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一年天下(全三冊)》(3)
睿洵的離去帶來一場地震。
東宮官署廣受牽連,有人借機提出儲位暫虛,可裁撤東宮屬官。東宮屬官一向自成一群,宛然另一個縮微的朝廷,著實不利皇權永固。這提議一經提出就得到一片支持。東宮三府十率,合並撤換之後僅剩一府六率,所有屬官不再向太子自稱“臣”,而改為“下官”。
“有人”的背後是誰,朝廷內外心知肚明。宰相終於拔掉眼中釘,可不會讓下一個坐那位子的人還能同他對抗。但素盈認為,提議如此順利,是因為皇帝不想他兒子在墜落的時候分量太重,那樣容易摔得更加粉碎。他本來不打算這麼快處置他兒子,這時候廢黜太子,是因為有人為了陷害他,不惜謀害天子夫婦的性命。睿洵繼續留在這裏糾纏不休,對父子二人來說都太危險。
他沒有在詔書裏提到那天晚上中毒的事,隻寫了一樁日後很有可能會被證明是子虛烏有的通敵嫌疑。到時候,太子就可以回來,東宮官屬也會回來。現在他們被裁後無處轉職,全部前往宣城追隨睿洵去了。
還有另外一些人,因為堅信東宮清白,自發前往宣城。大多是京城中的閑人,比如無處任官的閑士、退出書院的學生。場麵有些像當年秀王北叛,一群小姓相約北上。
李懷英也歸還宅院,向素沉辭別。素沉實在意外,著意挽留:“先生何必效仿那些衝動的年輕人呢?他們也許是一份忠心,也許是一次投機,無論哪一種,都是陷東宮於險地的不智之舉。”
李懷英沒有回答,深鞠一躬說:“草民之誌,並非在於王府清客。承蒙郡王厚待,不曾回報點滴,今日略備薄宴,不知郡王肯否屈尊賞光?”
素沉搖頭歎息:“我從未將先生視為清客,我們且走且談。”說罷與李懷英一同出門,騎馬而去,一直走到京城最熱鬧的富華樓。
李懷英停在門前,指著恍若人間仙闕的酒樓問:“郡王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素沉自然知道,不禁有些驚詫地看他。
“琚相長子開的酒樓。”李懷英笑著說,“這裏有全國最好的酒和茶。禁酒令和禁茶令,對這裏無效。”
素沉提醒他:“琚大公子是朝廷特準的酒商和茶商。”
“看郡王的表情,一定是知道,我不可能在這裏請您喝酒。”李懷英說,“最好的茶要三十萬錢一壺,而酒,價值千金——琚相號稱清廉,琚家從不讓人拿著真金白銀送上門,誰敢送禮上門,一概打出門外。可是,想求相爺辦事的人,隻需來這裏買幾壺茶、幾杯酒喝,日後自然心想事成。”
“先生慎言。”素沉拉住韁繩,快速離開。
兩人並行到一個冷僻的地方,李懷英停下馬,肅然說:“宰相先廢皇後,再廢儲君,玩弄皇家如同兒戲。天下皆知廢後蒙冤,又怎麼會信儲君通敵?如今朝政全在這人手裏。廢後黜正,覆其國家。什麼也不做的人最安全,不會受到攻擊和仇視,不會身處險境。然而國家已經至此地步,如果舍出性命可以讓世間有所不同,匹夫亦不會吝惜!”
素沉聽了不由得發愣。李懷英又說:“我知郡王並非一般紈絝子弟,心中亦有國家。所以這番話,我可以對郡王坦言,萬望郡王成全。”
素沉默然,長長地歎了口氣。
“先生的誌向,我大概能猜到。自從因緣巧合遇到先生,我有時想,國家或許真有希望,可惜年輕人一撥又一撥地心灰意懶。我不願看先生也慢慢冷如死灰,這才誠意相待。”他慢條斯理地說,“朝政確如先生所言。後宮呢,我妹妹……素氏皇後,在朝廷中早已不能舉足輕重。我們隻能全力保住她,才有機會在未來的朝廷中發聲。”
他說到這裏,真正觸動了心事,更深地歎息道:“素氏代代爭奪丹茜宮,為保住後位,打壓選女,結果一代不如一代,漸漸無法控製丹茜宮。後位會落在仁恭皇後手中,是偶然也是必然。總有一天,東平素氏將被更弱的人而不是更強的人趕出丹茜宮,亦是注定。我這樣的人,實在沒有權力束縛先生這樣的人啊!”
