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一年天下(全三冊)》(4)(1 / 3)

第二十四章《一年天下(全三冊)》(4)

這一年的災禍,竟比前年赤馬劫來得還早。

宮中雖未禁止上元節觀燈,但沒人敢敞開胸懷慶祝。玉屑宮自是不必說,皇帝為他兒子的事情,稱病不見外臣。丹茜宮呢?蘭陵郡王與崔秉儀被關押十幾天,全然沒有進展,皇後表麵上雲淡風輕,內心仍然憂鬱,每晚輾轉反側,總要消磨一兩個時辰才能睡著。

丹茜宮的宮人們猜到,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隻有一個特別有眼色的人,和一個特別沒眼色的人會來道賀。

結果是沒眼色的謝將軍先來。

白信則事先已知道他當值的時辰,估摸差不多是這時候,正在丹茜宮前徘徊,便見謝震托著一隻木匣大步走來。

謝震向來待人和氣,與信則卻無深交,此時略一致意就要別過。信則遲疑一陣兒,沒有主動搭話。然而謝震比他想象中更善於察言觀色,走出幾步之後,回頭問道:“都監是否有話要對我說?”

信則略微點頭,走過來麵對麵地問:“將軍與清河郡公三子曾一同上陣殺敵。近來,他出了這樣的事,不知宮外如何議論?”

“你仍然在乎?”

信則仿佛說一件平淡無奇的事:“禍事一到,我們便是別人眼中的一家人,個個都該連坐,哪能自以為置身事外呢?”

謝震看左右無人,沉聲說:“他太大膽了。”

“是啊,”信則低頭歎息,“宮外可有謠傳,是什麼人背後指使他這樣幹?”

謝震看他幾眼:“我以為,都監在宮裏比我們聽得多。”

信則的笑容淡得幾乎看不出來。

“將軍可聽過一個叫封令柔的宮女?”他問。

“就是誣告崔秉儀的那個?”

信則點頭,緩緩地說:“她不是誣告崔秉儀,也不是衝著皇後。無法落實的零碎名目,是用來掩蓋真實的用心——她要人人都知道,玉屑宮都監白信則是皇後的爪牙。這一件跟在那些盡人皆知的事實後麵,在聖上心中留一絲暗影,就夠了。”

謝震的吃驚並不是因為那宮女,而是因為白信則居然站在素盈那一邊,而素盈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暗示。

“本來我與太醫一樣,不該有偏倚。至少不能在這種時候,偏向皇後。”信則看穿他的意外,微笑說,“所以啊,封令柔這事之後,我的耳朵眼睛就都被廢掉了。”

謝震略加思索,低聲說:“私下議和與通敵不同。通敵固然是叛國重罪,但議和……隻有皇帝可以決定戰爭什麼時候結束,怎樣結束。令弟是在指控廢太子有取代皇帝之心啊。這種話,連宰相也不敢教他。恐怕,並沒有誰指使他。”

信則雙目微垂,注視牆根的雪。他早看出來皇帝的打算。信端在劫難逃,求誰也沒用。但現在情況又變了。信端手裏全是真東西,雖然有限,但真東西無須嚴絲合縫,也能讓人推導出前因後果。

通敵或許可以推卸到別人身上。兒子想要取代自己,皇帝還能找誰頂罪?信端不會有通敵的嫌疑,但從此以後,也沒有前程。

“多謝將軍。”信則稍稍欠身,說,“另有一事——那宮女封令柔在宮正司裏半個月了,不能再留她,今天就要她出來。”

謝震哦一聲。信則見他不明白,直接說:“請將軍救她一命。”

“救命?我?”謝震更加吃驚,不知這話從何說起。

“她去宮正司投狀,大約並非出於正直。但她也不曾為了詆毀皇後,編造諸如廢後通奸之類大逆不道的穢行。”信則說,“皇後不會原諒她。但如果她喪命,另外一個無辜的孩子也要因此遭殃。我這些稀裏糊塗的話,將軍可能不太明白。隻是,我不希望看見清白無辜的年輕人變成我這樣。鬥膽想請將軍在皇後麵前救兩個人。”

謝震皺著眉搖頭說:“我確實聽不明白。皇後為何要取一個宮女的性命?”

“如果不那麼做,就永遠不會有人對她有所畏懼。接下來,就會不停有人去投狀——皇後與蘭陵郡王說過什麼,皇後與德昌郡主說過什麼,皇後與謝將軍說過什麼……”信則麵上不帶一絲喜怒,“隻有‘仁恭’二字,是管不了偌大後宮的。”

謝震愣愣的,好像在想這話,喃喃說:“那我為什麼要阻止她呢?”

