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一年天下(全三冊)》(6)(1 / 3)

第十七章《一年天下(全三冊)》(6)

“你……有願望吧?你總是告訴自己,那願望不可能實現吧?總是擔心失敗之後,境況會更糟吧?”

青衣少年眼中透露著憐惜,說:“我來幫你實現,如何?”

深泓被青衣少年的話語吸引,不由自主地湊近他,一步一步,走向水深處。湖水打濕衣衫,深泓沒有在意。他在意的是,水麵上本該是他的倒影,為什麼映出一個陌生的麵孔?

水波恢複平靜,青衣少年繼續說:“但是,我要求少許代價。”

“什麼代價?”深泓的童音中夾雜了緊張。

“十年的愛,與十年的被愛。”青衣少年似乎微微笑了一下,“願望實現之前的十年,你無法真心去愛。願望實現之後的十年,無人真心愛你。”

鄙夷取代了深泓的期待。

“這代價太廉價,我不相信。”他伸手攪亂波光水影,不再去想這少年是湖底的龍神,還是千年的水魅,拖著濕漉漉的衣衫,回到遠處的離宮。

七歲那年,梁王深泓得到他的封地——破舊的宣城。日久年深的宮殿及周圍一望無際的荒原,從今往後便是他與生母的居住地。深泓坐在顛簸的馬車上,移居宣城時,從母親口中聽到“放逐”二字。

“我們是被放逐到那荒蕪之地呀!”她苦笑著這樣說。

第一次踏入離宮,深泓聽到腳步在空曠的宮殿裏牽出回音——他從前生活的宮殿裏沒有這種聲音。京城的宮殿沒有這樣巨大的空曠與寂靜。他感到吃驚的同時,也覺得好奇,假裝被飛舞的灰塵嗆到,咳嗽了兩聲——喀,喀。

宮殿嗡嗡作響。他堅強的母親握緊了拳,誓不被來自命運之神的歎息擊垮。而母親身邊的宮女,當即有幾人在回聲消散時落下了淚。

“不要哭。”他的母親端妃向她們微笑,笑容和她在皇宮中展露幸福時一樣雍容華貴,“你們還年輕,花容不該在淚水中衰減。”

她昂然走入黯淡的離宮深處,挺直的背影訴說著永不屈服。

從此,端妃果然沒有落一滴眼淚。清寂的日子中,她把心靈交給佛經。木魚的聲音在陰暗的離宮裏不疾不徐地回蕩。當她誦完經,總是蟲鳴露重的深夜。有時,深泓能從房門的罅隙裏看到她獨立中宵,朦朧月色勉強能勾勒出她綽約的身姿,漫天繁星卻沒有一顆可與她的容顏媲美。然而她是那樣沉默。

有一回,深泓忍不住走到她身邊問:“娘娘,我們為什麼被放逐?”

她低頭看著他,神情蕭索地回答:“殿下,因為妾輸給了妾的妹妹——皇後。”

深泓又問:“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回去?”

端妃俯身撫摸兒子的臉龐,微笑著回答:“當殿下不會輸給您的兄弟時。”

她的世界充滿了輸與贏,過去和未來都用成敗衡量。

“那……會是什麼時候?”深泓有四個兄弟,他想知道不可避免的角鬥會從何時開始,卻沒想到有生以來的七年早就身陷其中。

端妃摩挲他的頭發,親切地笑著說:“不急,我們等著看皇後的表演。”

深泓聽得不是很明白。端妃蹲下身,在他耳邊說:“殿下,您知道嗎?想要了解素氏,並不難。隻要數數你有幾個兒女,再看看他們的母親是誰,就差不多知道你身邊的女人是什麼樣的角色。您的父皇看透了我,但他沒看透皇後——我們等著吧。”

等什麼呢?深泓隱約覺得不是好事。

後來的一年之內,宮中陸續傳來兩位皇子的死訊,其中有懿妃所生的太子。兩個哥哥一死於痢疾,一死於墮馬。深泓為他們感到難過,同時發現他成了最年長的皇子,而跟在他後麵的弟弟是皇後所生的秀王和襄妃所生的邕王。

秀王深凜比他小三歲。深泓一想到這個弟弟,就感到自己似乎也不能活得太長久了。

“娘娘……”他跪坐在端妃麵前,雙眉緊鎖,全然沒有孩童的天真。

不等他說什麼,正恭恭敬敬抄經書的端妃放下手中的筆,嫣然一笑:“殿下放心,一年之內有三位皇子謝世,太反常。殿下不會有事。”

“娘娘,我不明白。”深泓像所有的孩童一樣,喜歡提問。

端妃想,她的兒子缺乏宮廷的啟蒙,必須由她言傳身教,於是她斂容回答:“如果殿下也在一年之內離奇死去,那任誰也會覺得其中另有隱情,秀王母子就會受質疑,襄妃也不會錯失良機,最後反倒是邕王被立的機會變大。”

她微笑著說:“皇後不會輕舉妄動,襄妃也不會坐以待斃。宣城裏的我們,就清清靜靜地等著好了。”

“兩位兄長之死是皇後所為?”深泓不大相信。當皇後還是和妃的時候,常常與端妃來往——她們是姐妹,長得也有些像,都是一樣的溫和典雅。她待深泓的情誼,仿佛另一個母親。端妃待她的兒子秀王,也像另一個兒子。

“誰知道呢?”端妃淡淡地說完,又埋首於經卷,“殿下,素氏女人的真相,從臉上看不出來,從聲音裏聽不出來,但你看她周圍發生的事情,就能明白。”

素氏——與睿姓皇室一起開疆的家族,數百年來皇室唯一的通婚對象。

素氏七家的女兒,成長的目標就是入主皇後的丹茜宮,給自己的家庭帶來崇高地位和顯赫權柄。深泓看了看母親,她是太安素氏當中的佼佼者,尚且在爭奪丹茜宮的道路上功虧一簣。真有人能夠看透素氏女人的真相嗎?