“郡王言重了。”
“之所以想要皇後提攜先生,隻是因為……”素沉頓了頓,小心地審視過周圍才說,“聖上是一個你完全無法想象的人。即使最親近的人所說的話,他也不會輕易當真。你必須先做些什麼,讓他聽見你的聲音。皇後或許可以幫你。先生如決意前往宣城,我可以明白地告訴先生,眼下的時機險絕——一旦朝中再有人向儲君發難,他或許不會有事,但你們難免有池魚之殃。他若有事,你們更糟。”
“草民亦知境況頗為艱難。但是,廢太子究竟是怎樣的人物,隻有此番可以見識。若儲君清白而逢殃,奸佞之力動搖皇統,草民自當以微薄之力護翼儲君,怎能惜命?”
素沉抿緊嘴,沉吟之後說:“他是怎樣的人,先生見過自有判斷,我不便再說,隻想提醒先生,儲君並非聖人,也並非國家。”
說得很明白,儲君可能確實犯有大錯,效忠國家也有其他的方式。
李懷英在馬背上再次躬身,說:“郡王也請多多保重。我看皇後,麵有絲竹之清和,聲如金石之鏗鏘,絕非民間所傳是宰相著意挑選的懦弱傀儡。如今的局勢,宰相絕不會就此打住,但願皇後與郡王皆能平安。”
當天,他們兩人在李懷英的書房裏把酒相談,素沉為李懷英寫了一封薦書,李懷英便攜妻子前往宣城了。
不出幾日,羽林軍換了一大批人,帶頭鬧事的都被判全家流放。趁機騷亂的暴民被斬首示眾。大理寺從上到下被整治得不輕,大理寺卿也遭貶。滿天紛紛揚揚的塵埃快要落定,隻剩下東宮通敵的調查並未結束,畢竟已鬧得滿城風雨。白信則收到父親托人送來的家書,三弟信端被軟禁家中,父親要他在皇後麵前美言。
若非實在走投無路,父親不會向他求助,而且是有求於皇後。可以想到他寫每一個字時有多麼為難。信則看完信,輕輕投入火中燒了。
這夜無風,寒氣綿綿不絕,從積雪裏向上生長。他灌了一壺紅花飲,提燈走上一條寂無人聲的道路。
多年前,這條路很熱鬧,年輕的麵孔來來往往。有時候他覺得可怕——那些全都消失了。以前發生的事,對於從未聽聞它們的年輕人來說,等於從不存在。隻留下他,一個孤證。
他很擔心自己行走在這條路上,被角落裏沉睡的一星半點塵埃認出來。它們會趁著他腳步的攪動,鑽進他的呼吸裏,讓他聞到昔日的味道,承受舊時光的糾纏。所以他已經好幾年沒走過這條路。
沒人發現他的刻意回避,大部分人不會走這條路——盡頭隻有無人居住的慶雲宮。
信則在門口停住,豎起耳朵聆聽。裏麵沒有他記憶中的人聲,也沒有一個小女官困在裏麵,等著被解救。聽說素奉香被人捉弄關在慶雲宮的時候,信則內心有一絲波瀾,以為往事會回來。但是沒有。
他向遠處退開幾步,背對喑啞的宮殿。
震動的鈴聲由遠及近,很快震碎寒氣,近在眼前。
“封令柔。”信則悠然喚一聲。
提鈴宮女早看到這裏有燈籠亮光,沒想到是他,訥訥地躬身問候:“白大人。”
借助雪光,信則看清她凍僵的臉和手。棉衣很厚,但應付這樣的夜晚還是不夠。他從壺中倒出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花飲,說:“喝吧。放心,不是駱駝蓬。”
令柔一手提著銅鈴串,另一手接過來,默不作聲地喝。
“我認識你姐姐。”信則說著,回顧身後,“當初我在慶雲宮侍奉靖嬪,她是靖嬪身邊得力的宮女。我想,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令柔不敢說話。