“不管找多少理由說服自己,為她開脫,但看到她最終變成一個殺人的人,你不會開心,隻會後悔。”信則說完,眼角餘光瞥見甬道盡處有個閃避的身影,不由得微笑——玉屑宮都監不是一般的位子,不知有多少人想找出他的一兩個把柄。

信則從懷中取出一張折好的紙,說:“正月十五,是月瑟的生辰。”

謝震身子一顫,抬起眼緊盯他。信則悠然說:“若有人問將軍,我們說了些什麼——這就是答案。請將軍代我將這東西為她焚化。”

謝震愕然,無法言語。信則卻自顧自地轉身走了。

那張紙隻是隨便折了兩下,似是並不反對別人看。謝震展開粗略瀏覽,上麵不過一首古詩。

“亭亭山上鬆,瑟瑟穀中風。風聲一何盛,鬆枝一何勁。冰霜正慘淒,終歲常端正。豈不罹凝寒,鬆柏有本性。”

全然不解何意。

當素盈宣謝震進去,她看到一張凝重的臉。

他來,應該是奉送一件賀禮,素盈不知他怎會不高興。她不動聲色地打開禮匣,一見其中的無骨琉璃燈就驚喜地叫道:“呀!”

旁人看她的表情就知,這不稀罕的燈已經蓋過方才南安郡王托人送來的九色夜明珠。到底是謝將軍出手,一下子就落在皇後的心坎上。女官們交口稱讚,手快的宮女添支花蠟,燈外層的鏤花琉璃頓時朦朦朧朧地亮了。

恰好這日天色陰晦,大略看得出七彩琉璃的絢爛光芒。巧妙的是,無論怎樣晃動,琉璃球內插的蠟燭始終保持豎立。這一點的確值得喝聲彩,於是宮女們又讚了一陣。素盈知道她們不解這燈究竟好在哪裏,唯有謝震與她心知肚明。

“你還記著呢。”她微微一笑,像個孩子似的提起燈四處走,為看明燈色,一直走到丹茜宮內最陰暗的地方。那光彩便像一段融化的彩虹,無聲無息地淌了滿地,身邊霎時變成最瑰麗之處。

“比那時的好看多了。”她向謝震誠意道謝。

謝震看她佇立於虹彩中央,會意地笑了笑。

大約是素盈十歲的時候,當時的東平郡王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五個無骨琉璃燈。他突發奇想,要孩子們射麻雀,一刻之中誰射殺得最多,誰就可得燈一盞,美其名曰褒獎射術。隻有謝震與素盈袖手旁觀。謝震處處違逆父親已經不是新鮮事,可素盈也不聽話,讓父親有些意外。

“我還記得,那天娘娘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那些漂亮的燈,可還是不卑不亢地說,‘為一盞燈傷了許多性命,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謝震注視著她說。

素盈立刻察覺到他想對某事發表高見。她興致頓減,偏頭向女官們揚了揚手,她們退開幾步。

她自顧自將那盞燈搖來晃去,看著遍地流轉的光華說:“我現在仍然覺得,再漂亮的燈也不過是一件玩物,並不值許多。”說罷將目光投在謝震身上,仿佛暗示,別把太為難的事說出來徒增尷尬。

謝震自忖兜圈子的功夫差她太多,索性直言不諱:“那麼,為一座丹茜宮,讓世上失去一個人,是否值得呢?”

這問題似乎根本不需要考慮。素盈笑道:“丹茜宮並非玩物可比。”

謝震的神色愈加肅穆:“即便那個人是素盈?即便讓素盈失去真性情,不能再稱為一個真正的人?”

素盈心中微微酸楚,可依然隻能落寞地說:“有時,不得不向‘無可奈何’四字低頭。”她仰起頭,眼睛亮如星宿。

“這四個字,千萬不要對自己說太多次。”看著這個包裹在五光十色之中的女子,謝震緩緩搖頭,“你會忘了自己是什麼人。”

謝震的話並沒有激怒素盈,讓她生氣的是他眼中的惋惜。她低聲喃喃:“今天你的話太多了。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想要我給你什麼。”

“封令柔的性命。”謝震清晰地說。

素盈的時間仿佛忽然靜止,她既無動作也無表情。片刻之後,她提起燈,噗地吹熄蠟燭,這個晦暗的角落頓時被打回原形。她的神情在陰暗中令人難以捉摸。

“你已經要過一個宮女。”素盈神情麻木,“你知道封令柔是誰?是什麼樣的人?容貌怎樣、年紀幾許,性情又是如何?你知道她做過什麼?你什麼也不知道,卻提出這樣的要求?”

“我能猜到你想對她做什麼,也能猜到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謝震又用那樣的目光看著素盈,幾乎讓她生氣。奇怪的是,當她想說點什麼的時候,心裏卻隻有失望:“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說完將琉璃燈向謝震懷中一拋。

既然她不想要,他便沒有去接。脆弱的琉璃啪地摔成一地碎片。

“拿回去,一個碎片也別剩。”素盈生硬地說,“謝震,你不要以為,你所做的一切,我都會欣賞。你賣弄的聰明,我並不喜歡。”

謝震俯下身,一點一片拾起那些五光十色的殘骸。撿了沒幾片,他不慎割破手指,歎了口氣:“你寧可不醫幻症、不吃不喝,也不肯踏入詠花堂——仿佛隻是昨天的事。那日也是你,今日也是你。多年以後的你回頭時,用一句‘迫不得已’評說今日,會感到一切皆有所值嗎?”