如今,一個有手段的素氏女子占據了後座。她的兒子是皇帝嫡子,理所當然的皇位繼承人。她怎麼可能任由一個比秀王年長的皇子活著,毫不介懷呢?這裏一定有皇後的耳目吧?深泓總覺得離宮裏隱藏著一雙陰森的眼睛。也許不止一雙。

他想要逃離,無意中走入曠野的長草深處,正是在那裏,發現了那一麵幽深的湖泊,聽到了青衣少年的建議。從那以後,每次想要躲避離宮中的恐懼和孤獨時,他總是不自覺地逃到湖邊。

“我實現你的願望,但是要少許代價。十年的愛、十年的被愛,換你願望成真——一年。”青衣少年每次都會這樣說。

深泓總是在嘴角顯出譏笑。“愛”與“被愛”是什麼呢?他可能一生也不會擁有。用這些無用的東西,就能換得他難以企及的願望?

每一次他都搖搖頭,攪亂水波離去。

一天,他離開湖水回到離宮,沒有聽到離宮中的木魚聲。有種特異的聲音,有節奏,一下又一下,正同血腥一起隨風蕩漾。他循著那銳利的嘯響,來到端妃門前。

野草叢生的庭院裏,有兩人臉朝下被綁在長凳上。端妃身邊最身強力壯的粗使宮女,正掄起皮鞭抽打瘦弱少年的脊背。鞭梢加了哨,每一下都拉長成一聲鬼哭。

深泓從未見過血珠四濺,也從未見過這挨打的小小少年和另一條長凳上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讓他不安,她咬緊嘴唇,凝望皮開肉綻的少年,嘴角、眉梢、眼神、呼吸中沒有任何一處透露出屈服。

深泓站在庭院洞門下,失聲叫道:“娘娘!”

素麗大方的端妃正在庭院中欣賞恣意亂開的野菊,聽到兒子的驚叫後回眸莞爾,似乎對身後的苦刑渾然不覺。

“娘娘,這是誰?是來偷竊的賊嗎?”深泓問。

端妃的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地搖頭責備:“殿下,提問就提問,不要說出你的推測。不要讓人知道,你更容易相信哪種解釋。”

鞭聲沒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聰多年,隻有端妃的手勢能指揮她的行動。

深泓的目光避開鮮血淋漓的場麵,瞪大眼睛望著母親,再次問:“他們是誰?”

端妃攜起兒子的手,說:“這個女人,是我晉封端妃之後,你外公送入宮中陪伴我的侍女。有一次,她代我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將她送到我這裏,由我處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應該打死。”

可她並沒有打那女人。

端妃明白兒子的想法,幽幽地說:“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許多碎片。”

深泓憐憫地看著那女人——她還不是很老,也許和端妃的年紀相差無幾。在他觀察她時,她也像有所感應,向他輕輕頷首。深泓掙脫母親的手腕,走到女人麵前。

“殿下,見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那女人說,“希望殿下日後不要像端妃娘娘。我已經離開她七年,而她一成未變。”

深泓的詫異無法訴諸言語——這女人談吐鎮定自若,雙眼已經看到了未來。看透的人,無所畏懼。

端妃打了個手勢,一旁的宮女走到行刑者的身邊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宮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端妃步態優雅地走到女人身邊。

“寄籬妹妹。”端妃緩緩地說,“你的姑姑教導你,就像她教導我一樣。你該明白,我可以寬宥任何一個宮女的背叛,但我不能饒恕情同姐妹的你。”

她屈尊蹲低了身子,在崔寄籬的耳邊低聲問:“這孩子的父親是誰?”

“他的父親叫作琚勇剛,是個軍士。”

端妃對答案不滿意,搖著頭說:“崔氏女子目高於頂,不會嫁給粗鄙的軍卒。”

崔氏?深泓吃了一驚。他所知道的崔氏女子,全是溫文典雅的高貴形象——她們世代從事一種行業,即成為素氏女子的老師,教她們如何成為皇帝需要的女人,一步步走近巔峰。她們與素氏盤根錯節,也是國內了不得的大家族。無論哪個素氏入主丹茜宮,崔氏全族都可從中受益。深泓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崔氏女子淪落到如此狼狽的地步。不過驚痛之下仍然方寸不亂的神情,的確像是崔氏。

“我說什麼娘娘都不信,為何還要問我?”崔寄籬的目光冰涼,不為所動。

端妃點點頭:“這倒是真的。”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深泓眼看宮女們抬著綁了崔寄籬的長凳出去,從此再沒從任何人口中聽到這女人的名字。