“那時候的靖嬪和丹嬪,簡直是火鐮和火石。必須準備幾個水缸在她們旁邊,否則兩人一碰麵,能火燒宮城。我和令嫻就是這樣的水缸,幫她們消災解難。隻不過,八皇子墜樓死後,我說靖嬪當時確實在樓上,而令嫻什麼也沒說。”
令柔目視著慶雲宮振動銅鈴,然後遞過空杯說:“請再賜一杯。”
信則一邊斟滿,一邊說:“我有必須那麼說的理由——為了向某個人盡忠,我不惜一切,必須走到至少是今天的這個位置。令嫻也有必須那麼做的理由。她用性命,選了真正想追隨也值得追隨的人。”
信則看著凍僵的宮女:“可惜你無法理解這種忠誠。你隻是想把卑微的生命,係在素若星這棵發光的樹上,把人生寄托在強者身上。也許根本不是什麼偉大的強者,隻是有一種你想要但得不到的魅力,你希望自己成為那道光的一部分,分享那道閃耀的軌跡。”
令柔將杯中熱水一飲而盡,噴出一團白氣:“大人根本不知道奴婢是什麼樣的人。”
“我不需要看你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才能知道你,我早就知道你的結局。”信則冷酷地微笑,“我在這宮裏二十年了,可以清清楚楚告訴你——太安素氏的爪牙,從來都是被太安素氏除掉的。他們動手很快,絕不把活口留給外人。”
令柔打了一個大大的哆嗦。
“有人對皇後下毒。如果我沒猜錯,那個人很快就會死。我不想在聽到死訊的時候太意外,不如你現在告訴我,那人是誰。”
“大人以為自己知道得很多。”令柔嘿地冷笑一聲,“那你知不知道,奴婢家裏根本沒有說‘不’的底氣。他們說,令嫻不堪使喚,死了。家裏隻好再交一個女兒出來。如果她當初像你一樣選擇,奴婢根本不會在這裏。”
信則很有耐心地聽她抱怨。
“如果奴婢再死於這種事,家裏隻好再送來一個。”令柔望著信則,冷冰冰地說,“奴婢沒有妹妹,隻有幾個弟弟。如果今天胡言亂語,用不了多久,大人就會見到奴婢的一個弟弟變成你這樣。”
“我可以去問宋之惠。”信則無動於衷,“雖然她不像你,需要向皇後將功贖罪,但她未必願意追隨東宮遷往宣城,我給的機會很及時。”
令柔無聲地笑了。
“如果她知道答案,你早就知道了。”她無視信則臉上若有若無的尷尬,說,“奴婢與她自幼結為蓮子姐妹,看得出來她在幹什麼。”
信則看了看她:“你不是很想換取素璃高看一眼嗎?”
“靠出賣姐妹?奴婢不是那種人。”令柔交還空杯,繼續振動銅鈴串向前走。
“皇後疑心東宮妃用‘沉夢’暗殺她。但我認為不是。”信則從容跟上她的腳步,“事情太過突兀蹊蹺,聖上不願在這時候公之於眾。皇後因此更加憂鬱,認為她的死活已經沒人在乎。她不會坐等下一支暗箭。我可以盡力而為,幫東宮妃擺脫嫌疑。但我必須知道,廢後留在宮中的人還有誰,此事是否真的與他們沒有關係。”
“大人怎知不是東宮妃動手?”令柔腳步不停,“宮中隻有太安素氏掌握‘沉夢’,哪個中毒的不懷疑他們?”
信則不說話。令柔側頭看他,恍然明白:“你懂驗證‘沉夢’的方法,而玉屑宮找不出染毒之物。”
“宮中隻有太安素氏掌握‘沉夢’,我可不是他們。”信則淡淡地否認。
銅鈴串又振動,聲音似乎比之前略顯急躁。
“皇後,”令柔終於噓口氣,“皇後有一種病。”
“那個白衣女人?”
“不是那個。”令柔搖頭說,“她還是奉香的時候,我們……我們給她喝過駱駝蓬。但是很快就停了,因為她變得有點……奇怪。”她抬起頭,雪地蒼涼的光映在那張凍僵的臉上,看起來很是驚悚。
“即使喝清水,她也會出現駱駝蓬中毒的症狀,久久難消。”
信則皺起眉:“什麼意思?”