素盈背過身不看他,也不讓他看到自己黯然的麵容。

還以為他能夠明白,原來是她高估了他——他什麼也不明白。

她嗤地笑一聲:“你說在邊鎮時,隻有我能懂你。阿槐說,隻有離她親娘遠一點,才是好女兒。看來,我們家的女兒無法與人靠近,終需遠離才好啊。”說完一轉身,自己走回珠簾後麵。

謝震還想說話,承儀女官上前打個手勢,示意他立即告退。

特別沒眼色的謝將軍走後,特別有眼色的素瀾果然來了,懷裏抱著她女兒。

素盈本來悶悶不樂,見到孩子,咦了一聲,笑起來:“今天怎麼想起帶孩子進宮?”

“忘機會扶床走啦,特意來給娘娘看看。”素瀾笑吟吟說罷,把女兒放在胡床旁。忘機緊抓床邊左顧右盼,果然左右走了兩步。

素盈滿心歡喜,說:“走得真好!阿壽比她還大兩個月,也該走穩了吧。”

素瀾笑道:“我女兒哪能和他比呢?”

素盈抿嘴微笑:“如今是你女兒金貴些。”又問起忘機的哥哥知機。

素瀾搖頭說:“膽子不如他妹妹,看起來應該能走,可是不敢。所以沒有帶來獻醜。”

兩人坐在床邊逗弄孩子,說了沒多久,忘機在素盈的床上睡著了。素瀾起身輕聲說:“我告退了。忘機就煩請娘娘幫我看顧幾日。”

素盈狠狠地吃了一驚,怕吵醒孩子,壓低聲問:“你有什麼事?”

素瀾搖頭,輕聲笑道:“我沒事,是怕娘娘有事。”她挽起素盈的手,從床邊退開,才漸漸提高聲音說,“娘娘自從小產,時常悲傷,大病小病纏身。唯有照管阿壽的那幾個月裏格外好。他一離開,又不行了。全家為娘娘健康擔憂,可是什麼樣的藥也不能醫這心病。我鬥膽自作主張,以女兒一試。她若能換得娘娘心中撥雲見日,也算是我們一家人的造化。”

素盈心中黯然,卻搖頭說:“我……見過素璃歸來時,麵對阿壽怎樣淚如雨下。她幾時哭過?那是真正的母子親情,我沒有的。今天怎能因為自己有病,狠心霸占妹妹的女兒,要你們骨肉分離呢?”

“你妹妹有四個孩子。”素瀾撲哧笑道,“雖說府中有人照看,可我也不能撒手不管,當自己沒有這群孩子。你知道四個孩子前前後後跑的跑、哭的哭,是什麼光景?我巴不得娘娘幫忙看管幾天呢!”

她怕素盈還不放心,又說:“若是送個男孩進來,恐怕別人挑剔他是琚家的孫子,而且父親又要說,娘娘不能養他人之子。女兒總不會有那些麻煩。我都替娘娘想好了,娘娘無須顧慮我。”她來時帶了孩子的乳娘,這時留下那婦人,自己無事人似的,利落地走了。

丹茜宮的女官宮女們不得不感歎,到底是德昌郡主的手段。琚忘機待在宮裏幾天,沒什麼了不得,可若是皇後喜歡,從此離不開,在宮裏養上幾年,那九成九是日後的皇子妃了。

忘機著實給她母親長臉,隻哭鬧了一天,見乳娘還在便不害怕了。素盈心中喜歡,走到哪裏也不忘帶她。

皇後本來病得有氣無力,三四天後就能抱著孩子在宮裏到處走,飲食睡眠都比以往好。宮中人人稱奇,周太醫也稱讚素瀾的主意。

從此,素盈完全不問朝中宮中的風言風語,連崔落花似乎也被她遺忘了。宮正司本不想當破壞皇後健康情緒的惡人,但不得不向她稟報:“王秋瑩已從粟州帶到。同時,也傳了王家的幾名後輩和曾經的病患,證實王家確實用駱駝蓬治療某些疫病,消散腫毒。她並未與崔秉儀私下傳遞藥物。至於崔秉儀與蘭陵郡王陰謀串通,實為空口無憑,無據可查。崔秉儀已由宮正司放出,稍後整理儀容,便來拜見娘娘。宮女封令柔指控不實,宮正司亦將處置。”

忘機充滿好奇,小心翼翼在雪地上踩腳印。素盈一門心思緊盯她,不知有沒有漏聽宮正的話,隨意說:“辛苦你。”

宮正說:“娘娘,關於封令柔的處罰——按照宮裏規矩,曾經盡心侍奉皇後的奴婢,可以稍加寬待。可她侍奉的並非皇後,是奉香。是否應予寬容?臣乞娘娘慧語點悟。”

素盈雙眼仍望著孩子,說:“我不便三言兩語幹涉宮正。不妨稍後呈文送到丹茜宮,我再批示。莫要令人質疑宮正司的公平。”

宮正躬身說:“遵命。”

崔落花由宮正司出來,一眼便看見真寧站在前方。

“殿下?”她快步上前行禮,“此處不是殿下應該來的地方,請快回去。”

“她沒有管你死活。”真寧寒著臉孔,“我以為她無論如何也會管上一管。”

崔落花慈愛地注視她,問:“殿下,這事可曾危及我的生死?”

