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哪兒了?”他問。
含玄從容地回答:“宮女不便四處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讓小人給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不以為意,繼續練習。又過了一會兒,李惜今的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裏觀望。深泓察覺到他的目光,停下來問:“你跟著李先生多久了?”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說:“七年。”
深泓大吃一驚:“那你豈不是高手?”
“差得遠呢!”那孩子嗬嗬笑起來,聲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深泓喜歡他這樣坦率的態度,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星兒。”他轉動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兒。”
有些高手自己實力不俗,但不會教,而李惜今常年充當教習,擅長教導。有些教師雖然會教,但麵對皇子提心吊膽,技藝大打折扣,李惜今則一絲不苟,沒有些許輕懈。
當這個魁梧的人握住劍柄的一刹,渾身立刻籠罩別樣的氣勢。那肅穆的氣勢好像漣漪向外蕩漾,令周圍的人精神一凜,不敢小窺。他拔劍出鞘時神情專注,不等劍端美妙的振音散去,他已經揮出一片涼風。他的劍名為“煥雯”,舞動時劍光燦爛,仿佛在主人周身環護一道飛電,隨著劍式翻成圓滿的光華。
“冰洗”也是一柄好劍,劍光卻像流動的冰泉。深泓不願這男人瞧不起他,遂用“冰洗”施展他學到的一切,但每一劍寒意逼人,沒有那種流暢而令人向往的流光溢彩。
李惜今很少對他的招式發表評論,隻是糾正深泓的姿勢和力道。有時一天的練習結束,他也僅僅是滿意地向皇子點頭,不置一詞。
數日後的一個正午,一向安靜的庭院忽然喧鬧。深泓抬頭觀望,見一群人湧了進來,為首的是他舅父永寧郡王和端妃。
風塵仆仆的素宛峻臉色蒼白,不向深泓行禮,徑直快步走到李惜今麵前,顫聲喝問:“她在哪兒?!”
李惜今一見永寧郡王就跪下,頭低垂著,如同世間所有的家奴。深泓看不起他的舉動,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又厲色注視舅父。
永寧郡王向深泓施禮,可抬起頭時,又是一臉憤憤。深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星兒從另一邊的院門走過來,淺淺地笑著向這些大人跪下:“拜見梁王殿下、端妃娘娘。”說罷又站起來向永寧郡王躬身,“父親大人。”
“若星。”端妃嘴角輕輕挑起,深泓也很難說那是什麼意思。
“你是若星。”端妃從沒見過這個侄女,但不會搞錯。素宛峻膝下有眾多兒子,卻隻有一個女兒素若星。
“星兒!”素宛峻瞪著他的女兒,咬牙切齒地說,“成何體統!立刻跟我回去。”
深泓好奇地打量這位表妹,見素若星抿嘴一笑,仰起頭時,臉上沒了天真爛漫的孩子氣。
“女兒已經在宣城離宮留宿多日。”素若星昂然說,“夜晚更是與梁王殿下同室而眠——就算父親想讓我入宮,怕是風言風語也不會放我順利地進去呢。”
深泓見眾人都望向他,隻覺得可笑又可氣。這位表妹整天整夜地穿著男裝,他從沒有戒備,讓她鑽了空子。
她說下榻之處的老鼠擾人清靜,懇請在梁王寢殿的外室暫息。深泓隻當是個小孩子,又想向她打聽李惜今的底細,就準了。她隻是說了一會兒話,就到外室的坐榻上安然入睡。深泓還有短短片刻覺得她毫無心機,沒料到她有這般麵目。
眾人見梁王隻是微笑卻不辯解,一時反而尷尬。端妃泰然自若地站在一邊,等著看這場麵如何發展。素宛峻臉色灰青,伸手拉住女兒叱責:“風言風語自有我應付——你以後隻管老老實實地在家待著!”
素若星甩開父親,笑嘻嘻地說:“就算旁人沒有說三道四,那皇後呢?她會怎麼想?”
她說了這話,旁邊立刻一片死寂。深泓知道她戳到了永寧郡王的痛處——端妃與皇後共有五個弟弟,而素宛峻從來都與端妃比較親,皇後總疑心他想助端妃東山再起。他送來一個劍師已經有些冒險,偏偏他的女兒也千裏迢迢地跑到宣城,到梁王殿中自薦枕席……
端妃看場麵僵硬,將不相幹的人一概遣退,半認真半打趣地問弟弟:“宛峻,你生了個好女兒。現在怎麼辦才好呢?”話雖是向著永寧郡王說,眼睛卻饒有興致地看著素若星。
素若星向端妃欠身道:“侄女願從今往後侍奉姑姑與梁王殿下。”
端妃輕哦一聲,沒有表態。
素宛峻歎口氣,側身向端妃道:“見過她的人,都說她的性子像姐姐小時候。”
端妃不答話,卻問素若星:“你的堂姐妹們比你更好看?做事比你更機靈?”太安王府這一代除了若星之外,還有三個女孩兒生在同年。
若星想了想才回答:“姐妹們各有千秋。”
端妃嗤笑道:“看到別人的優點後,不敢與人去爭,這種人我最看不起。你若是自認入宮比不過她們,來我這裏找退路——勸你不必丟人現眼,梁王他配得上最好的。”
若星坦然回答:“侄女並非膽怯,隻是碰巧和她們想要的東西不一樣而已。”
她說出這句話時,展露的笑顏讓深泓看了大為驚奇。皇家選女七年一篩,最近的一次在兩年後。如果她是準備入宮的女孩兒,今年應該是十二歲,然而她笑的那一刹完全像是更加年長的女性。
端妃繞著若星轉了一圈,哼了一聲:“既然梁王看得起你——”
她向弟弟點一下頭,轉而對深泓說:“殿下,妾上表為您聘太安素氏的女兒若星,如何?”