令柔無法直接回答,說:“奴婢聽說,前一陣子,她出現懷孕的種種跡象,但是並沒有身孕。皇後她……可能就是這樣的人。當她以為或者暗中希望什麼事情要發生在她身上,不管她自己知不知道、承不承認,她的身體都會真的出現那種反應。”
信則有些不能相信:“你是說——”
“沒人給皇後下毒,也不是她假裝。”令柔說,“她是真的相信自己中毒了。”
在皇帝枕邊發生這種事,誰會相信她沒有企圖呢?信則急斥:“你怎敢這樣汙蔑皇後?!”
“奴婢實在沒有別的可以奉告。”令柔向他笑笑,“如果白大人交不了差,奴婢也無計可施。誰讓他們一開始選了個瘋子當皇後呢!活該我們這些下麵的人倒黴。”她說完,搖動銅鈴遠去。
信則在雪地裏站了一會兒,手腳冷得失去了知覺,急忙提起那壺漸漸變溫的紅花飲大口喝。身上很快暖起來,他長呼一道白氣,轉身向丹茜宮走去。
素盈還沒有睡。她本就常常失眠,出了這種事,更是整日整夜難以合眼。召信則入內,她馬上問:“查得如何?”
信則垂首回答:“娘娘,毒藥本就勝在無痕跡、無處查。宮中盡人皆知太安素氏祖傳‘沉夢’之毒,等於給這毒藥戴上枷鎖,用不得了。他們即便真要投毒,也不會用這個。若真有人使用‘沉夢’,隻能是栽贓太安素氏。”
素盈點頭:“我也這樣想過。”
信則遲疑一瞬,問:“娘娘如何認定是中了‘沉夢’之毒?周太醫為何診不出來呢?”
素盈目光閃爍:“不是我自己空想。”她看信則一眼,“是聖上告訴我的。”
信則暗暗地吃驚。片刻之後,他定下心神,躬身說:“娘娘切勿再查。”
素盈怔忡許久,說:“好。辛苦你,退下吧。”
再過幾天就是元日經筵和法會,素盈麵前放著展開的經卷。信則提醒:“娘娘請多休息,不可再勞神。”說罷告退出去。
素盈招手讓崔落花到跟前,低聲說:“立即修書,要王秋瑩回來。”崔落花早已寫好信,隻等素盈首肯,聽了這話,轉身出去,交給信賴的人星夜送往粟州。
“娘娘試著睡一會兒吧。”崔落花安慰說,“這樣虛耗精神,於身體無益。”素盈這回聽從勸告,卸去衣妝就寢。
然而誰也沒想到,她這一覺有多長。
蒼白的月僅在天心晃了一下,眨眼就藏得無影無蹤。
失去月的夜,總讓人倍覺不安。缺了月光,偌大的書房驟然不見五指。有人點燃了燈,眾人圍燈而坐,在牆壁上投下一片陰影。整間書房唯有天頂明亮,餘地皆被他們籠入黑暗。
他們特意圍成圓圈,席地而坐,以此泯除賓主座次,可是一說話,又分了你高我低。
“該如何是好?”最先開口的是素璃的堂兄素征,“原先盡心竭誠的人,不過寄望於太子唾手可得的新朝。眼看革故鼎新之際近在眼前,事情卻演變至此……所謂的廢貶,幾時有過好結果?更何況是在琚含玄的虎視眈眈之下。”
沒有人開口接他的話。一圈七八個人仿佛商量好了,全部盯著中心的燈芯,仿佛他們不是太安素氏中的長輩,而是一群嚴肅的巫師,正在通過一搖一晃的燈芯預見未來。
長輩們的怯懦讓素征年輕的眼中充滿失望和輕蔑。
“每一次都是這樣!”他不滿地挑了挑眉梢,立刻換來周圍的白眼。
“唉。”素若巒歎了一口氣,沉重的呼吸幾乎壓滅孱弱的燈火,“果然像家父說的,太安素氏沒有在梁秀之戰中挺身支持梁王時,厄運就已經開始了。聖上並不是一個善忘的人。更糟的是,他也不是一個把別人的功勞銘記一生的人。神安皇後助他廓清海內,他卻沒有與她共主天下的胸懷。偏偏皇子屢屢不得養成,家姐因此數度蒙受誹謗,好不容易等到太子長成,又遭受橫禍……一切,正如家父所說,皆因聖上早已對太安素氏生出疏遠之心吧!”
