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樂見素盈目光遊移,又問:“娘娘與太安素氏,當真沒有一星半點和解的可能嗎?”
素盈繼續沉默。
“那麼鳳燁公主——”
盛樂才提到,素盈立刻急斥:“絕不要將她牽扯進來!”
盛樂見她態度堅決,隻好說:“事不宜遲,萬望娘娘三思。”
崔落花等她們說了這麼久,過來卻見素盈的臉色更差了。盛樂告辭之後,崔落花上前低語:“真寧公主聽說娘娘因病昏睡,昨日去皇極寺祈福。既然娘娘已醒,可以召她回來。”
“她是在皇極寺,還是跑去了別的地方?”
崔落花忙說:“是在皇極寺,並未擅自離開。”
“那個塾師呢?”
崔落花略停一下才說:“東洛郡王打發他離開京城了。”
素盈點頭說:“讓真寧在皇極寺多住幾天,看看有誰去找她。”
氣定神閑飄落的冬雪是一道優雅的風景,若有若無的綿綿冬雨則是一場冰冷的災難。清晨,天邊剛泛起一道朦朧的初光,立刻洇在寒透心扉的雨水中。
信默回家時,發現有人已經等他等得不耐煩。榮安急急地迎上前質問:“你昨晚到哪兒去了?”
信默發現她雙眼通紅,一定是徹夜未睡。他瞧瞧她手中提的劍,柔聲問:“這是做什麼?”他的聲音穩定和緩,每一次都能讓劍拔弩張的氣氛消弭於無形。
可榮安今日並不買賬。她倒提了劍,將劍柄向他胸前一戳,聲音有些嘶啞:“你要是還自稱男人,就拿著這把劍,跟我一起去殺了琚含玄!”
信默定定地看著榮安,看了片刻才伸手推開寶劍,低聲說:“胡鬧!死生大事,豈可兒戲?”
“誰同你兒戲?”榮安好像根本沒察覺他的憂鬱,直直地望著丈夫厲色道,“琚賊閉塞聖聽,混淆黑白。先逼死我母,又構陷我兄。他還不死,才是大事!你要眼睜睜看著他兜攬天下嗎?拚上三千飛虎衛,我不信取不下他的人頭!”
信默見她激動得雙頰泛紅,連連搖頭苦笑:“我所說的不可兒戲,是勸你不要隨隨便便拿我們的性命開玩笑——恐怕你還沒傷到琚相一根頭發,我倆已同東宮一樣,莫名其妙地失去所有。不要意氣用事。”
榮安張口結舌地瞪著他,最後歎了聲:“男人活到全無意氣,還有什麼意思?”
信默沒生氣,無聲地搖頭笑了笑,就入內更衣,留榮安獨自一人在寂靜中默默站立。過了一會兒,她悵悵地把一對寶劍撇在地上。
咣當一聲大響之後,周圍靜得令人心寒。
榮安明知信默向來行事穩健,自己也從未覺得不妥,可是今天忽然若有所失。或許婚姻本是如此,嫁時如寶劍擲地有聲,轟轟烈烈一響就歸於寂寂……她仗著一口氣撐了一夜,此刻心勁一失,疲憊乘虛而入,瞬間襲遍全身。偏偏此時身邊沒有依靠,雙腿一軟竟坐倒在地。
婢女抱了她女兒進來,見狀急忙來扶。榮安一把推開,自己站起來,解開衣衫,親自為女兒哺乳。不多時,信默換了衣服,出來坐在旁邊,靜靜看著她們母女。榮安將女兒交給婢女帶出去,擦掉眼淚問:“昨晚去幹什麼了?”
“去看信端。”
榮安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該更緊張,問:“老三怎麼樣?”
信默搖頭說:“事情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隻是不容易。指控他通敵的是當時領軍之人,東宮又因此被廢,無人可證他清白。”
榮安怒道:“素颯這是公報私仇,聖上看不出來嗎?唉,為什麼假的證物唾手可得,真的證物卻找不出來呢?”
信默淡淡地說:“假的隻要造,便有了,真的卻是平日裏視而不見的,誰會刻意保留呢?”