空空蕩蕩的庭院中,深泓直視血肉模糊的少年——他一動不動,不知是否已經死去。深泓走到他不遠處,不敢十分靠近。

少年微微張開的口中掉出一團東西,裹著血水看不分明,但落地有聲。深泓心中一動,忍著對血漬的厭惡,拾到手裏。原來是一塊漂亮的墨玉佩,約莫銅錢大小。那孩子一直含在嘴裏,沒有被人發現。

深泓聽到腳步聲,慌忙把它藏進袖中。宮女們向他匆匆行禮,抬起血跡斑斑的長凳和少年,又要去深泓所不知道的地方,處理這個秘密。

“放下他。”深泓忽然朗聲說。

宮女們回身看著他,款款地說:“殿下,奴婢們是遵照端妃娘娘的旨意。”

他的母親雖然被幽禁,但在這些死忠之間,她仍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深泓挺直小小的身軀,昂然說:“端妃隻是後宮妃嬪,皇帝的女人之一,而我,我是梁王——皇帝之子!”

他的聲音從未如此威嚴,洪亮的回音仿佛從這塊小小的庭院直逼雲霄。比他年長的宮女們為之愣神。長凳上的孩子也像聽到了他的聲音,微弱地咳了一聲,吐出一口瘀血。

深泓的勇氣得到回報——廊下傳來不慌不忙的鼓掌,端妃微笑著走向她的兒子。

“那麼,讓他做你的奴仆。”她說,“奴婢的孩子,當然還是為奴為婢。”

深泓原本並沒有這樣的打算,他隻是想放這少年一條生路。但他知道,母親說的不是提議,是決定。他點頭,第一次運用梁王的權威得到了第一個扈從。

少年清醒之後到深泓麵前謝恩,是十天之後的事情。他年紀比深泓稍小,膚色黝黑,比深泓個頭高,也更結實。和他相比,白皙文靜的深泓如同女孩。

“小人琚深凝,跪謝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哀樂,深泓疑心他是否還記得他母親,是否還惦記他母親的下落。

他的名字犯諱,但深泓已經比端妃明了其中緣故。

“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深泓莊嚴地說。

少年伏在地上沒有言語。他一定不甘心。名字是父母賜他生命之後,給他的第二個禮物。深泓明白,但他依然板著麵孔,從袖中拿出洗淨的玉佩,又說:“奴婢也不能擁有自己的東西——這個歸我所有,由我處置。你絕對不能讓端妃娘娘知道。”

少年還是沒有言語。這是他的過去留給他的唯一紀念,他一定不會無動於衷,隻是藏在了苦澀的匍匐裏。深泓看得很清楚,但他還是掄起桌上的鐵硯,將那塊玉佩砸得粉碎。鑒於他的力氣,硯台重重拍了好幾下,玉佩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來麵目。

很多年後,深泓偶爾說到這件事,宰相琚含玄隨口說:“八下。”

深泓聽了之後,沒緣由地感到悵然若失,決定再也不提。而宰相琚含玄立刻又說:“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時。”

這回答似乎暗示著什麼,但深泓不能確定宰相是不是已經知道——先皇的每個兒子都有一枚那樣的玉佩,上麵刻著生辰八字。

崔寄籬曾在宮中侍奉。如果端妃發現她兒子也有那樣的玉佩,絕不會寬宏大量留下這孩子的性命。

那時,兩個男孩看著幾案上的碎石末,半晌無語。

“我賜你一個名字,含玄。”含著黑石的人。少年梁王說完,揀出砸不爛的小玉石塊扔出窗外。

很多年後,含玄已不再為奴,但他還是留著這個名字。他給自己起的字,來自他母親為他起的名字,也或許,是別人為他起的名字——去掉“深”,單叫作“凝”,避開了皇家的忌諱。

含玄是個沉默的少年,但他的眼睛靈活。這個不愛說話的男孩似乎比常人更加理解沉默,總能在別人不出聲時,發現對方需要什麼。這敏銳的本能或者才華,讓他在冷清的離宮裏過得不是十分艱難。

為數不多的年輕宮女不去捉弄他。準備過冬的老鼠咬壞了她們的冬衣,氣得她們說出難聽的話,很快那窩老鼠就銷聲匿跡了。宮女們是一群聰明的人,知道離宮中誰敢與老鼠為難——含玄用樹杈做了一支彈弓,彈不虛發。有時他會特意把那些醜陋的小動物驅趕到沒人的地方再打死,以免宮女們看在眼中花容失色。

深泓很好奇地看著含玄用石子打得那些小動物四腳朝天。當含玄也看到他,匍匐在地向他行禮時,深泓恢複主人的莊重,漠然說:“你會打彈弓。”

“小人是軍卒的兒子。”含玄清晰地回答。

端妃身邊年紀最大的三名女官也不去嗬斥含玄。春燕歸來時,她們曾向端妃抱怨所住的殿閣簷下住了鳥雀,擾人清靜。不久之後,那些鳥窩就不知去向。女官們有推測事情的智慧,能猜到是誰做了好事。

深泓則親眼看到他的扈從靈活地爬上樹,把鳥窩安置到安穩的樹丫。他還看到含玄站在樹下,用自製的簡陋無比的弓箭,幫新搬遷的小鳥們趕走了前來騷擾的烏鴉。

“你還會射箭。”深泓站在他的身後,不動聲色地說。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軍卒的兒子。”

深泓沉默片刻,眺望高處的鳥巢,神色清冷地說:“雛鳥會死。”

含玄愣了一下。

深泓說:“離開原來的地方,雙親就不會再要它們了。雛鳥會死。”

含玄聽罷,爬上樹,抱回鳥巢說:“多謝殿下提醒。我來養。”

看見深泓注視小鳥的眼神,他很遲疑地問:“殿下,要一起養嗎?”

