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央十二年七月,按照宮中舊例,桓皇後召京中命婦進宮賞蓮。

禦花園的蓮池中央築了一條蜿蜒曲折的長廊,廊中每隔三五步便放一張紅木圓桌,桌上擺著一盤盤精致鮮甜的時令糕果。

往年這一日都是京中最為舒爽的日子,可今年不知為何,自晨起時便暑熱難耐,桓皇後擔心會有人受不住這天氣,便著人去冰窖裏取了冰來降溫。可誰知那冰還未送到,便有人倒了下去。

三個時辰後,一眉心緊蹙的清雋男子快步走進了桓皇後的宮中。

“阿姐,柔兒現下情況如何?”

桓皇後看著桓予那滿額的清汗,不免心疼這幼弟,連忙命人遞上帕子給他拭汗。

“你大老遠地從京郊軍營趕進宮來,先坐下喘口氣再說。”

桓予見桓皇後麵色無異,方才那顆跳得七上八下的心才稍稍平靜下來,順著桓皇後的意思在下座坐了下來。

桓皇後啜了一口茶後,開口道:“你不必過分憂心,她隻是染了這盛夏的暑氣才暈倒的,方才阿姐已經命太醫來看過了,太醫說服上幾帖藥劑便會好的。”

聞言,桓予終於舒出一口氣來。

桓皇後看著桓予,沉默了片刻後問道:“阿予,你可要進去瞧瞧?”

桓予點了點頭,隨即起身,可是還未邁出兩步便又退了回來。

桓予看著一臉疑色的桓皇後回道:“阿姐,你知道的,柔兒她不願見我,若是中途醒來見到我在她身邊,指不定又要難受成什麼樣子,我想,我還是不去了吧!”說完,桓予便低垂下了頭,坐回了原處。

桓皇後看著垂頭喪氣的桓予,無聲地歎了好幾口氣。

“現下她的身子虛得很,一時半會兒是醒不過來的,你真的不進去瞧瞧嗎?”

桓予抬起頭來,一雙清眸裏透出的卻是萬分的糾結,看得桓皇後哭笑不得。

就在這時,有宮婢從內室快步走出跪在桓皇後麵前道:“啟稟皇後娘娘,桓夫人的病情似乎有所加重,一碗藥斷斷續續喝了小半個時辰,現下卻又盡數嘔了出來。”

“什麼?”桓皇後大驚,剛想叫人去請太醫,便看見桓予“蹭”地一下站起身來,快步往內室走去。

桓予見到舒柔的時候,宮婢正在床邊擦拭她嘴角殘留的藥汁。他嫌那宮婢動作太重,索性將那帕子接了過來,親自照料。

在桓皇後的急召之下,太醫很快便出現在桓予眼前。

老太醫撫著長須給舒柔診過脈,便起身對桓予說道:“桓將軍不必著急,桓夫人之所以會嘔吐不止,並非因為病情加重,是老夫不曾考慮到桓夫人體弱,用了性烈的藥方所致,老夫這就重新寫一張藥性溫和的藥方,請將軍命人盡快熬來給夫人服下。”

桓予聽見太醫這話方才放下心來,對著老太醫行了一個虛禮,道:“有勞您了。”

夜半時分,舒柔的體溫降了下來,桓予才敢和衣在她身側悄悄地躺下去,輕輕地伸出手攬著她那纖細的腰肢,讓她與自己靠近一些。

他側著頭,靜靜地端詳著舒柔那妍麗精致的五官,漸漸地眼角濕潤開來。此時此刻,他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言語來表達自己對自己的厭惡,當年若不是因為自己,現下便該有個小舒柔整日纏著他叫“爹爹”了!

2

青央七年,桓予陪同祖母桓章氏回故裏探親。一行人走的本是陸路,但因前些日子下了一場暴雨,從山上滾落的大石阻斷了回程的道路,於是便改走水路。

那一夜,月黑風高,掛著“桓”字旗的大船上燈火通明,大船上上下下站滿了身披戎甲的士兵,他們提著長槍對準了四周漆黑的河麵,就連船底也派了善於鳧水的人守衛。

桓章氏覺得沒有必要這般高調,可桓予的一席話便讓她打消了這一念頭。原來,近幾月北方逃來一群悍匪,他們據水為寇,在這河段內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桓予這般,一來為震懾那些水盜,二來也希望可以庇佑到前前後後的船隻,冀望那些人會因此有所收斂,這雖不是什麼長久之計,但若能多護一條性命也是好的。

隻可惜,桓予低估了那些亡命之徒的凶狠,他們雖不敢對桓家的船動手,卻不會放過跟在桓家大船後麵的那些船隻。

桓章氏本已睡下,但卻被不遠處傳來的喊殺聲吵醒,婢女扶著桓章氏走到窗邊,桓章氏眯著老花的眼睛往後方瞧了瞧,雖看不真切,卻也聽見老弱婦孺那絕望無助的哭喊之聲,當下生出不忍之意。