他看到榮安沉思的模樣,勸說:“你可不要亂來,也想著造個東西出來。最後真真假假混淆不清,害了自己。”
榮安當即搖頭,大聲說:“你想到哪裏去了?我還有女兒呢!我可不想她有一天發現親娘肚子裏全是肮髒手段,想想自己跟那些齷齪東西一起長了十個月,一輩子也洗不幹淨。”說出這話,夫妻二人一時沉默。
信默寬慰說:“廢後的事,早已過去了,不必再記恨。”
榮安含淚說:“我恨她,也愛她,這是我們母女的事。斯人已逝,無須再說了。可我哥哥還沒有死,我不能不說。”一提到廢太子,信默又沉默無語。
“去皇極寺為他祈福吧。”他說,“聽說真寧公主也在那裏,為皇後祈福。現在隻有……皇極寺,或許可以救他。”
隻有佛祖才能救他?榮安苦笑一下。
她生產之前本在皇極寺許了願,早準備去還願,至今還沒去。困在家中,除了胡思亂想實在沒什麼用處,她清點諸多還願的供奉,前往皇極寺。
聽說妹妹為了清晨的頭炷香,早早去殿中閉門祈禱,榮安心中有氣。
素盈已經變成真寧的親娘了?生病還不知是不是又在演戲。就算是真病,皇後小產之後,十天有八天是這樣病懨懨的,倘使每次都要為她祈福,那真寧得要出家才能忙得過來。同胞兄長蒙受不白之冤,她卻顧不上。
榮安一路上攆走擋她路的比丘尼與宮女,氣鼓鼓地推門衝進偏殿,卻見殿內一個年輕男子和少女並肩站立。她嚇一跳,那兩人也嚇一跳。
“榮安姐姐?”真寧吃驚極了。
榮安替她羞得滿臉通紅,急忙掩門,指著他們怒道:“你、你真是——你還要不要名聲?!他是什麼人?在這裏做什麼?”
那年輕人疾走幾步上前,躬身施禮:“公主不認識我了?”
榮安在氣頭上定了定神,矚目端詳,似曾相識。
年輕人說:“下官是素征。”
榮安想起來,這是她舅父素若華的兒子,平日不大來往。她靜下來,嗔怪:“你們二人真是大膽!縱然有意,說給聖上,沒有不準的道理,又何必在這裏……傳出去還了得!”
真寧噗地笑出聲,問:“姐姐來做什麼?”
榮安心中悲傷,眼望殿中佛像,說:“洵哥哥蒙受汙名,除了菩薩,誰還能救?”
真寧與素征交換眼神,緩緩搖頭,說:“求神拜佛,隻是讓我們自己好受,沒什麼用處。”
榮安冷笑:“準你給皇後拜佛求好受,不準我為親兄長拜嗎?”
真寧笑道:“我為皇後,是做給皇後看。你為洵哥哥,那看的人可就多了。”
榮安又吃一驚,說不出話。
真寧仿佛是對她說,又仿佛是對殿內的雕像說:“姐姐這樣莽撞的性格,是成不了事的。”
素征將頭低下,說:“兩位公主慢慢說話,容下官告退。”
待他出門,榮安向佛前跪拜,又默默流淚。真寧陪她拜了一拜,說:“別擔心。”也不說這沒頭沒腦的話是什麼意思,站起身走了。
榮安轉過頭目送她的背影,覺得她逆光的背影特別像母親,也有些像父親。
元日將到,宮中為開經筵做足了準備。既是一時之盛,不免人人用心,連丹茜宮中的女官們也將聖教五經掛在嘴邊,閑談間不時借用典故。素盈聽說,今年經筵的講官乃是儒派正宗,深忿蕭牆之亂,必要借題發揮,揚抑兩宮,感悟君王。因皇帝自幼篤信佛法,聽罷儒言,還要請釋家高僧上座談經。而今年入宮的高僧,正是睿洵的外公。
元日未到,素盈已料到屆時不能歡度佳節。她心中準備好應對,做事便不慌亂。這天,將手抄經書送到佛前禮敬之後,她算算時辰差不多,按照慣例前往玉屑宮。
去了才發現皇帝正與法善大師隨意閑談,看樣子已經說了好一會兒。素盈見打斷了他們說話,略感歉意。
皇帝卻招手要她過去同坐,回頭仍與法善談論,說的恰好是“情”字。他很清楚,法善在宮中齋戒閉門不出的時候,發生這樣天塌般的事,一定不能安之若素。
“大師比我有福。”皇帝淒然歎息,“出家人果真是明白,拋開七情六欲,四大皆空。人啊,要情有什麼用?徒增煩惱。”
法善莊重地說:“陛下,令人煩惱的並非‘情’本身,而是這追問有用無用的心思啊。請問陛下,若說情有用,要怎樣用?若說情無用,又是怎樣無用?”