“我?為什麼?”

“因為殿下……沒有看我死掉。”

幼鳥展翅時,含玄成了離宮的一員,沒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親。

年輕的宮女們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時會故意逗他說話,但最終總是她們說得更多。她們向沒見過世麵的少年講述宮廷的繁華,其實是向陌生人傾訴對往昔的懷念。春華秋實,夏蟬冬雪,每一樣引發她們回憶的事物,都會帶著她們的神思回到宮廷。

京城的那個宮廷,廣袤如同天上之城,宮闕相望,山水相連——哈,傻小子,你以為皇宮隻是比這裏多一些高大的房屋嗎?宮中有山,名為永壽,意為皇統如山,萬年不動;有湖,名為太平,意為天下波瀾不驚。還有數不盡的樹,有各種你想得出來、想不出來的花。當然,最美輪美奐的是丹茜宮。

含玄是個很好的聽眾,聆聽時認真專注,從不打斷別人的敘述。他總是靦腆地向她們微笑,誠摯的目光像是鼓勵她們說下去,說出所有的心事。

後來,宮女們不再滿足於傾訴,想要將這離宮變得與京城一樣。這裏與宮廷差異最大的莫過於含玄,於是她們善意地矯正他的舉止。他羞澀地應諾,在她們遊戲似的指教下改過。他學得那麼快,宮廷中伶俐的內侍也不會比他更聰敏靈活。為這緣故,有些宮女喜歡他,像喜歡自己的弟弟。

隻有一名宮女與她們不同,她對這個少年無話可說。有一次深泓問她,是不是含玄有哪裏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隻是覺得,殿下的扈從與眾不同。也許,與他攀談能得到一刻的放鬆,但與他分享秘密……隨之而來的恐怕是更長久的惶惶不安。”

這些話不知怎麼傳到了端妃耳中,這個名叫芳鸞的宮女因此得到端妃的器重。而端妃也並沒有對那些親近含玄的人動氣。

“她們都是我挑選出來的宮女。”端妃在又一個冬季最冷的日子裏,同兒子一起呆坐在四門緊閉的殿內。來自歸霞山的風呼呼作響,仿佛要吹來萬年雪寒,冰藏這座宮殿。孱弱的火焰無法抵抗它的威力。端妃似乎已變成一座端莊的冰雕,麵容平靜,語氣淡然。

“我挑選她們的理由,是因她們做事穩重,守口如瓶。”端妃說,“可是,她們被‘寂寞’擊垮,隻有芳鸞還記得宮女的本分。”

端妃像是世上最堅固的堡壘,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摧毀她。被放逐的命運令人唏噓,她卻安之若素。

強裝若無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離宮中的所有人感到敬畏。宮女們從前也許隻是害怕她,如今則是對她那令人驚異的頑強感到欽佩。一個能令下人心折的人,也能得到深泓的敬服。

深泓想問她,是什麼樣的期待支撐她屹立不動。難道她在渴望他父親回心轉意?他還沒有發問,端妃先開口說:“殿下,您要記住,被寂寞擊垮的人隻會得到同情,不會受到尊敬。能夠成就大事業的人,永遠是那些能夠忍受大寂寞的人。”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為了成就所謂的大事業。

“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夠讓娘娘再度得到天子的垂愛?”

端妃聽了兒子的話,神秘地笑了笑。她冰涼的手抓住深泓纖細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邊拉了幾寸,側身對他說:“殿下,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得到天子的垂愛,從來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業’。你將來也要娶素氏女子為妻,也許還能君臨天下。你會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踐踏。但要記住,她們搶的不是你,從來不是你。她們搶的是那座宮殿——丹茜宮!”

她雙眼閃亮,宛如寒夜裏的星子。深泓凝望她,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裏,冷得無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標不是得到男人的歡心。

“你那可憐的愛情算得上什麼?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也還是得到了丹茜宮,那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開兒子的手,像是忽然覺得冷,背對著兒子向火爐靠近幾分。

深泓隱約覺得,他的生母並不是在對他說話。這一瞬間的發泄,是因為她看到了另一個人。

他凝視她的背影問:“皇後娘娘得到了丹茜宮……她是真正的素氏?”

“不。她隻是用了一些手段,暫時得到你的父皇。而你父皇暫時把丹茜宮交給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說到一個最平淡無奇的人,沒有怨懟,沒有嫉妒,“我的妹妹很會演戲,但你的父皇也不是傻瓜。他會漸漸發現,素宛嶸不是他想象的戀人。”

她回過頭,向深泓莞爾一笑:“有一天,你也會發現,丹茜宮等待的主人不是你愛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一轉眼,深泓在宣城的第五個冬天來到了。聽說,秀王在這年秋季隨皇帝一起打獵,射殺了一隻熊。深泓知道以後十分驚訝:當初那個剛開始識字的小兒,居然變成了勇士。而他的時間卻像是凝滯了,五年來的進步,隻是在端妃的親自教導下讀完了離宮中所有的書。