還有什麼“如何”“不如何”呢?深泓心想:他這一輩子到現在為止,除卻那些卑微的宮女之外,隻見過若星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而已。
永寧郡王執意要狠狠處罰李惜今,端妃認為他已經是梁王的老師,不可再當作昔日素府的門客那樣對待。深泓向若星遞個眼色,在他們討論的間隙溜出去報信。兩人的老師當眾受辱,他們一樣顏麵無光。
可是有人比他們更早一步。
深泓和若星看到含玄在他們前麵飛奔,跑近李惜今的馬車時,他大叫了一聲:“師父!”
午後的風掠過寂靜的原野,草尖上蕩起一片沙沙聲。清風帶著含玄的叫聲撲麵而來,深泓恍然大悟——李惜今的教導沒有讓他覺得難以接受,並不是因為老師因材施教、擅於點撥,而是因為他學的一直就是同樣的東西。
當這個男人在太安王府裏教授女孩兒們劍術時,府裏除了日後的端妃與皇後,還有崔家年紀相仿的女孩兒崔寄籬——含玄的母親。李惜今並非隻有端妃一個朋友,也並非隻有一個朋友拜托他教導孩子。
從馬車旁轉過身的李惜今看到了深泓和若星,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含玄也回頭看見了他們,一愣神之後,恢複了謙卑平靜。
“你是他的老師?”深泓走上前問。
李惜今並沒有否認的意思,坦言道:“從他四歲時起。不過,時間不長。”
若星歎了口氣:“原來,從前先生每到雙月就要出門二十天,是拿了我家的月餉,教別人去了。”
李惜今沒說什麼。深泓也不說什麼,轉身要離開。
“殿下不打算責備小人?”李惜今問。
深泓瞥了他一眼,漠然說:“不自量力的人不值得我責備——誰都知道,太安王府一旦抓住崔寄籬,就不會輕饒,而你在太安王府執教,卻每年要去崔寄籬那裏六次。如果我沒想錯,她就是這樣被抓住的。太安王府怎麼可能放心一個住在自己家裏的人自由自在地到處走?”
李惜今的嘴角抽動一下,滿臉愧疚地看著含玄。深泓覺得這裏已經沒有他要做的事情,不慌不忙地往回走。若星似乎並不知道崔寄籬是誰,隻覺得其中不像有好事,於是指著含玄向李惜今道:“先生,若不想讓他遭罪,教過他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小姐……”李惜今麵對若星時,神態自如了許多。
若星搖頭說:“皇子的教師是不能另外收徒的。倘若收在前麵,也無可厚非,但他恰是梁王扈從。端妃自信梁王有高人指點,勝出這扈從百倍。倘若知道他真正的師承,怎會容忍兒子的身邊另有高手,隨時威脅梁王的性命呢?”
李惜今連連點頭,又蹙眉道:“但是,梁王殿下向人提起此事,該怎麼辦?”
若星眨了眨大眼睛說:“梁王殿下少言寡語,別人說與他同室而眠,他不屑分辯,又怎麼會在這樣無足輕重的事情上多話?”
每次這個女弟子說得頭頭是道時,李惜今總是忍不住向她的推斷發難,就像成年人喜歡逗聰明的小孩子。於是他說:“可他隻是個孩子,難免會說溜了嘴……”
“梁王殿下不是孩子。”含玄神情鄭重,淡淡地說,“他是十三歲的王。”
若星沒有正眼看含玄,向李惜今淺淺一笑:“老師,不要拿你見過的那些舞刀弄劍的小孩兒同皇子做比較。”
一個是他鍾愛的第一個徒弟,另一個是與他很談得來的女弟子,李惜今對他們沒有戒心,還有些好奇,因此直截了當地笑著問:“那麼,‘皇子’是什麼樣的小孩子?”