他平靜的雙目盯著皇帝,說:“情之一物發自天然,若是以功利之心,計較情之付出、接受是否對自己有利,心思所動的則是‘欲’,而非‘情’。世上有些人,雖有小情小愛,亦能無欲無求,‘情’對他們來說,無須拋棄,亦無煩惱。可惜陛下所見的,大多是‘用情’之輩吧。”
素盈聽著,微微地冷笑出聲。法善的年紀輩分都高她許多,被她一笑卻不嗔不怒,平和地說:“洗耳恭聽娘娘高見。”
素盈窘了一瞬,輕輕地反問:“大師說得高明。妾隻想請教大師,分得清發自肺腑的‘情’,還是汲汲於利的‘欲’,又如何呢?世上當真有人能為‘情’舍‘欲’嗎?”
皇帝聽了她的話,笑了笑,不去看她。法善卻仔仔細細地端詳著素盈,一言不發。
“大師?”
“娘娘,貧僧雖通道理,卻無辯才,實在不知道,如何對一個毫不在乎的人,解釋其中的重要。”
素盈聽得呆了一呆,說:“大師這句話,我卻懂了。”
他們一答一對時,皇帝隻是無所謂似的聽著。這時候宮人送進他的藥湯,皇帝便遣退法善。素盈親手奉藥,他勸阻說:“不要嚐了。你自己還喝著藥,小心兩相衝撞。”
素盈點頭,坐在旁邊看他喝完藥。他放下碗問:“這幾天睡得還好嗎?”
素盈無聲地搖頭,強笑說:“不過,周太醫的藥有些效果,或許再喝幾次就好了。”
除了每日必做的侍奉湯藥,她並無別的事,便告退出來。走不多遠,見法善站在長廊下,眺望遠處丹茜宮。素盈走上前,笑問:“大師悟到了什麼?”
法善的目光從丹茜宮轉到皇後臉上,惋惜中帶有一絲和煦。
“娘娘的問題,其實自己早有答案。”法善說,“世上有人能夠為‘情’舍‘欲’,你比任何人都懂。”
素盈仿佛聽懂了,又不敢輕信。
“你和那人不同。”法善寬和地說,“你有過‘情’,否則不會在發生這種變故之後,還去送別。”
素盈仿佛窺見他伸出友善的手,但不能確定是不是要推她一把,將她推進深淵。她心頭一顫,戒備起來,冷冷地說:“大師有過女兒。”
法善長長地歎了口氣:“你也會有的。女兒、兒子,你還年輕,都會有的。”
素盈以為他會含混過去,然而他說得這樣明白——太安素氏不會再管她生兒育女。她僵直地站著不能動。
“但是?”她幹澀地向法善微笑,“這種祝福,後麵總會有‘但是’。”
“但是,年輕人要學會寬容一點,才能走得更遠。”法善說。
“大師要的寬容,應該隻是要我給廢太子夫婦吧?”