真寧咬緊嘴唇。

崔落花微笑說:“殿下,以我所知,想以言語而非行動危及一個人的性命,隻有自己也鋌而走險,豁出性命。告發皇後通奸,告發東宮通敵、私下議和,這些人僅僅說了幾句話嗎?不,他們把自己的命拿了出來。事若不成,他們也不會顧惜性命。而殿下隻是說了幾句話,自己渾然無事,卻要別人喪命?你若能成功,我今日索性自戳雙目,不必看這後宮與朝廷的鬧劇了。”

“你不恨我嗎?”

“老師不會恨學生,隻會恨學生不爭氣。”

“我是你的學生?”真寧冷笑,“我以為你的學生隻有素氏。”

“我的確沒有教過素氏之外的學生。我也沒見過,有人能讓太安素氏對法善大師的活法說‘不’。”

灰色雲層後探出一道陽光,照亮雪地,映在崔落花臉上。她麵目清亮,泰然微笑,說:“不管公主和我,抱負是否一樣,見解是否一樣——世間想擁有自己頭腦的女子變多,是件好事,應當成全。”

真寧古怪地撇撇嘴,像是本來想笑,又生硬地憋住。她離開前,走過去拉住崔落花的手握了一下,說:“明天再來看我念書。”

崔落花在宮正司裏困了二十來天,許多事情的細微之處不能盡數得知,問了許多人方知廢太子又有禍事上身。

她回歸丹茜宮,向素盈謝罪:“連累娘娘名聲,罪不可恕。”

素盈笑道:“沒有的事。我知道宮正司會還你清白。看崔秉儀氣色還好,我更放心了。”

“娘娘精神也大好了。”崔落花真心實意地說。

“既然你回來了,幫我寫手諭。”素盈示意她去書桌上的金匣裏取草稿。

崔落花取來快速看,是為封令柔酌減處罰。她不便問素盈為什麼要這樣做,隻是盡職盡責地提醒:“娘娘,倘若開此先例,日後,宮中可以優容的人便多了。”

“可以打死的人多了,便好嗎?”素盈笑笑,“我近來覺得,凡事做到極致,是另一種無趣。由她自生自滅吧。”

崔落花寫完,著人送往宮正司,接著說到一個人:“宣城的事,娘娘可曾問過聖上的意思?”

素盈搖頭說:“人人都讓他更難受,何必再多一個我呢?”

“那麼‘人人’的態度,是要如何處置廢太子?他已經被廢黜了,難道一定要把他逼上絕路嗎?”

素盈緩緩說:“中和節那天,再看。”

宣城那邊毫無動靜,大約也是在等中和節——事情湊巧發生在正月,二月初一便有這樣一個節日,而且是慶祝天地回春、萬物蘇發的佳節。或許會有一次特赦。

正月的最後一天,素氏七家向皇後敬獻青衫,皇後賜以銀尺和布帛。清河郡公一家雖然早就被改姓,但這種場合仍然允許他們以臣子的身份獻禮。

今年清河郡公身體不適,派他兒子白信默來。素盈不想見這個人,找個理由說:“郡公家中公案未決,況且是指控聖上之子,我不便相見,以免兩邊惹上請托的嫌疑。請崔秉儀將銀尺、布帛發放出去,不必召他進來。”

崔落花應諾一聲,依言去辦。

白信默卻不肯走。崔落花愀然不悅:“白大人,既然娘娘不收白家的賀禮,你又何必等在這裏糾纏不休?莫非惹出流言蜚語,對你有好處不成?”

她向來顧及丹茜宮的體麵,很少以一己好惡譏誚外臣,唯獨待信默冷漠又犀利。白信默渾如不覺,向她施禮之後,和氣地說:“下官怎敢褻瀆皇後以牟利?素氏七家,皇後唯獨苛待我家,將下官拒之門外堅決不見,對外臣如此強橫,聲張出去對她可有好處?”

崔落花故意放眼四望,淡然笑道:“好在這裏都是些不會聲張的人。白大人說出這種話,萬一真有離譜的言論,我們可好找源頭了。”

白信默早知丹茜宮不會對他友善,麵不改色地說:“既然無論如何不能麵見娘娘——此物請秉儀務必轉交皇後。”

崔落花見他毫無虔誠之心,本不願接,可信默堅定地把一隻巴掌大的小玉匣遞到她麵前,分明不肯罷休。崔落花白他一眼,接過來想打開。信默手一翻,五指將匣捏緊了不準她動:“隻有娘娘一人可看。”

“難道比白家傳家的翡翠還要緊?”崔落花冷哼一聲,並不強看,不再搭理信默,轉身走入丹茜宮,呈給素盈。

素盈一見就拉下臉問:“你拿進來做什麼?”