男孩一本正經地回答:“有朝一日,他會讓天下見識其威名。”
“他生來不是嬉戲取鬧的,他是為另一些事情而生的。”小姑娘含笑說,“所以老師待他,不可以像對待以前教過的那些素氏的女孩兒。”
看到他們的神態,李惜今忽然產生一種錯覺:他們不是老師與學生,不是成年人與小孩子,他正在注視將來要統治他、統治天下的人。
梁王納妃耽擱了一段時間。據聞,有些人覺得梁王年紀尚小,不必急切成婚。但後來不知為什麼,事情又變得順利起來。深泓常常覺得,身在僻壤,不能及時知道遠方掌握他命運的人在想什麼,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因此他也更加佩服端妃長年累月的鎮定。
第二年春天,若星嫁到宣城。深泓在宣城的城門上迎接,放眼看到原野上一隊衣著光鮮華美的人馬,仿佛一道緩緩流動的虹霓。他笑著對身邊的含玄說:“送嫁的排場很氣派。”
“那是為了配得上您。”含玄很機靈地回答。
這道彩虹停在城下,從中分開,若星款款走出來。即使是見過很多宮廷美人的宮女們,也對她的容貌和儀態讚不絕口。這女孩兒放在宮廷中會熠熠生輝,她們不明白她為何急著嫁給放逐蠻荒的皇子。
而若星在她們的疑竇中露出堅定的笑容,步伐充滿自信。她才十三歲就成了梁王妃,成了同年所生的選女們當中唯一一個早早嫁人的,也是日後唯一一個真正入主皇宮的女人。
成婚第二年,年輕的深泓與若星為人父母,得到了他們的第一個女兒。
若星生產時年紀尚小,宣城的氣候又過於寒冷,一切都為女兒的生養增添了許多危機。孩子出世時是那麼脆弱的一個小小嬰兒,深泓和若星常常擔心她遊絲般的呼吸會隨時中斷。
這個時常在陰陽界線上飄忽不定的生命,卻讓宣城的三個皇族捕捉到了些微希望。因這個小小的女嬰也是皇帝的第一個孫輩,皇帝恩封她為鳳燁郡主,準深泓攜妻兒參加當年的皇家狩獵。
端妃以若星太年輕,不足以照料體弱的孩兒為理由,隨深泓一起來到獵場。她沒有資格伴駕出獵,於是沒有準備獵裝,而是挑了一身袍袖皆寬的長裾羅裙,把歲月帶給身材的變化全隱藏起來。
當途經草原的風吹到營地,朝陽在端妃身上投下第一縷金光,深泓不由得向母親微笑。她衣袖飄飄,風姿綽約,同營地另一邊的皇後相比,她與馬背上那位英姿颯爽的帝王更加般配。
深泓望向皇帝時,皇帝也望向他,目光很快一轉,落在端妃身上。端妃原是側身向他,片刻之後像是察覺到他的注視,款款旋身行禮。她動作輕盈優雅,仿佛還是雙十年華的妙齡女子,神情間並不如何親切,也沒有顯出對多年後的重逢感慨良深。深泓密切留意父親的反應,卻見他恍若無事一般,隨意地掉轉了馬頭,仿佛方才隻是偶然和一個形似熟人的陌生人四目相對。
深泓在他策馬轉身的瞬間,目光也冷了下來。
“跟在他身後,到你應該在的位置。”端妃對夫君的反應不以為意,拉著深泓的韁繩,不疾不徐地囑咐,“你要向我保證,無論是誰,都不能讓你從那個位置離開。”
作為最年長的兒子,深泓應該到一個距離帝王很近、很親密的位置。他心中不自在,淡漠地說:“我與他已經分別八年……不,我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麵。”
“那麼,我等這一刻已等了十五年。”端妃向兒子堅定地微笑,“不要讓我失望,不要讓我等更久。”
深泓在馬背上俯視母親的笑臉,慢慢地回敬她一個微笑。
就在同一天,深泓見識了秀王深凜。十二歲的秀王長得極像深泓,在人丁稀疏的家族成員之間,他們最像親兄弟。
深泓驚詫秀王能在帝王身邊那樣自在地嬉戲笑鬧,然後驚詫弟弟的騎術和箭術如此高明。深泓知道,自己瀟灑嫻熟的騎術令許多準備看笑話的人衷心折服。但馬背上的秀王矯捷自如,仿佛他是由馬化生,與他心愛的坐騎能夠心意相通。小小少年全然無視駿馬疾馳,從容悠閑地搭弓引箭,驚鳥走兔應聲撲地。每當他提起獵物,皇帝都報以嘉獎的笑容,然而秀王並不滿足。八歲就獵殺黑熊的他目光灼灼,一直在尋找更值得炫耀的獵物。
與活躍的弟弟相比,深泓格外珍惜自己的弓箭,始終沒有特別的表現。秀王對這位突然出現的哥哥感到好奇,既不明白深泓為何一來就緊緊跟隨在父親身後,也不明白深泓為什麼背著弓箭卻不打獵。
“皇兄不會射箭嗎?”秀王大大咧咧地問。
換了別人,大約會覺得這是挑釁,但深泓看得出來他的弟弟沒有挑釁的心機。他溫和地說:“不太擅長。”
“那你怎麼不趁此機會多練練呢?”秀王真誠的態度毫無惡意,也許他隻是想同初次見麵的哥哥找到能夠共鳴的話題,一邊拉扯弓弦一邊說,“我也不喜歡獵這些小狐狸、小野兔,可是不多練習,日後怎麼能跟著父皇平南?”
深泓的眼角向皇帝微微地斜睨:“平南?”
秀王興致勃勃地說:“他日父皇鐵騎南下,一統河山,我定要當個先鋒。不早早練就本事,怎能建功立業?”