他越說越是喪氣:“這一次,還是應該聽聽法善大師的見地。”
素征揚眉,阻斷了他的話:“法善大師的確頗有預見。可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不正是因為他一再說著這樣喪氣的話,一再退縮嗎?若是當初不受他的阻撓,那我家今日不僅不會失去一個太子妃,還會擁有一位權傾天下的皇太後和一位穩坐丹茜宮的皇後!”
“住口!”呼出這一聲的不止素若巒,還有幾個長輩。
隻有若巒的庶兄若華嘿嘿而笑:“小兒率性,讓眾位見笑了。可是,為什麼不試試看呢?法善大師此刻正好在宮中。等到失去所有的機會,我們才開始抱怨和後悔?我們家當初將丹茜宮兜入囊中,憑借的可不是‘明哲保身’四個字。”
“你在說什麼?!”
駁斥的聲音並不是很強勢,素征立刻有了底氣,向族親們大聲說:“難道你們想等到庶人洵也死去,然後渾渾噩噩地歎息到死嗎?”
“年輕人何必急於求成?”一個人說,“事情若是敗露,太安素氏將步上清河素氏的老路,永失後宮。”
素征看著他,冷冷笑道:“年輕人怎麼了?仁恭皇後比神安皇後、阿璃更年輕。你們如有自信勝過年輕人,為何不與她一較高下?瞪著眼睛看她穩坐丹茜宮,看著她一個接一個地鏟除太安素氏,便是你們的才能嗎?”
“還不住口!”素若巒製止,“空口無憑,不要亂指認。”
素征拿出一疊紙摔在麵前:“你們沒有看到宮中傳出來的詩嗎?哪回冬宴有過這麼多蔑視武人的詩作?衛侯、衡侯不過是兩顆棋子,而殿下碰巧賞了他們。這樣的棋子,她手裏還有一把!若是東宮殿下當時賞了別人,那挨打的就是另外兩人,但總歸都是她的安排!”
冬宴已經過去些日子,後來發生的事情太多,這一樁已是乏人回想了。太安素氏的長輩們紛紛拿起素征勾畫過的紙。
批注字跡不像是素征的,倒像是女子所寫。但內容的確如素征所說,今年的詩作主題有些異常。
“皇後為何要構陷東宮呢?未嚐不是宰相所為。”
素征笑道:“仔細看看那些寫詩的人。宰相以軍功出身,向來敬重武官。而這些人,他根本看不入眼,從未將他們收入麾下,也免得令自己一黨之內矛盾重重。這些人便是想投靠他,也沒有門路。隻有皇後能許諾他們前程。我看衛侯、衡侯不過是演苦肉計。”
有人盯著詩作仍然懷疑:“大理寺打死人,煽動羽林,也是她在背後指使?不像啊。”
有人搖頭放下詩稿,說:“毫無用處。就算她指示人寫了一些罵武官的詩,又不是殺頭之罪。衡侯親口說,打他的並非羽林,所以詩也沒挑起什麼實際的危害。總不能拿這個去狀告皇後。倘若大理寺裏打死人是她做的,倒可以考慮一用。”
有人深以為然:“宰相才是大患。若不除他,東宮回來還是危機四伏,無法長久。但是宰相無懈可擊。倘若能夠從皇後這裏找到哪怕一個缺口,便能將他們一網打盡……”
馬上又有人揉碎手中的紙,說:“這賤婢是個禍害。神安皇後蒙冤那一回,就該除掉她。若非東宮心慈手軟,何至於今日?”
“神安皇後那一次,宰相下定決心,隻用一個月就要了她的命。這回他能給東宮多久呢?”素征目光炯炯地望向素若巒,“退讓到何種地步,才是太安素氏的底線?難道我們要從皇朝頂尖的貴族,淪落成一群膽怯的廢物,才能覺得更安心、更舒適嗎?”