崔落花隻是微微一笑:“眾成其勢,一人堪毀。娘娘砥礪至今,不可不防那尚未出現的一個敗事之人。誠接君子,悅待小人。何必讓輕如鴻毛的白信默惱羞成怒,有機會變成那個壞事的人?”

素盈忍了不懌之色,打開玉匣看一眼——其中隻有一張紙條。她皺眉展開,見上麵隻有四個字:“明日,申時。”工整的字跡仿佛臨帖,筆畫漂亮、規矩,然而沒有半點自己的發揮和變通。素盈認得這是信默的親筆。唯有“申”字中心一橫寫得異樣長,兩邊都出了頭。顯然是刻意。

她不明所以,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輕聲問:“他呢?”

崔落花示意宮女召白信默進來,宮女回來卻報:“已走了。”

明日,申時。

他來放下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素盈想了一陣子,不禁自嘲——難道會是好意嗎?

她將那字條撕得粉碎,依舊盛在匣中。

“找個地方收起來,不要讓我再看見。”

中和節當天,百官向天子敬獻農書、穀物種子。皇帝的健康狀況似乎較前些天更好,像是從未病過,也像他生病之前那樣端默。

沒有特赦。大德殿內照舊是賜宴歌舞,這回由他親自主持。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眾大臣看不出他歡喜,但好像也不至於為了東宮的事不飲不食。眾人不敢過於歡悅,也不敢完全沒有喜慶態度,隻覺得這短短半日著實考量他們為官的能耐。

素盈也在後宮為內官賜宴。及至撤宴,崔落花和女官們依次來叩謝賞賜。素盈心裏有事,恍恍惚惚地應付她們,問崔落花:“現在是幾時了?”

“申時剛過半刻。”

“哦!”

素盈心中充斥毫無頭緒的惶惑,也不顧宮外還有等待謝恩的人,向崔落花道:“我想一個人清淨,不準任何人來打攪。”

崔落花正要與女官們告退,素盈又改了主意:“不必散了,接下來該哪一個?”

“娘娘既然疲乏,請勿勉強自己。”崔落花委婉地勸了一句。

可素盈搖頭說:“做了一半,單單停在這裏,後麵的人怎麼想呢?”於是抖擻精神,召了在外等候叩恩的丹茜宮衛尉進來。

他是個矯健的年輕人,行動迅速,幾步走到珠簾外拜倒:“臣,丹茜宮衛尉素江,叩謝娘娘賜宴。”

素盈還沒有與謝震的接任者交談的經曆,甚至鮮少與他照麵。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讓她想起什麼……

素盈一言不發地怔住,努力在腦海中搜尋。

那一定不是快樂的回憶,當她聽到他聲音的一刹,不寒而栗。

可是,究竟把那一點點記憶遺落在哪裏了呢?

“你說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臣,丹茜宮衛尉素江。”

素江?素江……還是沒有想起來。

“素江,你是哪一家的?”她又問。

“臣出身清河素氏旁係。”

是他上任之後來拜見時,聽過他的聲音嗎?不是。素盈記得很清楚,當時她並沒有見這人,她隻是說:“知道了,讓他忠於職守,效力皇家。”

她可以把一件不打緊的事情記得這樣清楚,為什麼想不起在哪裏聽過他的聲音呢?是什麼時候曾經見過麵嗎?她這輩子也沒見過幾個男子,不可能想不出來。是她入主丹茜宮之後,或者更久之前?做奉香的時候?素盈翻過腦海中所有角落,還是尋不到讓自己不安的症結。

“你以前在哪裏供職?”素盈透過珠簾想要努力看清他,口中疑惑地喃喃自語,“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臣……”他不解地回答,可後麵的話素盈沒有往心裏去。

這個“臣”字帶著北地口音,聽起來有點像“琴”。應該是從小養成,怎樣也改不了的口音。素盈心中忽有一幅畫麵驟然明亮——那時的素奉香十四歲,被兩個小宦官捉弄,反鎖在偏僻的慶雲宮裏。夜漸深沉,她正在半夢半醒之間,有兩人來了。

其中一人是東宮太子——素盈不會忘記,她與他尚未謀麵,就不留神見識到他籌備一樁暗殺……他總是這樣大膽冒進,並且不小心。

另一個人對他說:“臣這次就是給您一個口信——下個月初五。”

啊,是他!素盈心中一驚,旋即冷笑——她處心積慮將宋之惠送入東宮,東宮也沒有閑著,早就放了一個多年的親信在此。

“你起來。”她向素江說。這些年發生的事情越來越多,她幾乎把那個晚上完全拋在腦後。直到此刻她才有點好奇——膽敢與東宮一同策劃刺殺宰相的,是個什麼樣的人?