“你想給別人也可以,”法善無聲地微笑,“但隻有廢太子會回報你同樣的寬容。換了別的太子,不可能的。”
素盈望著丹茜宮的屋頂,漠然地問:“你如何管得了他?我沒記錯的話,現在的你隻是法善大師,而永寧郡王是另一個人。”
“且容老衲試試看。”法善微微躬身,轉身離開。
這夜,冬雨冰凍起來,雖沒有成氣候,米粒大的霰珠仍鋪了滿地。踏上去,仿佛踩著一地琉璃屑,纖細脆弱的破碎聲讓人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
深泓讚歎地俯瞰這條地上的銀河,欣賞了好一會兒,才命宦官們掃開一條道路。他令人挪開雪傘,仰麵迎著雪糝子,尋找夜空中的微光。
濃雲那邊定有一輪皎皎明月,即使是厚重的陰霾也掩不住它,被它絕大的力量印上淺淺的透亮的暗花。
“真是好月光。”深泓對著無月的天空歎了一聲,說罷笑了笑——不明白他的人,一定以為他的一生都用來說胡話。潘公公看得出他興致已盡,不失時機地挪傘過來,為他擋雪,拭去他前額上幾點冰涼的水珠。
丹茜宮依然燈彩煥爛,雪夜裏更顯出暖意。深泓沒有讓人報唱駕臨,靜靜地走入一片溫馨燈火之中。
素盈斜坐在榻上,就著一盞白紗燈做針線。這情景可不多見。深泓看了片刻,悄悄地走到她側麵。她做得太專注,用全副心思尋找下一個完美的插針之處,甚至沒有察覺他在一旁觀察。
“這麼小的衣服給誰穿?”深泓一出聲,嚇了素盈一跳,銀針一下子刺破了她的手指。
好好的一件天青色小鬥篷上染了一星血漬。素盈啊呀叫了一聲,目光卻說她分明更心疼鬥篷。她的樣子與一個敝帚自珍的小婦人一般無二,深泓見了微笑起來,說:“我看看。”
素盈遞上她的作品,深泓卻牽起她的手,看了看說:“小傷,不要緊。做針線好玩?這麼晚還不休息。”
他與琚相議事本就夠晚,隨口一問卻被告知皇後自從醒來就沒有合過眼睛。他就著燈光看素盈,見她眼角有了血絲,又拿起那件小鬥篷說:“難道明日急著穿這東西?今晚連覺也不睡了?”
素盈被逗樂了,淺淺一笑,但愉快的情緒轉瞬即逝。
“怕睡了……就醒不來。”她小聲地說。
深泓聽了默然,左右摩挲那件小衣服,問:“給誰的?”
提起這話題,素盈來了一些精神,微笑道:“不知道阿壽穿上會不會好看。”
深泓哧地笑一聲:“他不至於缺一件鬥篷。再說,宣城也不像以前那麼清苦。”這話素盈沒有接口。她知道,許多無官一身輕的人跑到宣城去陪伴睿洵,應當是熱鬧得很。
“小孩子眨眼就長大,就算費多少心思給他做衣服,他恐怕還沒看清楚是什麼樣子,就穿不上了。”深泓略帶失望地歎了一聲,“何必投入呢?”
素盈抿嘴笑道:“趁他小的時候做,他會記得。等到他大了,再送更多更好的衣服,已晚了。他不會為幾件衣服領情。”
深泓一邊聽著,一邊撫摸鬥篷上繡了一半的小老虎,說:“你上表請求接睿歆回宮撫養,我看見了。”
素盈點頭回答:“庶人不肖,幼子可憐。況且皇統隻此一脈,繈褓之中就流落在外,終歸不妥。”
深泓似乎想些什麼,想了少頃才說:“他們夫婦幾乎失去了一切,若連睿歆也被帶走,太可憐了。再說,洵已廢為庶人,豈有庶人之子留養皇後宮中的道理?”
素盈聽了埋頭不語。深泓將那小鬥篷展開看了看,說:“以後,有機會再做吧。”
素盈懷疑,他是不是發現了她與法善交談,還是發現……她已無心與他生兒育女。麵對試探,她乖覺地收起鬥篷,隻送了一封信到宣城。
素璃攥在手裏許久不放,手上越來越用力,臉色越來越難看。睿洵挾著淡淡酒香推門而入,看見滿屋女官,他模糊地笑笑,敲敲腦門嗔怪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素璃如今對他比過去更加體貼,見他不痛快的神色,立刻柔和地說:“與那些失意的年輕人白日縱酒,既蹉跎光陰,又傷心傷身,您為何不把永寧郡王送來的書篋打開看看呢?”
“我與那些失意的年輕人有什麼差別?”睿洵笑笑,“這時候埋頭讀書,不是更接近虛偽的做戲?你以為聖上會相信嗎?”
素璃知道他一向喝得不多,雖然時常裝一裝糊塗,沉醉則很稀少。一個人愁得連酒也喝不下,還能指望他怎麼樣呢?她歎口氣,對他的幻想又消減了一二,但仍客氣地同他商量:“皇後送來一封信,問阿壽的近況。使者還在外麵等候,該如何回話呢?”