“夠了。”素若巒噗地吹熄燈火,在一縷輕煙上伸出手,聲音沉痛,“神安皇後蒙冤被廢,我們未能救她。這回東宮蒙冤被廢,倘若我們還是束手待斃,那以後也沒有哪個皇族願意與我們聯姻了。來盟誓吧。”
月光好奇這是怎樣的儀式,偷偷灑了一片光。
輕煙蕩盡,一隻、兩隻、三隻……所有的手握在一起,所有的臉皆是陰沉。
素盈睜開眼時,宮中燈火通明。她伸手遮住眼睛,片刻之後才清醒。然而沒有睡醒的感覺,眼睛還想閉上,肚子卻餓得難受。
“誰在外麵?”她有氣無力地喚了一聲。
崔落花立刻掀開床幃,驚喜交加:“娘娘醒了!”
素盈撐起身問:“現在是什麼時辰?”
“快到卯時。”素盈哎呀一聲,忙要起來。
崔落花上前說:“娘娘不必著急,聖上已交代過,今日可以安心休養。”
素盈一邊披衣,一邊羞赧地笑道:“我最近太不像話,要麼睡不著,要麼險些睡過。”
崔落花欲言又止,最後小心翼翼地說:“娘娘睡了整整兩天兩夜。”
素盈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瞪著她。宮女送來清水和素粥,素盈訥訥地說:“怪不得這樣餓。”她一言不發地喝了一碗粥,喝完仍呆呆地坐著。
崔落花輕聲說:“周太醫來了。”
素盈仿佛沒有聽見,一動不動地坐了良久,最終平靜地對宮女說:“為我更衣。”
周太醫進來,關切地問:“娘娘自覺有無異常?”
素盈搖頭,平靜地說:“我沒事,一定是前些天太累。”
“娘娘——”
“太醫,我沒事。”素盈溫和而堅決地望著他說,“我沒事。”
周太醫見她眼中仿佛有淚,急忙說:“容臣稟告——娘娘脈象確實無異於常人,臣也認為是失眠與疲勞所致。請娘娘寬心。臣為娘娘所下藥方,專治失眠。務必安心休息,切勿強撐。”
素盈聽到這結論,反而愣了愣,眉宇之間略微鬆開,點頭說:“如此甚好。”
盛樂公主一聽說她醒來,便到丹茜宮探望。上次試鷹會後,她也病了一場,閉門不出。兩人好久沒談心,這天本來都有話想說,卻都懨懨的,有氣無力。
素盈感到驚奇,盛樂的精神比她更差,憔悴以至消瘦。她不由得關心:“真是風寒嗎?哪位太醫在看?怎麼還沒有好?”
盛樂無聲搖頭,坐到皇後床邊,仔細打量素盈。她明顯心裏有話,卻梗在胸中說不出來,半天才虛弱地問:“娘娘剛累倒,我本不該來煩心,可是不問不行——蘭陵郡王遇刺的事,算是查完了?”
素盈黯然說:“說是素璃怕那封信落到郡王手裏,要殺郡王滅口。”
“這……”盛樂更虛弱地問,“你覺得,說得過去嗎?”
素盈雖然臥病在床沒有精神,卻警惕地抬起眼眸,問:“你,是不是那天看見了什麼?”
盛樂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精神仿佛因這一問又差了一截。素盈打了個手勢,示意周圍人都退下,然後握住盛樂的手腕,低聲問:“謝震密奏軍中有人通敵,你可知道?”
盛樂這回點頭:“我也有此懷疑。”
“蘭陵郡王認定的叛徒,那天也在試鷹會。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素盈的心微妙地抽緊。
盛樂咬著嘴唇不言語,一口氣憋了很久,才微弱地吐出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麼,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素盈隱約有不妙的預感,但還是毫不遲疑地說:“皇極寺那一次,你怕我把難過憋在心裏。今天我見你這樣子,何嚐不怕你有三長兩短呢!無論是什麼,我們兩人可以商量。”
盛樂本就想對她傾吐,得到鼓勵,低聲說:“我懷疑,郡王是被宰相誤導了。”
“哪件事?”