一天淩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驚醒,發現寢殿中的爐火熄滅。他披衣起身,想叫人來生火,聽見庭院中有呼呼的聲響。深泓將門拉開一條小縫,戶外的冽風立刻見機而入。他打個哆嗦之後,看到寒霜覆蓋的中庭有個輾轉騰挪的身影。

尚未消隱的月光灑滿庭院,地上白霜閃閃發亮。少年仿佛踏在無垠的薄雲上,身姿如同起舞。霜華像無數璀璨星辰,活躍在他腳下,為他的每一次旋身和跳躍喝彩。他手中流淌著兩道銀光,時而飄忽如身生鶴翼,時而回旋若周身環電……難以想象,這個矯捷的人曾經被綁縛在長凳上動彈不得,一身血肉模糊。

深泓看得瞠目結舌,直到渾身顫抖著打了個噴嚏。含玄立刻發現了他,將手中兩根冰柱遠遠拋開,向他跪倒。

深泓問:“你在舞刀,還是舞劍?”

含玄低聲回答:“回稟殿下,是劍。”

“冰做的劍?”深泓微笑。

含玄還是低著頭說:“樹枝太輕。”

深泓走出房門,拾起摔碎的冰劍端詳,含玄去找了離宮簷下最大的冰柱,手握處用布纏了兩圈。

“是誰教你?”

含玄依舊跪著回答:“小人的父親。他是個軍卒。”

深泓覺得手心冰冷,忙把那些碎冰扔掉,又問:“你的手不會凍僵?”

“小人的父親曾說,冬天邊塞戰士的劍柄比真正的冰還冷。”

空中飛過一片雲,籠罩少年們的月光忽明忽暗。深泓看到他的扈從身上散發出微微的白氣,在蒼涼的月色中飛散。

“你父親對你好嗎?”他問,“他總是讓你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裏練習劍術?”

含玄真誠地回答:“小人的父親對小人非常好。”

他的回答中沒有一絲猶豫,於是深泓在那個刹那有些羨慕。

“站起來說話吧。除了彈弓、弓箭和劍術,他還教了你什麼?”

“騎馬,爬樹,遊水,吹笛,鋤草,包紮傷口……還有打鐵。”含玄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了笑,“小人的父親是鐵匠的兒子。可那時我太小了,不能學會他的本事。當初學會的,也有很多已忘記。”

“哦——”深泓這才發現含玄又長高了,比自己的身量還高很多。含玄在不經意間長得這樣高大,連主人也沒有發現。他在許多個深夜裏練習小時候學來的劍技,卻沒有人知道。

深泓默默走開,走回他的寢殿關上門,隨後的一整天都沒有出來。

第二天月照中庭時,含玄又提著兩根冰柱出現,卻驚訝地發現他的主人手拿一根長樹枝,站得筆直。

“殿下?”他要向這一本正經的少年行禮,卻被深泓製止。

深泓冷淡地說:“我見過皇兄們習武,看得出絕技與劣技的區別。你的劍術師出名門,絕對不是軍卒所教。”

含玄深深低著頭,不敢回答。

“我不在意你是從哪裏學來的,但我要你教給我。你能不能做到?”

含玄的頭低著。深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能感覺到他的奴仆正在難過。深泓忽然想,含玄為學習這套劍法,不知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但主人隻用一句話,就要他解囊相授而沒有拒絕的理由……奴仆不能拒絕主人的要求。這是身世帶來的差別。

“我不會讓你白忙。”深泓朗聲說,“所有善待我的人,我會讓他們得到回報。”

“‘不求回報’是奴仆的本分。”含玄一躬到地,“殿下要求,小人無從拒絕。請恕小人失禮。”含玄說著,真的開始耐心講解和演示。

第四天,含玄削了一把木劍送給深泓,說他自己小時候學劍時,父親也削過這樣一把。

第七天,當兩個少年披著月光習劍時,深泓猝然感到有人在看他。他立刻停下來,望著廊下的黑暗處。黑暗中的人見他眺望,緩緩走出來。

是他的母親端妃。

含玄立刻跪在地上,不敢用目光褻瀆端妃的容顏。而深泓無所畏懼地看著她,發現她的目光充滿無奈和傷感。

“向奴婢的兒子學習……”端妃的聲音沉痛,用袖子捂上臉,不忍再看。

她隻說了這樣一句話,就旋身而去,留下一段冰涼的香氣。深泓深深地呼吸——那是她在宮廷時很喜歡使用的高貴香料,她在這裏保留了喜好,周身的香雲與她在皇宮中並無二致。

即使在這冰天雪地的偏僻之地,她也從來不做有失身份的事。

深泓轉過身背對月光,對他的仆人說:“起來,繼續。”

含玄不敢隨便說話,一邊教他劍式,一邊謹慎地揣測他的臉色。直到弦月移至樹梢,深泓的學習時間結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含玄躬身告退,打算去柴房做他平常的工作:幫忙拾柴鍘草,生火備炊。就在這時,他聽到深泓問:“你一定還記得你父親的長相。他什麼樣?”