“找我就是為了這個?你們這麼多人想不出一句回話,真意外啊。”睿洵定睛看了一眼,說,“祝她早生貴子,讓我們有機會依樣表示關懷。”
“又說笑!”素璃原想讓他寫一兩句話,讓他父皇看到之後回心轉意。可他的反饋又是如此不著邊際,她有一刹那認定他是故意找碴兒。
仿佛要讓她落實猜想,睿洵看到素璃動了氣,嘿嘿一笑轉身便走。搖搖晃晃走開不及五步,他的肩膀被人抓住,卻是素璃冷著臉跟了上來。她的手太用勁,睿洵皺起眉頭。
“頹靡也該有個尺度,”她說,“別辜負了聖上一番苦心。”
“是別辜負了他,還是別辜負了你?”睿洵抓著她的手腕,用力把她的手甩到一邊,也客氣地說,“事到如今,你就讓我暫且歇口氣吧。”
素璃繃緊的嘴角輕輕顫抖,聲音幾乎是委屈:“事到如今,誰來讓我歇口氣呢?”
睿洵十分寬容地看著她,說:“想想你的兩個祖姑、你的姑姑,還有素盈——你這輩子無論如何也無法停歇。為什麼不稍稍放過我呢?”
素璃的雙手默默地握成拳,她慢慢走回房中。那扇門輕輕合攏,睿洵鬆了口氣,不去想也不介意裏麵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庭院裏厚厚的白雪散發著冰冷清新的氣息,他大口地呼吸,素璃留下的溫度便在眼前徹徹底底消散了。睿洵忽然覺得,熱在爐上的那瓶好酒變得更有誘惑力了。今日,也許是個一醉方休的好時機。於是他放縱地跳到積雪上,慢悠悠地踢著雪花,去找一個能陪他喝酒談心的人。
素璃手指緊扣著門上花格,她一直聽著,待外麵再無他的聲息,又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五六名女官炯炯有神地注視著她。她們從來沒有把希望寄托在睿洵身上,這時候也沒有失望。素璃簡直有點羨慕她們。她直愣愣地盯著地板說:“皇後若是隻想著趕走他,我不覺得驚訝,可竟然又來覬覦我的孩子……真是不可饒恕的女人。”
“殿下不必為她的事煩心,”一個女官說,“郡王自有安排。”
她們仍然稱素璃為“殿下”,就好像始終稱素若星為“神安皇後”或者“星後”。素璃卻從未因此感到安心。自欺欺人,讓她更尷尬。又像一根鞭子,要將她強行趕回過去的位置。
姑姑被廢的時候,是否有過同樣的感覺?素璃閉上眼睛,說:“你們散了吧。”
她像是太空虛,又像是太疲倦,隨口喃喃:“現在,我也想喝一杯酒。”
她的妄想立刻收到一片異口同聲的否決:“殿下不可因酒廢事。”
素璃一聽她們勸阻,本能似的飛快地說:“我自然知道。”言畢苦笑著接過女官雙手奉上的熱茶,喝一口便蹙緊眉頭:“睿洵那個不懂得負責任的家夥!真讓我有點羨慕……大概他此刻能放縱地做個好夢吧。”
宣城的雪用來烹茶,有種難以言說的苦腥。素璃想,她這輩子一定無法忘記這種苦澀。
女官三三兩兩告退後,一邊竊竊私語一邊行走,不留神在拐角撞上一個懷抱酒瓶的女人。那女人走得太著急,撞得又突然,懷中幾隻酒瓶啪啦啦碎了一地。女官們惱她不懂行走的規矩,仔細一看是新來的馮氏,臉色就更加冷淡幾分。
即使她們失去了宮廷中的身份,但仍然在荒僻之地保持著女內官的傲慢,不與這種外來的使婦爭辯。她們什麼也沒有說,抖淨衣襟上的殘酒,一個個昂然離去。那沉默的威嚴無異於輕蔑地宣布,馮氏應該承擔全部責任。
馮氏早跪在地上慌手慌腳地收拾殘局,口中一個勁道歉,生怕遺漏碎片傷了別人。她埋頭撿著撿著,眼淚快要憋不住——她雖然未曾位高權重,但也從未在別人臉色裏過日子,此時此刻更懷念那小宅院中的生活。
有人輕輕拍她的肩膀,馮氏忙抬頭端詳,認出那人是叫作之惠的女官。之惠端著幾瓶酒,悠然說:“雜活兒與你身份不稱。你幾次三番做這些,當心過些日子被人當作雜使宮女差來遣去。”
