手心,攥得緊緊。

雪落隻覺得嗓子發幹,視線模糊,整個人腦子一片暈眩,李稹的死像塊巨石一樣壓在她的心頭。她還記得那晚在凝露台上,公子遙遙望著少年的背影,輕吟的那首詩。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那時候,公子是歎了口氣的,睿智如他,是否在那時就已經窺測到了這個少年的命運,所以才會發出那聲蒼涼的歎息?

對了,公子,公子呢?

雪落四下逡巡,卻並沒有看到公子的身影,也沒有看到姐姐。就在這時,人群向兩邊分開,是風長老和雷長老等人來了。

雖然在來之前對此事已有耳聞,但見到此情此景,兩人依然難掩傷痛。李稹是他二人從小看著長大的,直如自家孩子一般,忽然就這樣沒了,心理上萬難接受。雷長老看著李稹的遺體,暴跳如雷,在他身旁的風長老閉目歎息,似是不忍看到少年此般慘狀。

一直抱著李稹的紅豆此刻抬起頭來,向某一個方向望去,不知是在望誰,也不知是在望著什麼。她的眼神原本是空蕩蕩的,然而此時卻有無數種情愫在其中湧動,最終化作一個黑洞,將一切吞噬。

“我眠月樓是何等地方,竟然敢在此造次,也太猖狂了!”雷長老大怒,“傳令下去,不惜一切追捕外敵,一定要找到殺死李稹的凶手!”

“慢著!”就在這時,雪落開口。

雷長老本就對雪落並無好感,此刻冷冷看了她一眼:“有何指教?”

“李稹被害一事尚無頭緒,長老怎麼就如此確定是外敵所為呢?”

此話初聽平淡無奇,細細聞來,卻似乎別有所指。四周私語聲再起,雷長老麵色一陣赤紅,正要發作,卻被風長老攔下:“楊姑娘所言有理,眠月樓防範周密,與外敵入侵相比,還是內鬼作案的可能性更大。”

雷長老冷哼一聲:“內鬼?我們這眠月樓多少年沒進過外人了,一直都相安無事,近來卻諸事頻發。敢問近來加入眠月樓的,除了楊雪落,還有誰?”

“還有我。”一直默然無語的紅豆在此時出聲,聲音沙啞得令人心酸。

“紅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風長老十分意外。

“不可能是紅豆。”雷長老開口,“李稹自小習武,而紅豆不會絲毫武功,無法對李稹造成威脅,再說眾人皆知道他們二人互生愛慕之情,那就更不可能了!”

雪落冷笑:“雷長老,你就如此認定了是我嗎?”

“除了你,難道還有別人——”

“都住口!”一個冷厲女聲傳來,一襲黑衣的女子不知何時出現,立於眾人眼前。

雷長老看了一眼來人,沒好氣地說:“你來做什麼?”

“我無需跟你解釋。”楊霜飛淡淡掃了一眼眾人,最終目光落在雪落身上,“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