盛樂見四周無人,微微提高聲音:“你知道,郡王恨白家入骨。清河郡公的三子白信端是東宮推薦上陣的。郡王一會兒說,他與東宮關係過於深厚,一會兒又說,他是從南方邊鎮過來的,帶不了北方士兵。總之不予重用。其實可以看出,他有成見。最初我們幾人懷疑軍中出了通敵叛徒,郡王第一個懷疑白信端,將他單獨拉出去審問,以至於軍中一時人人懷疑白信端。那年輕人都快被郡王逼瘋了。”
她停下來看素盈的反應,又說:“但我覺得應該不是他。清河郡公的兒子,駙馬的弟弟,他是出去混軍功的,連連敗陣沒好處。若真有叛國之心,南邊才是他的地盤,不必專程跑到北方,叛逃去一個不熟悉的小國。”
素盈一言不發地聽,問:“謝震怎麼說?”
“一邊居中調和,一邊查。可惜還沒結果,緊隨其來的便是大軍覆沒、郡王被俘。我們退守金源鎮,叛徒的事也無從查起。後來的事,現在說也無用。不過,我還是覺得……廢太子在陣前處置合理,重振軍心士氣,白信端也得以發揮所長,能夠立功並非時來運轉、機緣巧合。”盛樂說,“其實,軍中有敵方諜人,是免不了的。那邊也有我們的人。但郡王第一次遇到這種事,經驗不夠,處理很糟,暴露出他的私人恩怨。娘娘可知,他從那以後,鍥而不舍地追查白信端與廢太子通敵之事?”
素盈無聲地點頭。
“這樣太容易受人利用了。”盛樂說,“我勸過他,太子的敵人知道郡王願意相信什麼,總有辦法弄到那樣的證物。他冷笑不說話。”
“通敵書信……果然是假的?”素盈失神地說。
“我不知道。”盛樂搖頭,“我在試鷹會尋找真寧的時候,看見郡王的一名隨從帶有弓箭——誰家的腳力隨從會帶弓箭呢?而且,那個人是他從軍中帶出來的,特意帶去試鷹,是要他辨認別人不認識的人。我這樣想。”
“白信端嗎?”素盈吃驚,“郡王那天要殺他?你可曾阻止?”
“那隨從不聽我的。我找不到郡王,隻好對白信端說,試鷹會是為真寧擇婿,輪不到他,別不知天高地厚,趕快滾。”盛樂惴惴不安,“他雖然吃驚,但不傻。”
“是他冷箭傷我哥哥?”
盛樂用力搖頭:“我就是怕你在氣頭上這樣想,正中別人下懷,才沒有告訴你。”她長長地吸了口氣,“聽說,宰相查到是郡王的隨從被素璃買通,背後冷箭。但隨從若要謀害,每日都有機會,為何專挑那天?再說以他的射術,郡王當場就穿喉斃命了,怎會是背上一點外傷?”
素盈一直坐直與她說話,這時腰不自覺地彎了。盛樂猶豫地問:“那箭的事,郡王並沒有告訴你?”
素盈閉上眼睛,搖頭。
盛樂又問:“那你相信廢太子通敵嗎?”
素盈沒有回答。
“結果,郡王不知被何人所傷,卻把太子廢掉了。”盛樂看了素盈一會兒,說,“我恐怕事情不會就此結束。郡王受傷、郡王的隨從、郡王收到軍校指控東宮通敵的信,就算天下皆知宰相是借此機會廢掉儲君,但他由始至終未曾介入。是郡王在出頭。太安素氏必定恨郡王入骨。而宰相——倘若宰相廢掉太子,再將矛頭一轉……”
“你的意思是?”
“眼下宰相必定全力戒備廢太子,對中宮疏於防範。若能除他,天下感恩。必須在沒有宰相介入的場合,重新審定太子通敵一案。唯有這樣,才能有真正的結論。否則太子通敵終成懸案,而郡王將一生受製於人。”
素盈搖頭說:“我從無準備。”
“太安素氏卻已準備多年。”
“太安素氏絕不會與我共事。”素盈別過臉。
盛樂端詳她的神態,按住激進的話鋒,婉婉地說:“我不知娘娘與他們有何過節。但是東宮……廢太子,也不能僅憑一封書信,就認定他通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