含玄恭敬地回答:“雖然他是個軍卒,但並不粗暴。他對我娘很好,對我也很好,經常笑。”

“據說,我曾經見過父皇一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深泓用他的木劍挑撥地上的白霜,“宮女曾經告訴我,那天他來看我,而我睜開眼睛,向他微笑。”

含玄望著月光下的少年皇子。深泓的個頭不高,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比本人還長,可含玄不覺得有趣。他看不到主人的臉,但從那道影子中看見悲傷。

“絲毫不記得他的長相……”深泓仿佛是自言自語,“後來再也沒見過他。”

含玄對皇家的家事完全無法插嘴,又不敢失禮地走開,隻能呆呆地僵立原地。

“你的母親教你什麼?”深泓又問。

含玄知道他看不清自己的臉,於是坦然流露出複雜的微笑:“我娘教的東西,比我爹教的更多。”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劍,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也是。”

每月初六,來自京城的馬車會光臨離宮。乘車而來的是太安王妃派來的下人,他們為端妃送來大量時鮮和補給。對太安王妃來說,小女兒成為皇後她由衷地感到高興,大女兒的不幸也讓她痛心疾首。

宣城離宮頹廢荒蕪,然而端妃是那麼從容寧靜,五年來的每一次出場都完全沒有落魄之感,令娘家的奴仆們反而代她難過。唯一的麻煩是老王妃不相信他們的稟報。端妃拒絕給父母寫信,因此老王妃不信好強的女兒會在一處廢宮中安然度日,開始懷疑下人們每次都是用謊話搪塞,其實端妃早就遇害身亡。

這一次從馬車中走出來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來打探大姐的真實情況。看到端妃儀態萬方地從晦暗的宮殿深處走來,年輕的永寧郡王鬆了口氣:“娘娘,王妃惦念您的處境,讓臣問問您近來可有不順心之事,可有想要的東西、想見的人……”

端妃正襟危坐,木然聽他寒暄一番,忽地一口氣說:“我想請一位繁陽李氏子弟來這裏,教梁王殿下習劍。”

永寧郡王怔了怔,歎息道:“這不像娘娘說的話……若非宮裏默許,王府怎能每月來人探望?皇後對娘娘已經網開一麵,娘娘在這時著意栽培梁王,豈不是平白引她忌憚?隻怕日後與家人相見也難了。”

見端妃不言語,永寧郡王又道:“況且讓人進來,不知又會生出什麼風言風語。娘娘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宛峻!”端妃厲色說,“梁王是皇帝之子,卻不得不向軍卒的兒子請教劍術。”

永寧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緩緩回答:“姐姐,今非昔比。宣城中,隻有外城侍衛可以帶刀佩劍,其他人莫說劍術教習,哪怕是一柄劍、一杆槍也不能私藏。誰知道搜出這些東西,旁人會怎麼說?”

端妃冷笑一聲:“懦夫。宛嶸施舍你一丁點好處,你就連勇氣都拿給她踐踏。”

“唉!姐姐……”永寧郡王一句話哽在喉頭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棄他而去。

那天,端妃有條不紊地處置家中捎來的東西,交給各處安排用途,也賞賜宮女們預備過年的小玩意兒。梁王從他母親那裏得到一枚金帶鉤,可以掛在腰間懸劍。端妃親手將帶鉤係在深泓的衣帶上,看它在那裏空蕩蕩地搖晃,一言不發。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決心要做一件事情。

當她下定決心時,目光總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涼。那是一種預示:她要做的事情一定會成功。

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開始自己練習。

端妃仿佛知道他的劍術學習已告一段落。這天半夜,深泓意外地發現母親站在月影昏黃的中庭。他吃了一驚,端妃的穿戴不同尋常,是一身精幹利落的獵裝。她向深泓招招手,深泓不解地走到她身旁。

端妃挽開一張弓——深泓從未見過雍容典雅的母親挽弓搭箭,這時如同在幻惑的夢境中看著另一個人。

她的箭隻是一枝削直的木頭,尾端裝上簡陋的飛羽,前端沒有箭頭,綁了一個布球,球在她腳邊的粉盒裏蘸了一些麵粉。端妃眼睛一眨不眨地瞄準遠處的草靶,靜靜地將扣弦的手鬆開。

深泓忍不住追著風聲跑向草靶——箭頭無法射入,撲的一聲落地,但靶心正當中多了一塊粉白。

“娘娘!”深泓掩飾不住驚詫。他在這樣的天氣幾乎看不清靶心,而他的母親若無其事地直取目標。

“這張弓叫作‘裂鬼’,名字雖可怕,卻非強弓。我把它送給你。”端妃將弓遞給兒子,說,“從今天起,每日拉弓一百次。”

從此,每個冷徹肌骨難以成眠的夜晚,深泓就揮舞他的木劍,或是一次次拉開那張“裂鬼”。他喜愛這兩樣東西,逐漸勝過他摩挲千百遍的書。

可惜這樣的日子未能長久,剛出正月,宮中就有人來。離宮上下頓時心驚膽戰。宮女們已經不敢妄想能重回京城,隻盼沒有滅頂之災。這並非杞人憂天——皇帝久久不立儲君,而諸王當中最年長的梁王漸漸長大。縱然皇後所生的秀王討人喜歡,但梁王哪怕是在地角天涯,也會成為皇後遙遠的噩夢。

然而端妃胸有成竹,從容不迫地在主殿內接待了來自丹茜宮的使者。那名中年宦官向端妃和梁王行過禮,捧上一隻雕匣,說:“皇後娘娘聽說您最近對寶劍頗有向往,特賜您這柄‘冰洗’。劍乃凶器,終歸不祥,藏之可賞玩,揮之則見傷。皇後懇切盼望您清心寡欲,好自為之。”

端妃麵不改色地接過劍匣,謝了她妹妹的見賜之恩,又向宦官傲慢地笑道:“潘公公氣色不錯,想必皇後待你不薄。”

潘姓宦官賠笑著回答:“皇後娘娘宅心仁厚,待人一向不薄。”

“是嗎?”端妃冷漠地哼了一聲,“我怎麼聽說,我玉屑宮的人除了你步步高升之外,其餘散得七零八落呢?”