馮氏垂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之惠轉過屋角,不知向哪兒喚了一聲,很快就有兩個小宮女跑來收拾殘局。馮氏訥訥地站在一旁看著,既覺得別扭,又插不上手。
之惠向她招手說:“你同我送酒去。”又說,“在宮裏遇到左拐的拐角要靠外走,右拐時貼牆走。宣城雖然不是宮裏,但習慣是沒法變的。”
馮氏連聲應承,見她態度和氣,忍不住說:“日後愚婦犯錯,還望姐姐賜教。這裏的貴人們太氣派,從不動怒訓斥,反而讓人更加無所適從。”
之惠輕輕掃她一眼,笑笑說:“她們不會訓斥你——她們會讓你覺得,出現在這兒,就是你最大的錯誤。”
兩人一起走到睿洵的寢殿,安靜地推門進去。
睿洵與李懷英仍在痛飲,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又仿佛完全不再擔憂自己的言行被人關注,依舊隨心所欲地高談闊論。兩人說到暢快處,且歌且吟,惺惺相惜,分毫沒有皇子平民的區別。
“今日始知‘相見恨晚’四字的真意!”睿洵慨歎,“那裏的人,隻剩下權力欲望,失去了所有的理想。先生是個有夢、信夢的人,但願我能分得你一點夢想。來,再飲一杯!”
他們的話,馮氏聽了不大明白,目光不禁去丈夫臉上尋找些許跡象。之惠卻好像完全聽不見,安穩地放置酒瓶,收拾空瓶,默默地轉身告退。馮氏急忙跟上她的腳步,一同出來。屋外猶能聽到睿洵恣意的朗朗笑聲。
“那位懷英先生,是你的丈夫吧?”之惠微微地笑著說,“他的言論有動人的真誠,真是難以拒絕的魅力啊。聽說,你們本是投在東洛郡王門下,怎麼會跑到這裏呢?”
馮氏聽她問起,便簡單地講了他們夫妻二人的經曆。
之惠聽說,他們本是指望真寧公主能將其引見給東宮。公主們向來不惹這些閑雜事,即便是盛樂公主,願意自己為國家舍命,卻從不提攜外人。真寧年紀雖小,眼光卻遠超姐姐們,日後未嚐不成氣候。動了這個念頭,她對待馮氏的態度又親切兩分,隨口指點一兩處宮中行走的訣竅。馮氏唯恐自己在此處舉止不當,給丈夫惹來麻煩,見她有心相助,當即感激不盡,視她為第一個知交。
又過了幾日,馮氏與之惠漸漸熟稔,大著膽子問起她的來曆。之惠歎道:“我本是在東宮裏照管皇孫的,這回不跟出來也可以。但看顧皇孫這些日子,心裏實在舍不得,便跟來了。”
馮氏不由得欽佩:“私下說一句,姐姐這份深情,我看比他親娘更真。不知他親娘整日忙碌些什麼,反而不管孩子。”
之惠笑了笑沒有接話。馮氏又問:“聽說東宮裏還有一位側妃,為什麼從沒見過呢?”
之惠說:“側妃產女不久,聖上與皇後垂憐,要她帶女兒回娘家了。”又歎息,“東宮殿下本來是比較喜歡她的。若是她們母女在,或許不至於頹靡至此。”
這時候一個小丫鬟來報,說有人來拜訪之惠。之惠匆匆返回自己的住處,果然看見宮中來人假扮為東洛郡王府的使婦等著。她快速寫下一封簡信。
兩人說起皇後的近況。那使婦唉聲歎氣:“自從入冬,總是生病。上回一合眼,睡了兩天三夜。後來又不敢睡了。全靠太醫用藥,才能睡著。”之惠忍不住跟著唏噓。
使婦環顧四下,低聲問:“落到這地步,素璃還不肯送皇孫回去?娘娘的意思是,你要讓她知道,孩子在聖上跟前,能提醒他惦記兒孫,可比留在這裏有用。”
之惠點了點頭:“近來變故太大,素璃什麼也聽不進去。特別是關於皇後的話,一提起來,她就火冒三丈。說得多了,反而弄巧成拙。待我過幾天再勸。請務必如實轉告娘娘,切勿以為我在這裏不盡心。”
“那你就多盡一盡心吧,總在嘴上說,沒什麼用。”
之惠又問:“令柔最近在宮中如何?”