深泓的心怦地一跳,去看皇帝的神色,卻見他不喜不怒,隻輕輕在秀王背上拍了一下。在深泓看來,那一掌似有責備之意,但秀王卻錯認為是嘉賞。
皇後望向自己的兒子時,帶著母親的自豪。多年不見,她依舊文雅,眼梢微微下垂,添了幾分慈善,一身獵裝難掩其溫柔風範。當她溫和的雙眼轉向深泓時,又帶著勝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秀王是眾人的焦點,作為母親和皇後,她希望深泓明白,秀王的璀璨無人可及。也許她還在希望,深泓能像襄妃與邕王母子那樣,在一個無人關注的角落裏沉默。
深泓以一個氣定神閑的微笑回應這一切。他的微笑並不能稱得上溫暖,然而從容得體。隨行的扈從大臣們覺得這位驟然降臨的梁王神秘難測。他年紀雖小,可態度成熟深沉,舉止沉穩。於是,不少人在心中產生一個奇妙的想法:與那個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兒相比,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風範。
皇帝對深泓態度疏離,一路也沒有說幾句話。深泓也無意急著引起他的注意,便用這機會靜靜地觀察自己的父皇——他看起來還很年輕,也許歲月偏愛他,留給他的痕跡那麼輕微,輕得超乎深泓的想象。借助這優勢,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象。深泓一直以為自己麵目中的美好都來自母親,今天才發現與他相似之處更多。
他一直默默地看著、聽著,從皇帝傳向周遭的每一個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樣一個人。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了半山腰的半醉台。
宴飲之後,皇帝見幼子嬉鬧大半日已有倦意,說:“時候不早了,當即刻出發,早去早還。”
皇後溫柔地笑了笑,拉著秀王,打算在此處好好休息。往常也是這樣,她與兒子就在這裏等皇帝帶親衛從山頂折返。
深泓一邊站起身,一邊想:皇帝竟然是個體貼的父親。想罷,他已經站在皇帝身邊。他答應過母親,絕不從皇帝身邊離開,無論到哪裏,他都要跟去。
皇後見狀,輕輕蹙了蹙眉頭,暗暗憎惡深泓不識眼色,一時也不願由他們父子撇下秀王。
“泓兒不累嗎?”她的聲音溫綿,叫得親切。
深泓淡淡地笑著反問:“凜兒已經累了嗎?”他的聲音清澈,話雖讓人難堪,可話鋒中聽不出一絲逼人的氣勢,更像是長兄體恤年幼的弟弟。
秀王瞪著大眼睛,打量這位陌生的皇兄。從他的眼睛裏,深泓能看出來,這個孩子真是個孩子,好像並不明白哥哥與母親之間的對話有什麼趣味。他的眼睛滴溜溜轉了轉,問哥哥:“山頂上有什麼好玩的?”
深泓臉上還是那樣的微笑,輕軟的聲音回答道:“隨侍聖駕自然要護持前後,豈能以一己好惡辛勞,輕離左右?秀王應當同去才是。”這話說完,周圍便有幾個侍臣頗以為然。秀王閉上嘴不再言語。深泓看得出來,弟弟從那一刻開始不再喜歡他。
這段插曲,皇帝盡收眼底。一路上,他都不置一詞,這時候忽然說:“想要護衛在朕左右,也要有那能耐。潘公公,取一張弓來。”
旁邊有個近侍嗬嗬笑著走上前來。深泓瞥眼瞧見他態度自若,又見皇後神情放鬆,知道這人必定在聖駕與中宮麵前都得寵。再仔細一看,認得是曾經去宣城賜劍的潘公公。看他服色,知道他又混到了禦前。
潘公公呈上一張通體漆黑的弓。皇帝和藹地向兩個兒子說:“誰能拉開這張弓,射下那棵樹上的白花,誰就同我上去。”
秀王原本是無所謂,這時卻不願在皇兄麵前落下風,看了深泓一眼就搶先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總是拉不開。他自小同父親一道狩獵,從未遇到過這種尷尬,不禁漲紅了臉。
皇帝看看深泓的體格,搖頭道:“這張似乎太強,換一張吧。”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說著,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張弓,決意全力一試。
狩獵並不是他的長項,射術也隻知端妃親傳的那些。至於弓……他與一張“裂鬼”相伴多年,並無與強弓較力的經驗。可一箭射出,遠遠的樹梢一顫。白花飄零時,深泓恍然大悟——他母親騙了他。
她說,“裂鬼”名字可怕,卻非強弓。
她說了謊話。
那次狩獵,竟成為一個時代的終結和另一個時代的肇始。
皇帝在山巔的寒潭落水,深泓沉默地目送麵色泛青的父皇被人群簇擁著遠去。他沉默地回到宣城,仿佛對京中種種風言風語不為所動。
當日一同出獵的素將軍很看重深泓,想把兩個尚未出嫁的女兒托付給他。這兩位出身武威素氏的少女早生了兩年,不入皇家七年一次的選拔之列,比深泓年長少許。深泓悶不作聲時,端妃已痛快地答應。
提親的人離去,深泓在屏風後麵看見安靜的若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來解除尷尬。若星卻先道:“素君念、素君惜兩位小姐才情高雅,在京中頗有盛名,足可匹配殿下。武威將軍手握重兵,護衛京畿,實是難得的臂膀。良機難逢,殿下切勿猶豫。若是武威將軍願助殿下一臂之力,妾願將梁王妃之位讓與將軍之女。”
“你不必這樣。”深泓沒有接受她的退讓。她這一步退得太過大義凜然,他不敢接受盛情,況且他也根本不可能接受——他的母親、她的姑母,就算不喜歡若星,也不會同意將未來的皇後之位拱手讓給別的素氏。若星虛假的委曲求全,還是不要深究比較好。
不久之後,宣城離宮添了君念與君惜,深泓很快開始通過武威將軍收攬盟友。太安王府的人來了又走,每次,端妃都會悵然許久,有時一整天不作聲。深泓可以從她的表情中猜到,皇帝受寒之後的病情每況愈下。
他一定要更快、更快才行,得到更多的支持,彙聚更多的力量。這關鍵的一刻,與他射落樹上的白花時相似,要當機立斷,一擊必中。
結果,他確實又一次拔得頭籌。
皇帝染上風寒晏駕,一紙詔書送到宣城。深泓這樣一個沉默的皇子,被撒手人寰的父親寄予厚望。他將整個帝國交到他手上。宣城裏的三位落魄貴族一步躍上了天下頂峰。
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其中包括若星的父親永寧郡王。
“這世上還有娘娘做不到的事情嗎?”他前去宣城迎接,跪坐在端妃前方,比任何人更早前來表達他的效忠之意。
端妃領受他的謙卑,但並不居功,望向身邊的深泓,含笑說:“這不是我的功勞,是梁王殿下值得托付。”
“有句不敬的話,萬望娘娘不要見怪。”永寧郡王大膽抬眼掃過深泓那張平靜的臉,惴惴不安地說,“不知秀王是否做錯了什麼?先皇遺詔是否還有玄機?秀王的朋友……一樣也是我們家的朋友,實在不忍心看到他們受牽連。”
端妃冷笑說:“慫恿秀王在先皇麵前說出‘平南’的話,實在不像朋友的作為。”見永寧郡王發愣,端妃麵無表情地說,“鐵騎南下,一統河山?先皇為政二十餘年,殫精竭慮,耗盡畢生心血才收拾了前朝南征的瘡痍。這些平南派說不動先皇,竟去煽動秀王。宛嶸隻知道要秀王彰顯大誌,卻不知慎選親近。那小孩子好大喜功,心裏種了平南的念頭,豈不是日後禍患?倘若早知他們母子愚蠢至此,倒能省下我許多力氣呢。”
永寧郡王直愣愣的目光低垂下來:“原來傳位梁王是為這緣故……如此說來,沒有任何令人費解之處了。”
端妃無意與他多話,蹙眉問:“說吧,你還帶來誰的口信?”