潘公公訕訕地幹笑兩聲,不再多說,匆忙告辭。

深泓明白賜劍的意思,垂首道:“皇後以此威脅您,不準您輕舉妄動?是因為我嗎?”他精神沮喪,覺得以後恐怕不能隨心所欲地做他喜歡的事情,於是難掩失望。

端妃伸手按住兒子的肩頭,微笑還是那樣美好 :“這算不上威脅。我根本沒有覺得害怕。”

她打開劍匣,抽出寶劍遞給深泓:“它的名字叫作‘冰洗’,是把名劍。殿下要好好愛惜。”

“冰洗”名副其實,仿佛以萬年寒冰鍛造,如同絲綢一般光滑。殿內跳動的如豆燈光,倒映在它身上也像流星一樣耀眼。深泓對它愛不釋手,後來隻有一次將它遞給旁人——他的母親。而端妃接過劍後,用它斬下了一個女子的頭顱——那個將劍賜給她的人,日後被稱為懷敏皇後的女子,她的妹妹素宛嶸。

大約有人覺得,讓端妃又活了五年,對她已經仁至義盡。一個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樣就寢,第二天卻沒醒來。宣城僅有一名年老昏聵的大夫救急,對端妃的狀況束手無策。

宮女們慌了手腳,深泓也頓感無措。不論周遭人來人往如何忙亂,他一直站在端妃的床帷之外。一道床帷隔出兩個世界,裏麵的端妃那麼寧靜,仿佛魂魄正姍姍前往另一個僻靜之地,一個比離宮更空曠寂寞的地方。

和暖的春風吹入窗牗,風中熟悉的氣息勾起深泓的記憶,向帷幕中的端妃莊重地行禮道別。

他一路狂奔,來到離宮外的湖邊。在這裏,他曾遇見一個神秘的青衣少年,要許他願望成真一年。

“喂。”深泓站在水邊,俯瞰粼粼波光中的倒影,“真能實現嗎?”

漣漪仿佛青衣少年的微笑:“隻要你肯付出代價,沒有什麼不能實現。”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深泓仍不安心,“如果我的願望沒實現,那我要去哪裏向你要回我的二十年?”

春風大動,水波如浪翻湧,青衣少年嗬嗬地笑起來:“有個詞叫作‘義無反顧’。你許願時,必須下定決心,這二十年是祭品,絕不回頭去要。隻有那樣的你,才配得到你企求的東西。”

深泓惘然地呆立片刻,點頭說:“我已下定決心。”

“那麼就是今日起……”

風止水平,影像破滅。深泓一陣目眩,定睛再看,隻看見水中一片深暗的苔痕,不見什麼少年。他心生忐忑,不知這是否為南柯一夢。正在恍惚,聽到有人呼喚他:“殿下——殿下!”

芳鸞容光煥發地奔過來,清晰而喜悅地說:“娘娘醒來了!”

深泓無聲地點點頭。風撥動幾步開外的湖水,嘩嘩的聲音像有個藏在水底的人正代他開懷大笑。他自己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他期待端妃醒來,但也明白,她一醒來,必定會有另一個人永遠沉睡。

果然,端妃醒來之後,迅速判斷出一名宮女趁夜在她枕上滴下毒液,然後那宮女就無影無蹤了。深泓不問也知道,她去了端妃本該去的地方。

即使虛弱臥床時,端妃臉上也總掛著從容的笑。當她日漸康複,笑容就更加充滿勝利的光彩。有一天,她向深泓招手,將他喚至身邊,從袖中取出一管細細的青竹。

“殿下請看,這就是差點奪走妾性命的毒藥——‘沉夢’。”端妃拔開三寸長的竹管,迅速在桌上點了一下,留下一顆晶圓的水珠。

她的聲音聽起來朦朦朧朧,口氣卻毫不含糊:“灑在衣料、枕被上,不消片刻就會化為清淡的毒氳,持久不散。人吸入之後,用不了多久就會死去。如果那時正在睡夢裏,則會死得毫無知覺。”

深泓盯著那顆折射出七彩日光的水珠,見它猶如有生命似的靈動可愛。一陣風來,它頃刻就消失,唯有桌麵留下一塊深色痕跡。

“這是最後一滴,一丁點的危害不大。”端妃揮動衣袖,將“沉夢”殘留的味道一揮而盡,“原先滿滿的一管,都已用在妾的枕上。”

深泓有自己的想法,但還是發問:“既是這樣,娘娘怎麼會醒來?”

端妃也不大確定,遲疑道:“也許是因為……我以前也有幾次聞過這味道,對它太熟悉,它傷不到我。”為了什麼緣故聞過?她沒有說。可深泓猜得到,既然她還在這裏,那麼之前幾次定是有旁人沒有醒來。

端妃偏頭向深泓優雅地笑笑:“殿下記住這味道了?”