“還是老樣子。我聽說,有人找過她。”
之惠一驚:“是什麼人?”
“這便不知道了。”使婦歎道,“那個死腦筋,你還操心她做什麼呢?我這就告辭了。你照管好這邊的事,不要多想。”話雖如此,之惠知道令柔的性格,畢竟不能無動於衷,隻是千裏之外,實在無能為力。
這天晚上,睿洵又要酒喝。之惠送酒進去,假傳睿洵的意思屏退眾人,獨自留下為他斟酒。睿洵知道這宮女原先是母親身邊的人,後來又到東宮看護皇孫。他也知道她必定與京城還有來往,於是佯裝半醉,問她:“近來宮中有什麼趣事?”
之惠低下頭說:“並沒有趣事。隻是皇後小產之後總病,入冬之後更是如此。年紀輕輕的,比聖上的狀況還不如。”
睿洵聽罷沉默片刻,狠狠地喝了幾大杯,痛苦地承認:“是我害了她。落到今日,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之惠大膽地看了他一眼,試探說:“可是皇孫有什麼錯呢?她心裏肯定也知道的,所以才會一直要求接回去。宮裏到底比這裏安穩。”
睿洵不再說話。又喝幾杯,他說:“沒酒了,再去取。”
之惠順從地退下。睿洵盯著她向外走,醉眼中一片朦朦朧朧。
“為什麼……會覺得是她在背後謀劃呢?”睿洵在眼前揮了揮,把素盈的影子抹掉。
大概是因為,他從京城城門一直把她帶到宣城,從此凡事都有她的影子。他歎口氣,拎著最後半瓶酒走到室外。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眯著眼大聲叫:“懷英先生!”
李懷英聽見,從稍遠的室內疾走過來,躬身問:“殿下有何吩咐?”
“我想要你回京城辦一件事。”睿洵咧嘴微笑,心想,也許他喝多了,也許他瘋了。
“幫我帶一封信,給東洛郡王。”
元日大朝,禮部原本擔心皇帝無法親臨,絞盡腦汁議定一套儲君代為主持的禮儀。想不到,天子渾身不見疾病的影子,儲君卻沒了。延德殿內禮畢,皇帝退殿,百官各自歸去。相府來人說,琚相得了好酒,請謝震過去同飲。謝震隱約感到並非好事,推辭不過,隻得去了。
酒雖然好,他卻喝不到心上。琚相見狀,不疾不徐地提到神毅將軍的次女。
“那位素小姐,很像我從小敬畏的一位女性。”琚相說,“誰若有福娶了她,想必能夠像那位女性關懷的人一樣,從此如虎添翼,平步青雲吧!”
居然又是說媒。謝震臉色驟然繃緊,透出他從來不擅長掩飾的厭惡。琚相笑道:“神毅將軍對謝將軍讚不絕口,托我來說。我怕一開口,反而壞了這事。但我想,謝將軍從來不會因為宰相的權威而勉強自己,說一說也無妨。”
謝震忙謙謝道:“素氏向來通婚皇族,下官不敢與素氏結親。”
“知道你要這樣推辭。”琚相譏笑道,“你那心思,瞞得過誰?倘若素氏當中有值得你高攀的人,你還會說不敢嗎?對那女人癡心妄想,隻能白白蹉跎啊!”
謝震垂下頭,噤聲不答。琚相看了笑道:“神毅將軍的女兒,比你心裏的人強了何止百倍!我能夠斷言,娶她的人要是有你這樣的資質,日後封侯拜相輕而易舉。”
“相爺厚愛,實在令下官不知所措,”謝震依舊推辭道,“下官何德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