永寧郡王垂著頭說:“老王爺與王妃懇請娘娘放過京城裏的那對母子。”
端妃半晌沒有言語,永寧郡王抬起頭說:“他們也曾為你和梁王這樣求過人。老王爺與王妃年事已高,娘娘怎忍心讓他們承受晚年喪子之痛?”
“他們也為我求過宛嶸。而現在是什麼樣的結果,我們都看見了。他們不願承受喪子之痛,我也不願意。”端妃悄然轉臉望向窗外,麵容之中隱約透出淒涼。
“代我轉告父親,天下隻有一個丹茜宮,何苦要送兩個女兒去?”
深泓前往京城登基,迎接的人群中沒有他的外公。永寧郡王赤著腳,披散頭發,一副潦倒駭人的模樣,在城門前攔住端妃:“老王爺說他早就料到,從皇後手中保端妃容易,從端妃手裏救皇後難。娘娘的教誨,他銘記於心。日後我太安素氏,縱然百子千孫、家家有女,也隻準一個入宮伴駕,不準二女同嫁一人。”
身披鎧甲的端妃僵坐車中一動不動,生硬地說:“這是他怪我、激我,一時的氣話。不過我倒希望真能如此——百年之後再看,這決斷是我們父女給太安素氏積下的功德。可惜他今日沒來。改日來了,我該為這話,親奉一杯酒。”
永寧郡王咬牙說:“老王爺當初答應過皇後,若有今日,必要保全她與秀王的性命。眼看做不到,氣得中風了。如今癱在床上,隻怕從今以後哪裏也去不得,命我代他披發跣足,最後求娘娘一次。”
端妃一時悵然若失,旋即苦笑:“我若是孝女,該看在他中風的份上點個頭。可我若是孝女,便為我兒留下隱患——隻好不孝了。”說罷握緊手中劍鞘,抵在永寧郡王肩上,用力將他推開。
艱苦的事情遠未結束。不,才真正開始。
回到京城的第一天,端妃就在先皇的梓宮前一劍斬下懷敏皇後的頭顱。
“妹妹,你手裏拿的是什麼?是他留下的詔書嗎?姑且不論是真是假……妹妹,他已經死了,一張紙能保得住你嗎?現在能決定你生死的人,是我——可我們都知道,我不會放過你。這是妹妹你教給我的。就算像你當初對我做的那樣,放逐你,你也可能會回來。”
素宛嶸抿著嘴一言不發。她到死也沒有發出一聲哀求,隻是在望向深泓時,眼中隱隱乞憐——那不是為她自己,而是為她懷中的兒子。深泓動了惻隱之心。當端妃揮去劍上的血跡,把“冰洗”交給深泓時,他收劍入鞘,而不是像端妃期待的那樣直刺進秀王的胸膛。
“我饒他不死,到皇極寺修行。”深泓說話的口氣不容置疑。端妃顯然不同意,但隻是嘴唇動了動,沒有反駁。從今天起,他不僅是她的兒子,更是天子。
士兵拖著雙目發直的秀王離開。當天夜裏,他就從皇極寺銷聲匿跡,很快帶著不知怎樣聚集起來的叛黨占據了北部數郡。深泓即位之初的第一個決定,換來曠日持久的戰爭。
深泓與若星領大軍前去平叛,京城中隻剩下已經成為太後的端妃。先皇的三個弟弟伺機在京謀反,領兵打到了宮牆之外。太後親自指揮抵抗,氣勢不凡,但三位親王還是小看了這個女人。
其中一位親王在宮牆前辱及太後清譽,提及劍師李惜今曾在宣城長居,從此之後,太後就不敢穿纖瘦合體的衣服。他還沒有說完,就死在太後箭下。
後來,含玄帶著一隊為數不多的人馬回京救護,親王們在前後夾擊下潰敗,他們的家眷也跟著遭殃——其中有若星的堂姐妹。她們按部就班地入宮,然而遭逢皇帝駕崩,不幸散入三位謀反的親王的府中。
半年之後,深泓重創秀王的軍隊,從戰場上歸來。他原想寬恕若星的三個姐妹,以流放代替死罪。
然而,他的母親冷笑道:“陛下還沒有長進嗎?若是當日賜死秀王,何來北郡之亂?誰能斷定,琿王他們的家眷絕對不會複仇呢?我們母子的經驗足可說明,把野草的種子撒在荒城,它們還是會長回京城,成為參天大樹——這樣的草,隻要我們兩株就夠了。”
深泓看著她,無法反駁她的道理。她是能對一母同胞痛下殺手的人。
今日提起了秀王,太後又嘲笑深泓:“你放了自己的兄弟,隻好去殺死更多人的兄弟,最終不得不把你放走的那個也殺死。何必費這個周折呢?”