素江緩緩站起身,恭敬地垂下眼睛望著地麵。他不再年輕,神態很穩。素盈饒有興味地打量一遭,心想,日後要提防他才好。司禮女官得她眼色,唱奏一聲,準素江退下。他卻沒有走,依然用他很穩的聲調說:“臣有一物敬獻娘娘,望娘娘不棄。”

女官在素盈的示意下道聲“準呈”,他便大膽地向前兩步。素盈看不清他手裏捧著什麼,坐直身子眺望。他忽然扔了手裏的東西一躍而起,一把扯斷了數縷珠絡,另一手已抽出佩刀向素盈當頭劈下。

誰也沒有預料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那一瞬間,素盈動也未動。那隻是儀式用的刀,不會有鋒刃呀。她在攸關性命的一刹那,居然犯了傻。

一道雪亮的光向她劈來。太刺眼,她想閉上眼睛,結果卻張大了嘴,可是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一串血紅在她眼前飛濺,她看見白信則蒼白扭曲的臉擋在她麵前。

丹茜宮衛尉之後是玉屑宮都監,他本來跟在素江後麵。

“快走!”白信則一把將素盈推下後座。就是這個刹那,丹茜宮裏忽然有了聲音——女官們尖叫起來,可惜隻是些毫無意義的慌張的噪聲。有人拖住素江的腿,有人抱住他的腰,而素江用刀鋒反擊。

素盈從地上爬起,立刻一步不停地跑,不敢回頭去看。珠簾鉤住她的發簪,她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扯斷它們,繼續逃命。

有人抓住她的外褂,她尖叫一聲,旋身躲閃,外褂便從身上脫落,落入那人手中。

素江棄了衣衫,又一刀向素盈劈去,卻被她甩開的珠簾打中眼睛。他忍了疼痛大步追趕,他知道素盈跑不遠。她隻是個女人,天太冷,她的衣衫太單,腳步太亂。既然她不願死在她拚命死守的丹茜宮,那就讓她自己挑選一個殞命之地。

素盈在驚慌失措中忽生怨氣——有人在丹茜宮行刺,為什麼沒有侍衛現身救駕?對了,刺客就是丹茜宮衛尉……本該保護她的人。

現在她該去何處尋求保護?

纏在素盈發髻上的斷線,不住把殘留的珠子拋落在地,劈劈啪啪,劈劈啪啪……素盈被這聲音嚇壞,仿佛身後有千軍萬馬。慌不擇路時,忽然明白“申時”的“申”為何兩邊出頭——活似一刀腰斬了“中”字,原來是挑這時辰斬殺中宮。

素盈心中冰冷,恐懼和悲哀化成眼淚——難道像謝震所說,她已經變成一個該死的素氏?已經讓人這般恨之入骨?還有誰,還有誰會護著她?

素盈一個勁衝向前,全憑習慣和直覺引導腳步。不一陣兒,眼前終於出現人群。她已是鬢亂釵斜,一臉狼狽驚駭的模樣嚇壞了宮人。

琚含玄正從玉屑宮中出來,皇後這副尊容讓他臉上露出難得的詫異。素盈一把推開他,喊一聲“快逃”便直奔入玉屑宮。

素江提著刀追上來,琚含玄臉色驟變,正要大呼,素江怒喝一聲:“來得正好!”一刀砍向他胸口,又向玉屑宮中追去。眾多宮人見這嗜血狂徒砍傷宰相,頓時大呼小叫地亂作一團。

素盈撥開玉屑宮一層層藍色帷幔,慌張地奔到皇帝榻前,帶著哭腔喊道:“陛下!”他正陰著臉凝思,見她這模樣也愕然呆住。

一聲“救我”幾乎脫口而出,素盈腦中卻突然轉了個念頭。

“快逃!謀反!”她嘶啞地吼出這幾個字,腿一軟跪在他腳邊。

皇帝神色驟變,大聲斷喝:“是誰?!”

話音未落,殿內宮人已驚叫起來——手提寶刀的凶徒正走向皇帝。潘公公一步衝上前,伸開雙臂擋在禦榻前。

皇帝臉色嚴峻,伸手攬住素盈的肩膀,一言不發。

素盈一臉蒼白,偎在他臂彎裏,一時沒了主意,睜大眼睛盯著素江的刀鋒——殷紅的液體順著雪刃淌下來,不知是誰的血。

“什麼人?!”皇帝厲聲問。

素江緊握刀柄向深泓邁進一步,拄刀下跪,厲色道:“陛下明鑒!妖婦蒙蔽聖聽,縱容外戚,串通宰相,詆毀儲君,實為誤國禍端。請陛下廢皇後,籍其家!”說著手腕一轉,染著血汙的刀光映上皇帝的臉。

素盈手心裏早捏了一把冷汗,這時更是渾身發抖。

皇帝仿佛絲毫沒有被身邊的輕顫擾亂心緒,口吻反而平淡:“今日容你要挾君王廢去正宮,明日隻怕你將一紙退位詔書送到朕麵前,要朕落印呢!”