就在桓章氏準備叫桓予帶兵前去救護時,桓予從水中救起一位抱著浮木順流飄下的女子,她因嗆入過多江水,早已陷入昏厥之中。幸好船上帶了一位女醫隨行,在一番急救之下,方才留住了這女子的性命。

桓章氏命婢女給那女子換衣,女子身上掉落一枚用名貴玉料雕刻的印章。

桓章氏接過那印章,站在燈下細看,少時,臉上露出一絲訝異的神情,連忙著人扶著她走到床前。

桓章氏就著昏暗的燭火終於看清了女子的麵容,末了,她的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名狀的笑意,她轉頭看向門外那抹挺拔頎長的身影,心中生出了幾分計量。

幾日後,當大船即將抵達京中時,桓予才得知這女子的身份,原來,她竟是景安郡王嫡女,宜芳縣主舒柔。

3

舒柔養好身子後便隨著景安郡王親往桓府致謝,桓章氏見舒柔有些拘謹,便開口朝桓予道:“予兒,你帶縣主去後花園逛逛,仔細照顧著。”

桓予應了聲“好”後便領著舒柔出了門。

二人一前一後地漫步在林蔭道上,桓予走在前麵為舒柔介紹園子裏的花木品種,舒柔一邊聽,一邊打量著眼前這芝蘭玉樹般的男子。

舒柔早年隨景安郡王在封地生活,當今聖上登基之後,開始削藩,景安郡王無意於朝堂政爭,自然聽從聖命回京安住,舒柔進京前一年,桓予上了塞北戰場。

在此之前,舒柔雖未見過桓予,卻能在各式各樣的宴會上聽到桓予這個名字。左不過,女子愛慕他清雋如玉的容顏,男子嫉妒他在疆場上立下的赫赫功勳罷了!舒柔從未想過自己會與桓予產生交集,更沒想到,如今不僅見了麵,還欠下了難還的救命之恩。

桓予聽身後沒了腳步聲,便停下腳步轉過身去,隻見舒柔倚在廊邊望著池中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出神。碧玉年華的女兒,縱使不施粉黛,看起來也明豔可人,更何況是舒柔這樣本就生得美麗的女子。

桓予沒有走過去打擾舒柔,他在涼亭裏坐了下來,聽著耳邊穿過的涼風聲,看著不遠處的美人姿,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

那一日,桓章氏與景安郡王密談了幾個時辰,三日後,京中便傳出兩家要結親的消息。

桓皇後聽聞幼弟即將成親,娶的還是景安郡王家的女兒,心中自是高興,連夜去皇帝那裏請了命,允桓章氏進宮一聚。

“祖母,孫女年前便看中了宜芳縣主,想求陛下給阿予賜婚。可陛下說,景安郡王十分疼愛這幼女,不願讓她嫁入武家,以免日後守清寡。孫女好說歹說,陛下都不願去向景安郡王張口,沒想到您一出馬兒便成了。您快與孫女說說,您究竟是如何說服景安郡王的?”

聞言,桓章氏的臉上露出一絲難見的狡黠笑意,祖孫二人耳語一番,桓皇後忍了又忍,才沒有在宮婢麵前笑出聲來。

原來,桓章氏早就知曉景安郡王的心思,也知道他不可能讓舒柔以身相許來報桓予的救命之恩,於是桓章氏便對景安郡王說,當夜事出緊急,桓予將舒柔救上船時,舒柔僅餘一絲心脈,在那種迫不得己的情況之下,桓予隻好用上軍中救治溺水之人的古法,如此一來,免不了看了舒柔的清白身子。

桓家雖不是皇親,卻世代掌握兵權,六世裏出了兩位皇後,三位親王妃,可謂十足十的國戚,平心而論,這樣的門第足以匹配景安郡王府,更何況,景安郡王私底下也十分欣賞桓予的才幹。於是,在這樣內外夾擊之下,景安郡王便將那不嫁武家的條件拋諸腦後,應下了這門婚事。

二人說這話的時候,桓予正在京郊軍營巡視,猛不丁地眼皮狂跳,任他如何也想不到,他那一向端莊守禮的祖母竟會使出這樣的手段來為他求娶舒柔。

4

舒柔對這門婚事談不上滿意也談不上不滿意。

不滿意是因為二人尚未深交便成了至親夫妻,她不知自己在桓予心中究竟占據多少分量,這一點讓她感到頗為彷徨。滿意的則是,桓予待她委實不錯,桓章氏更是打心眼兒裏疼愛她。舒柔捫心自問,放眼京中高門,找不到第二戶這樣的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