深泓安然道:“盡管如此,我那時還是要放過他。他會不會叛亂,尚未可知。他是我弟弟,卻是確鑿無疑。”
“那麼我不僅高估了陛下的善心,還高估了陛下的眼力。”太後冷冷地說,“‘尚未可知’?他會叛亂,幾乎是人盡皆知!”
“就算如此,我的宮廷裏也絕不能容忍骨肉相殘。”深泓說,“皇後的堂姐妹免去一死,流放樵城。”
若星立刻跪下來謝他的恩典。而太後又是一聲冷笑:“陛下真是個仁君,對待罪人,比別人對我們要好得多呢!”宣城是最差的歸宿,而樵城相對更易於安身。
深泓緩緩地說:“太後似乎忘了,她們也是您的侄女。”
“我沒忘記,我的侄女都是一些可怕的人。”太後麵無表情地回應他,完全不顧若星這個侄女就在一旁跪著。難得若星聽了這些話之後,臉上全無一點難堪,反而更加屏息凝神,恭敬地聆聽太後教訓。
深泓帶著期待地看了他母親一眼。他不希望看到,曾經一起於宣城共度淒寒歲月的三人,在這時仿佛各自獨立於一角危冰之上,彼此虎視眈眈。太後明白他的心思,冷笑一聲,遣退皇後。
“你知道,人的改變比任何變化都可怕。”太後對她兒子說,“我們已經不再是端妃、梁王和梁王妃,不再是為了同一個目的,一起努力要回到這裏的那三個人。讓我們三人聯係在一起的宏願已經實現,你終於君臨天下。一個願望實現之後,人們就會有更多的願望。現在,我們三個都要為自己的願望而活了。”
她和藹地看了看年輕的君王,微微一笑:“你的父親隻有一點值得佩服——他從來不把素氏女子當作知己,寧可忍受內心孤獨,也不選擇愛上素氏。”
“我並沒有愛上她。”深泓緩緩地說,“我從來不明白那種感情。”
太後深深地注視他,目光不知是安心還是遺憾,最後隻點點頭說:“好。還是那句老話——寡情少難,多情多艱。”
深泓離開她的身邊,在花園的小徑上看到他年輕的皇後。若星的儀容光豔照人,神情柔和典雅,連淺淺的笑窩中都滿含體諒。無論何時看到她,深泓都對自己說:這真是個無可挑剔的皇後。
周圍人退下之後,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輕聲說:“多好的花園!”
“與你一直想要的,有幾分相似?”深泓柔聲問。
她仰頭,星眸中閃爍著慧黠:“到明年春天,就會一模一樣。”
當然,她是這裏的主人了,任何東西都會隨她的心願。
深泓換個話題:“太後近來心情不好。”
“為了那個李姓侍從。”若星說,“因為他隨秀王跑到了北郡。”這個消息在前天已坐實。自那一刻起,若星不再承認李惜今曾經是她的劍術老師。
“奇怪的人!他原本是幫我們的。”
深泓不覺痛惜,喟歎道:“他一向是個重承諾的人。也許,他與深凜的母親之間也有承諾。”他看了看妻子,又說,“太後因此遷怒旁人,你要忍讓。”
“我知道她並非對我不滿。”若星神情淡然,“人們都說我和太後年輕時很像,大概她也這樣覺得。無論怎樣抱怨素氏女子,或者怎樣厭惡我,至多隻是痛恨自己被生養、塑造成這樣。”
深泓難得見她露出這般寥落的神態,輕聲問:“那麼你呢?可曾怨過?”
“我沒有。”若星將頭靠在他肩上,“我從不知道除此之外的生活是什麼模樣,所以沒有羨慕,沒有遺憾,不過……”
“不過什麼?”
若星非常淺淡地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我的侄女步入這座宮廷,我要對她很好,非常好。”
秀王叛亂久久不能平息,頗有天下大亂的樣子。盡管深泓屢次將秀王的叛軍擊潰,但每次失敗之後,秀王總是很快又在其他地方召集人馬,繼續氣勢洶洶地造反。六年之內,叛軍占據北部,還沒有稱王裂國,隻是因為深凜向往更完整的皇位。
北郡流傳一個傳奇:懷敏皇後臨盆之前,夢到一位天神,九重彩雲在他身邊繚繞,十色香花在他足下盛放,在十二種瑞獸的保護下,他投身人間化身秀王,注定成為真正的天子。
太後被這故事逗得大笑,向深泓說:“去吧!明天你向天下散布一個故事——我在孕育皇帝陛下時,夢到滿天遍布百萬神佛,他們護持著一位足令任何言語都相形見絀的高貴大神,入我腹中。隻不過,要等你在皇座上坐穩,這才能被稱為‘神跡’,否則就隻是嘩眾取寵的笑話而已——就像那個愚蠢的秀王正在做的。我想,陛下可以在他的罪名當中增添一項‘妖言惑眾’。”
深泓沒有理會母親的取笑,問垂首坐在一旁的含玄:“將軍,你怎麼看?”