他滿是威嚴的聲音陡然抬高:“侍衛何在?!”然而一連喊了三聲,沒有人回應。隻有周圍宮人蜷縮在角落裏,此起彼伏地啜泣。皇帝的臉色也變得難看。

素江笑了笑:“陛下情願為一個女人,丟掉太上皇的寶座?”

他揚揚得意的神情還未盡放,頭上忽然挨了一擊。深泓高喝一聲:“拿下此人!”琚含玄二話不說,一手捂著受傷的前胸,一手提著落地宮燈,向素江劈頭蓋臉地打。

素江並不還擊,返身揮刀,劈向天下至尊的夫婦。那一刹他什麼也沒有說,但素盈忽地明白他的想法——他不再需要退路,他死罪難逃,不願一事無成地死去。

刀光之下,潘公公本能地挺身護住皇帝,而素盈這一次閉上了眼睛。

噗的一聲悶響,有一樣東西插入了誰的身體裏。

接下來是嘡啷一聲,素江的寶刀掉在素盈身前。

素盈睜開眼睛想看,皇帝卻將她緊擁在懷。

“別看,”他在她耳邊說,“你看不慣這個。”說罷揮了一下手中的劍,佩劍上玉石琤琮。

素盈陡然明白,某個深夜,觸及她手指的冰涼是什麼。她自以為知道他的一舉一動,卻不知道那柄寶劍幾時藏在他床上,他又是幾時握了長劍在手。

陽光輕撫著滴血不沾的劍鋒,閃爍出冰藍色的光彩。

“二十年……我以為它不會再飲血。”深泓頗有感慨,素盈卻覺得他一早料定用得著它。

琚含玄拄著燈架,挪上前看了看素江,說:“死了。”

一劍斃命。

“死了……”素盈在皇帝懷中重複一遍。死了就是再也問不出話,問不出主使和同謀。皇帝能精準地殺死素江,當然也能留其性命,除非他根本不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血腥在宮殿中彌漫開,到處是詛咒的味道。素盈又向皇帝懷中緊靠,期望貼近他就能遠離死亡的氣息。皇帝就勢抱緊她,見她驚魂未定,口氣仿佛憐惜:“這地方髒了,我去你那兒休息。走吧!過去了。暫時。”

又有幾名侍官進來,氣喘籲籲地口稱:“臣等救駕來遲,死罪,死罪!”皇帝好像很累,緩慢而無力地向他們揮了揮手,他們識相地拖了那具屍體出去。

素盈聽到素江的盔甲蹭著地麵,發出一道尖銳慘厲的聲音。

那聲音她一輩子也沒法淡忘。

宰相在宮中遇刺的消息一經傳達,相府上下頃刻震驚。他們不是尋常人家,隱約能感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在兩年內兩次遇刺,透露出什麼樣的訊息。芳鸞夫人到底沉得住氣,問那武官:“相爺現下如何?”

“相爺性命無虞,包紮之後便可行動。此時正隨聖上急召重臣在昭文閣議事,今日恐怕不歸。”

素瀾急忙問:“皇後呢?”

“娘娘無礙。”

芳鸞夫人不容素瀾插嘴,又問:“昭文閣中議論的事是……”

那武官見周圍幾人無非是琚相的兒子和皇後的妹妹,不需要特別忌諱,便壓低聲音說:“刺客揚言要聖上退位。大約是商議這個吧。”他知道的並不多,將這些話帶到,便匆匆告辭。

相府再無過節的心思。素瀾安慰婆婆:“相爺福星高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死?”芳鸞夫人冷哼一聲,“相爺最後一次為刀所傷時,恐怕那狂徒還沒出娘胎呢。他沒能死在相爺手下,隻能說他運氣太差。”

她的話聽起來別有用心,素瀾不敢隨便接茬,懇求說:“請容我入宮一趟。”

芳鸞夫人正想心事,從容地反駁:“不是說了皇後娘娘無礙嘛!”

素瀾輕皺眉頭說:“毫發無損也是‘無礙’,九死一生也是‘無礙’……誰知娘娘究竟怎樣?畢竟要弄個清楚,我才能放下心。”

芳鸞夫人想了想,說:“恐怕今日的宮廷,容不得你來去自如。”

“那也要試試才知道。”素瀾得到她的默許,匆匆地去做準備。

雲垂安排了府中事務,返回房中就看見素瀾在換衣服。他怔了怔才問:“這時候,你去哪兒?”

素瀾在衣屏後回答:“宮裏。忘機還在丹茜宮呢!”

雲垂登時沉下臉:“誰讓你將女兒送進去的?平日戀著那地方也罷,今天是什麼局麵?宮裏鬧出這等大事,你去摻和什麼?老實待在家裏,哪兒也不準去!”