“記住了。”深泓收斂容色,鄭重回答。

端妃輕輕頷首道:“以後哪怕是夢中有這香味,也要立刻醒來……但願殿下一生不再聞到。”

深泓垂下頭,低聲問:“娘娘,你相信佛經所說的因果嗎?一切所作所為,必將付出代價。”

端妃默默地凝視兒子,神情冷峻。

“我還會聞到……那是那些沒有醒來的人,向娘娘索取的代價。”深泓說。

端妃有點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忽地掩嘴笑起來:“殿下,如果被這麼愚蠢的念頭束縛,戰士將無法拿起劍,更別說向敵人揮動——你要麵對的是世上最無情的修羅場,你該顧忌的不是那些已經死了的人,而是還沒有死的。”

修羅場。這是深泓第一次聽到她這樣說。不知她是否注意到,從前她提起宮廷,也總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和憎惡,但這是她第一次將如此恐怖的詞加之於它。

深泓沒有與她爭執。畢竟他的母親是從死亡之地回來的,無論這個世界在她眼中曾經是什麼樣,現在一定變得大不一樣了。

數年之後,端妃的那支青竹管回到了宮廷,從此死亡的香氣在屬於深泓的宮闈中飄蕩不散。深泓在畫裏、文字裏多次看到修羅場的模樣,他想,如果修羅場有氣味,就該是“沉夢”的香。

時間在宣城的流動,原本總是慢吞吞的。忽然,萬事變得緊迫起來——如果死亡觸手可及,那麼餘生就會加快速度。深泓飛快地成長,生命中需要麵對的一係列大事接踵而來。

素若星在宣城的第一次露麵,那麼突然又特別,他一生都無法忘記。

那天是夏季的某個初六。依稀是個大雨過後的清涼夏日,深泓記得不是非常清晰。似乎那天,她之外的一切都很模糊,隻有她是鮮明的。

深泓記得,太安王府的馬車送來一個陌生的中年人,清秀少年隨後跟了下來。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氣度不凡,而那少年體格弱小,伶俐俊秀。深泓見他們在端妃麵前跪下時,心想:真是奇妙的組合。

端妃一見那中年男子就由衷歡喜,深泓強烈察覺到她真心的喜悅。

“惜今!”她熱情地稱呼對方的名字,一旁的深泓無比詫異。

“小人李惜今拜見梁王殿下、端妃娘娘。”中年人抬起頭時,雙目透出溫和堅定的光華。那雙眼睛,讓深泓不能討厭他。

“這是繁陽李氏第六代當中的好手。”端妃向深泓介紹時,聲音裏透出別樣的韻味。深泓看了李惜今一眼。繁陽李氏以劍術聞名,這樣一個人出現在此地,當然不是來喝茶敘舊的。他會成為這人的弟子。

“小人受永寧郡王所托,探望梁王殿下和娘娘。”李惜今的措辭簡短謹慎。

端妃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隻問:“現在會不會太晚?”

李惜今那雙眼睛仔細在深泓身上打量一番,笑著回答:“對梁王殿下來說,足夠了。”

深泓因此鬆了口氣——他這年十三歲,雖然從含玄那裏學來一點皮毛,但他自己也沒有十足信心能掌握真正的劍技。不過這師父對他有信心,認為他能學到更多東西,對一個皇家子弟來說足夠用。更讓深泓覺得輕鬆的是,自己能夠毫不費力地解讀他們的對話,盡管成人間的對話小心而隱晦。

與此同時,他也發現,李惜今身邊的小孩子也能聽得懂大人們在說的事情。他正在向深泓微笑,像是祝賀,卻帶有出於私心的快樂。深泓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覺得這小孩子一刹那的笑臉,明亮得勝過周遭一切。他不知道這是誰,端妃也不知道。她問:“這孩子是……”

“是小人現在的弟子。”李惜今恭敬地回答,依舊惜字如金,“他無處可去,所以小人走到哪裏都帶著他。”

端妃哦一聲,不再多問。

那天,離宮中舉行了皇子們通行的拜師禮。

讓深泓感到不安的是端妃的眼神——當它們追逐這個遠道而來的男人時,舞動出靈活的光彩。深泓不想在李惜今出現的第一天就懷疑自己的母親,然而心中已經萌發出難以抑製的陰霾。

端妃看出他的疑慮,平淡地說:“他曾經在我家擔任教習。不過我那時沒有學劍技,學了射術。所以,他其實是皇後一個人的教師。”

“您為什麼不學呢?”深泓當著李惜今的麵這樣問。

端妃毫不避諱,寧靜地回答:“我不敢。和宛嶸一起學劍,她也許會強求我一起練習——我沒有‘在她劍下絕不受傷’的把握,尤其不敢用這張臉冒險。”

深泓偷看李惜今的反應,發現他無動於衷。

“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送給皇後娘娘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們都到了殿下身邊,殿下要懂得愛惜。”

她說罷,攜著梁王,親自帶李惜今到他暫住的地方。可李惜今卻說:“小人不能在這裏住。日落之後,小人就到城外的馬車上休息。”

端妃怔了怔,慢慢地點頭說:“這很好。”

深泓立刻接口道:“我會讓人送給先生一切應用之物。”

李惜今又畢恭畢敬地說:“馬車狹小,請殿下與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這件事於是圓滿解決。李惜今當天就開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便趕著馬車往城外去了。

深泓獨自琢磨他教的東西,覺得似乎並不艱深難懂。練習一會兒之後,他看見含玄悄悄地從角落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