含玄斂容道:“和郡一戰,實力差距已見分曉,陛下不須多慮。”
縱然有三個皇叔反叛,深泓身後還是有一批睿姓皇族。除此之外,素氏七家中,有六家站在深泓這邊,唯一沒有表態的是太安素氏。在這樣的境地中,也沒有人指望他們表態。秀王集結的是一批年輕人,其中不乏帝國的精華。他們相信自己擁護的就是正義,天道需要他們的力量來獲得伸張。可惜,在這樣盤根錯節的帝國裏,想以“正義”二字衝開一片天地,遠不如依靠貴族。
“那麼,讓這一次成為最後一戰。”深泓說,“帶他到我麵前。”
含玄深深躬身告退。像往常一樣,沉默是他最有力的保證。
太後目送他披著甲胄的身影從容步出殿外,若有所思地說:“每次他出現,若星都會恰好遇到事端不來。”
這語調讓深泓不舒服。他問:“您在擔心什麼?”
“他也該成婚了。”太後的口吻毋庸置疑,“我想將芳鸞賜給他。”
深泓稍稍蹙眉:“芳鸞有嫁人的打算?”她比含玄年長兩歲,已經錯過了最動人的年華,況且她的性格又是那樣少言寡語、索然無味,讓她看起來遠遠不止二十三歲。但她深得太後信賴。旁人都以為,她會畢生侍奉皇家。
“有什麼關係?”太後冷笑,“芳鸞忠心穩重。像琚含玄這種人,在朝中沒有親族,日後必定營結朋黨。那時你要如何了解他的動向?”
深泓的嘴動了動,還沒有說出什麼,太後就繼續說道:“如今你格外開恩,準他劍履上殿,甲胄在身。這也許會讓他對你親近一點,感激一點,但也會讓他開始自認為是你的心腹。漸漸,他會認為他的意見能夠左右你……那時候,你要怎麼反手抓住他的命脈?誰來幫你呢?”
深泓閉上眼睛,聽到母親說:“你難道真的以為,朝堂之上,會有所謂的朋友?”
看到深泓嘴唇輕顫卻久久沉默,太後寬心地笑了:“那就這樣決定。”
那一次含玄凱旋時,帶來了秀王和李惜今。
見弟弟之前,深泓先去看了昔日的劍術老師。李惜今的麵容仍然溫和,凝望深泓時有一絲無奈。
深泓沒有問他為什麼投奔秀王,徑直說:“你知道太後的為人……她將敵人逼到一敗塗地之後,會放過他們,但她不會寬恕朋友的背叛。”
他看著李惜今,開始有點同情這個男人:“她向我要了你。”
李惜今還是什麼也沒有說。深泓知道他們之間無話可說,便問:“你還想要什麼?”
“陛下可以讓我見見深凝嗎?”李惜今一直把含玄叫作深凝。
深泓點頭應允。待含玄來後,他就避開了。但這畢竟是與反賊的會麵,含玄為了避嫌,請皇帝和太後信得過的宦官宮女旁聽。交談的內容,他也一五一十地稟告深泓。
李惜今並沒有說許多,隻對含玄委婉地說:“我年輕時,為了某些緣故,進入一個與我有著天壤之別的高門中,作為一個特別的奴仆,教那裏的小姐學習劍術。在去之前,我的師父和父親已經告誡過我,絕對不能產生非分之想。”
他靦腆地笑笑,又說:“就算他們不說,我也不會有什麼非分之想。讓我愛戀她們,就像讓凡夫俗子走入傳奇,去愛戀神話中的女仙一樣不切實際。可是,那時我太年輕,還是沒能逃脫旖旎之想……令我心生好感的少女並不屬於那個家族,她是崔氏女教習的侄女。我想,這應該不是禁忌,所以並沒有刻意摒棄那種感情。”
含玄靜靜地聽著,沒有出聲。
“然而她也有幻想。”李惜今沒有指望麵前這位年輕顯赫的將軍回應,猶自說,“她比我還傻——我知道另一個世界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是神話,於是止步不前。她卻不同。明明告訴她那是一個神話,她隻是個凡人,可是她卻一定要試試自己能否變成傳奇。”
他歎了口氣:“聽說幾代之前,有位姓田的女子在後宮留名。為這緣故,她也要嚐試。她以為,隻要有人曾做到,那她也可以做到。她以為,她雖然姓崔,但她與素氏明明一樣聰敏,一樣年輕美貌……她有資格在天下之巔占據一席之地。”
含玄抿緊了嘴。
“我看得出來,她有野心。”李惜今又說,“當我問她能不能和我一起走的時候,她用一種堅定的眼神望著我,說‘不能,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你的出身,而是我一定要去更高的地方’。後來,她真的成功了。”
對往昔的回憶,讓這個日漸衰老的男人變得溫柔安詳。
“那時我說,不跟我走也沒關係——其實不是沒關係。但我想要的,不再是她,而是想看她如何成功,如何用一對柔弱的翅膀飛到那麼陡峭的地方。我對她已經不是最初那種感情,可還是放不下……”
含玄一言不發,轉身作勢離去。
“深凝!”李惜今叫住他,“你看,我和你母親都不是什麼好的榜樣,但願你……不要像我這樣,一生迷戀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不要像你母親那樣幻想。”
含玄越走越遠的腳步像往常一樣穩定,他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
太後考慮了兩天,終於想好了如何懲處李惜今。她命人將這男人的雙手反綁,放在一匹劣馬背上,任由那匹馬向遙遠的天際奔馳。深泓心頭冰涼,看著母親將弓拉成滿月。她絕不會射偏,她是那樣好的一個神箭手。