素瀾周身已裝束停當。她不知雲垂這把無名火起自何處,婉轉向夫婿道:“我豈不知今日是什麼時機?我幾時壞過事?你別管。”

雲垂心緒原已糟糕,又聽她說出“別管”二字,怒火突地上衝,也不與她理論,站起身,出去便把門反扣,命人取鎖。

素瀾見狀大吃一驚:“你發小孩子脾氣做什麼?”雲垂不理她,親自把鑰匙收好,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素瀾連連喚他不應,無可奈何,隻好坐在屋中生悶氣。

一直坐到夜幕降臨,雲垂終於來開門。他氣已消,又覺得自己做事蠻不講理,放下脾氣要向素瀾賠罪。可開門就瞧見素瀾一身裝束仍然整齊,她陰著臉看了雲垂一眼,一把將他推到一邊,奪門而出。

雲垂在她身後喊:“這麼晚,你去哪兒?”

這一次,她連回答也省略了。

素瀾錯過了覲見的時辰,自知麵見姐姐的希望渺茫,僅是為了與雲垂慪氣才一路到了宮門。不承想,經過通傳,崔落花很快親自出來迎接,見了素瀾便說:“郡主來得正好。”

素瀾詫道:“已經這時候了,娘娘還沒歇息嗎?”

崔落花搖頭苦笑:“哪裏能閉上眼啊!”

素瀾聽了歎口氣,一路走進去,果然看見丹茜宮裏裏外外燈火通明,燈燭顯然添了不止一倍,連附近的園囿、道路也廣置燈籠火把。她走入宮內,見人頭攢動,仿佛丹茜宮所有在冊女官與宦官一個不漏,聚集在一起。然而他們全部靜靜地佇立外間。原本懸掛珠簾的地方,換上了一麵緙絲屏風。

透過素白菊花圖案,素瀾看見姐姐一人坐在榻上,不準任何人靠近她。隻有忘機無憂無慮地在旁邊睡覺。

“娘娘!”素瀾輕輕喚了一聲。

素盈身子一聳,點頭說:“你來了。”指著忘機又說,“趕快把孩子帶回家去,免得跟著我……”一語未畢,掉下淚來。素瀾急忙幫她擦拭。

“你聽說了?”素盈哭聲顫抖,“我差點死掉。”

素瀾緊握她的手,希冀給她勇氣,隻覺得手心冰涼。她看著素盈的眼睛,柔聲說:“姐姐呀,難道你以為,隻要坐在丹茜宮裏花一點心思,差遣別人動動手,永遠不必玷汙自己的眼睛,就能心想事成?”

捕捉到素盈瞬間的哀傷,她搖頭歎息:“唉——你的確會這樣以為。你是素盈,你一輩子也無法讓自己的手沾上別人的血。沒關係……以後會好的。”

“會好嗎?”素盈伸手捂上眼睛,“我想過自己會怎樣死,但想不到是這樣。以後不過是再多一種噩夢,會好嗎?”

“會的。”素瀾抱住她的肩膀,輕聲安慰,“今日不過一個拙劣的伎倆,日後你會恥笑它。到那時候,什麼都不算可怕啦!你幾曾見聖上怕得發抖?他早就入昭文閣做事去了。娘娘,你在發抖……這並不是你此刻能做的最好的事吧?”

素盈推開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幾次吞吐之後,她的態度漸趨安定。

“是啊。”她雙眼閃亮,“你帶忘機回去吧。”

素瀾搖頭:“這種時候,怎麼能帶她走呢?”

“多謝你,”素盈溫柔鎮定地說,“忘機確實讓我好多了,可我……丟下她逃命。我不能騙自己。以前,是別人奪走我的孩子。這回,是我自己知道,我還不配當母親。你帶她回去吧,我還有些事沒做完。”

信則從昏迷中痛醒,看到一大片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人世還是黃泉。片刻之後,知覺越發明晰,背部好似一條火蛇攀附,連他也忍不住疼得呻吟。

忽然,有一隻冰涼的手放在他的傷口上。與燒燎似的疼痛相比,冷冷的觸碰反而讓他舒坦了少許。他驚得回身去看,看不清那人的臉,隻看見發簪搖動的影子。

不需要看清麵目,他也知道這是誰,於是更加吃驚:“娘娘!”

“別叫得那麼淒慘,你死不了。”素盈說,“你豁出命換的東西,我會給你。”

她的話讓信則心一寬,迷迷糊糊地沉睡過去。再次疼醒,想起來還沒有謝恩,忙呼一聲:“謝娘娘……”

可是素盈已經不在。

天子登基二十餘年,從未發生過入宮行刺之事。守衛禦寢的宗子隊有千人之多,卻無人在逆賊入內時挺身而出。宮廷禁衛幾乎全盤易人。琚相提議清查宗子隊與反賊的關係,皇帝卻以為重責宗子隊必傷勳貴老臣之心。盡管如此,當時輪值的全班侍衛仍被流放至邊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