然而,當那匹劣馬馱著搖搖欲墜的李惜今將要逃出一箭之地時,太後還是沒有放箭。深泓當然不敢催她。一同佇立在城門上的所有人,沒有一個敢發出半點聲音。
忽然,那支箭毫無預兆地離弦,帶著響哨,鬼嘯一般飛向遠方的男人。他在馬背上晃了晃,又坐穩,顛簸著化成天邊一個黑點,終於消失不見。
“射偏了……”深泓難以置信地低喃。
太後卻像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坦然撇開弓箭,對她兒子說:“是啊,射偏了——不射這一箭,我不甘心,可射死了他,我會難過。”
深泓詫異於她的坦率,卻見陽光下的母親展開笑顏。
“啊,這是我近來的願望——不要為了保持一貫作風,而做讓自己後悔的事。”她輕鬆地說,“如果懲罰他,會比他的背叛更讓我難過,我就放過他。”說完沒有在城頭多停留,也沒有多看天際一眼,帶著一隊侍從離去。
深泓怔怔望著她,不知是否天下的母親在孩子眼中總是這麼難以預料。
那個男人從此不再屬於她的世界,他們之間的一切在鬼箭的嘯響中戛然而止,她不需為老友耿耿於懷,他與素氏糾纏的時代也就此結束。
深泓立在城頭向天朗聲一笑,不知有朝一日,他是否能像他母親一樣想得開。
天下在等待皇帝對秀王的判決。
秀王被囚禁在一處幹淨整潔的牢獄中,是他從小長大的宣惠宮。曾經是愉快成長的樂園,如今卻是不見枷鎖的囚籠。深泓也說不清,這是他給弟弟的仁慈還是殘忍。
秀王不再是那個仰望哥哥的少年,如今他同深泓一般高。侍衛嗬斥他為何不跪時,他也笑,但那冷笑與深泓的截然不同。
“跪天地,不跪你這弑君殺父的逆賊!”秀王收斂笑容的一刹目眥盡裂,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喝,讓周圍所有人神情一震。唯獨深泓無動於衷。弟弟這套說辭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秀王認定哥哥弑父。在他糾集的軍隊中,他也用這套說辭鼓動士卒。他的口才和英姿仿佛天生就令人信服,更何況,先皇確實是同深泓一起下了崇山後,沒多久就猝然臥病,其中的內情無人知曉。這一切,使得深泓被他的敵人視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叛逆。盡管當日隨侍先皇的人眾口一詞,咬定先皇是失足滑入山頂的寒湖——那湖水終年冰冷徹骨,先皇因寒染病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但唯一沒有附和這套說辭的正是深泓本人。
秀王從不相信父皇會這樣對待自己。以長幼次序來說,深泓即位無可厚非。但秀王作為受盡寵愛的嫡子,認為自己成了陰謀的犧牲品,要揮戈奪回他的皇座。於是,他在每一個有人願意傾聽的場合,散布駭人聽聞的真相:深泓害死了先皇,端妃親手用劍砍下了懷敏皇後的頭顱。
深泓很少做出回應,因為他並不覺得自己欠秀王解釋。口舌之爭沒有意義,實力才是決定成敗的唯一因素。今日一切已見分曉,深泓終於決定要對弟弟說點什麼:“朕並不是……”
“不要在我麵前用那個字自稱。”秀王昂然打斷他的話,“你不配。”
深泓看著弟弟臉上那股寧死不屈的傲氣,不由得微笑,卻換來秀王憎惡的眼神。
“先皇染病,起因確實是在崇山之巔意外落水,並非別的。”深泓安然地說,“在他腳下的石塊鬆動塌陷之前,他確實不喜歡我。甚至,他像你一樣,憎惡我的微笑。”
雖然弟弟一副愛聽不聽的樣子,深泓卻沒有改變說話的語調:“然而,當他下山時,已經不那麼疏遠我——是我在他落水時第一個躍入寒潭,比任何一個侍衛都快。因為我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深凜,你該怪自己錯失了這個機會。”
秀王的臉色倏然變了,一刹之後又恢複不信任的神態:“石塊鬆動塌陷?你想讓我相信這樣的鬼話嗎?”
“啊……”深泓含笑點點頭,“是。那塊石頭確實動過手腳。先皇被引到那裏,也是事先計劃好的。如果當時在他身邊的人是你,你也一定會奮不顧身地去救你的父皇,可惜你沒有拉開那張弓。”
看著弟弟錯綜複雜的神色,深泓惋惜地歎了口氣:“其實,那張弓也是事先準備好的。挑選弓的人熟知你我的臂力,特意拿出一張我可以拉開而你力所不能及的強弓。深凜,你在引弓之前,就已經輸了。”
“奸佞小人!”秀王臉色蒼白地咒罵一句。
在他憤怒的目光中,深泓靜靜地站著沒有動,挺拔的身姿像一尊安詳的神像。
那一係列事件之前,他也不知道,直到父親落水的那一刹,他腦中頓時響起端妃的話:“到他身邊。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十五年!”他立刻明白端妃要他不離父皇左右,等的正是這一瞬間。讓疏離十五年的父子邁出父慈子孝的第一步,還有什麼比共同經曆一場驚險更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