琚相拍了拍謝震的肩,說:“唯有孤兒能夠隨心所欲、勇往直前,因此能夠成就自己的心願。這一點,你像我。”
“相爺智勇,天下罕見,下官怎敢妄求相爺之能?”
“托詞就算了。”琚相看著謝震的眼睛說,“沒有家人,不用對他們負責,也不需受他們束縛。隻有一個喜歡的人,所以可為她做任何自己能夠做到的事——世上唯有孤兒能夠如此。但是,真想要向前走,就必須忘記那些可能讓你陷入危險的人。如果那人是你的母親,就忘掉母親。如果那是你用情至深的女人,就忘掉那女人。”
他說到這裏,沉默片刻。
謝震不敢吱聲,瞥見琚相笑得諱莫如深。琚含玄笑了一瞬繼續說:“你是小姓,一定要去爭取他們沒想給你、不肯給你,甚至他們自己也很難得到的東西。這樣,他們在提起你姓氏的時候,就不是輕蔑,而是敬畏。人生很長,年輕時的眷戀有時不過是一種不諳世事。”
他的語調讓謝震後背滲出一層薄汗。
“這就是相爺超越下官之處。”謝震訥訥地說,“也許,我這一生都不諳世事。”
琚相聽了冷笑一聲:“你心裏放不下,就去問問你的心上人有何高見——我想,她也會同我一樣,勸你娶那位小姐呢!”
到此處,他對謝震可謂仁至義盡,再不相勸。又飲一杯,他話鋒突兀地一轉:“西陲送給蘭陵郡王的那封信,你事先可知情?”
謝震謹慎地反問:“相爺為何這樣問?”
琚相笑道:“我看你不大相信廢太子通敵。”
“下官怎樣想並不重要,物證說了算。”
“這事還沒有結束。”琚相悠然品茶,說,“你看不上神毅將軍也罷,最好還是早點結一門親,不要總黏著平王家。”
謝震依稀覺得他話裏有股十分不對的味道。但是酒已三巡,琚相放下酒杯,算送客了。謝震識趣地告辭,心裏那絲疑雲卻久久不能散去。他沒有回自己家,徑直到鳳燁公主府上拜見素沉。
有一人來得比他更早,謝震見了不禁訝異:“李先生?聽說你去了宣城,怎麼在這裏?”
李懷英施禮笑道:“受睿庶人所托,送一封信給郡王。”
兩人等不多時,素沉出來相見,先道歉:“公主入宮拜見皇後,路上有些受寒。我今日不便與二位暢談,請容改日再聚。”
李懷英忙取出信說:“郡王請自便。我這裏有一封書信,親呈郡王便無事了。郡王寫好回信之後,我再來取。”
素沉誠意挽留:“先生難得回來京城,不必找別的去處,就在我這裏委屈幾日。”說罷喚仆人帶他去客房暫住。
謝震也告辭說:“改日再來叨擾。”
素沉當著他的麵,一邊拆信一邊擺手說:“賢弟不要急去。”匆匆將書信瀏覽一遍,就送到謝震手裏。謝震見他如此信任,不便推辭。
信雖然長,多是虛話。字裏行間那番悔恨,在謝震看來也很無聊。但睿洵卻仗著這些說辭,提出了他的要求——懇求郡王看在他姐姐的情分上,拜托皇後還他清白。從此之後,他定視皇後為母,孝敬終生。萬望郡王將這些話轉達皇後。
“他怎麼敢說這種話?”謝震一陣惱怒,“他的清白又不是皇後剝奪的。若不是他,皇後本來也不缺孩子孝敬。事到如今,他竟敢厚著臉皮來求皇後!”
他按住怒氣,轉向素沉,說:“事情是求到郡王這裏,我本不該多話。”
素沉也搖頭說:“算他聰明。倘若這信是給鳳燁,要她去求皇後,那我現在就去宣城揍他一頓。”
他拿過那封信,又看一遍,說:“不除宰相,他即便回來,也久不了。他這是要皇後與他聯手。不去求他舅父,求到我這裏,可見永寧郡王手中已經沒有宰相的把柄。”
“皇後也沒有,”謝震想起馨娘那張鬼魅般的臉,皺眉說,“宰相卻有皇後的把柄。”
“正是如此。”素沉表情微微凝重,望著謝震說,“正是因為宰相有皇後的把柄,遲早,不得不除掉他。”
這話由他說出來,謝震驚得頭腦空白。素沉壓低聲音說:“為了皇後,更為了國家。”
“可是……”謝震喉中一陣幹澀。宰相有哪裏愧對國家呢?他固然把持朝政,但朝政把持在睿、素兩姓手中,也許還不及他做得好。他固然一個人決定了天下大事,但皇帝從未有異議。人們不過是出於仇視,斷定他蒙蔽皇帝。為什麼不會是皇帝認可他的決定呢?他固然廢掉了皇後與儲君,但這種事情,素氏自古以來幹得還少嗎?
他也曾經因為求賜宮女的事,對宰相滿腹憤恨,可是到這時候,那事好像並沒有多麼重要。他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冒出許多為琚相辯解的話。
為了國家——說這話的不過都是凡人,憑哪一點斷定自己的想法對國家更好呢?
“郡王受那位李先生影響太深了。”謝震最終隻說了這樣一句。
素沉不置可否,盯著那封書信思忖片刻,說:“我會告知皇後。”
“絕不可以。”謝震不放棄阻止,“證實東宮通敵的書信,是蘭陵郡王提供的!若為東宮翻案,素颯會怎樣?”
“那封書信,我仔細看過。”素沉說,“雖然看起來是東宮親筆,但……並不是沒有證偽的餘地。”
他說話時,神情沒有一絲波瀾,仿佛這事淡如清水,混在腦海中無數平淡無味的水滴裏,不值一提。但謝震的心海再也無法寧靜——那信可是廢黜儲君的關鍵!如果可以證偽,為什麼不早說?
謝震先前對睿洵的罪名與證物都堅信不疑,此時卻產生動搖,懷疑那封信的原文是由眼前的素沉或者皇後家裏某個機敏的高人杜撰的,順利廢黜儲君的同時,還給素颯留下脫身的餘地。
皇後世家——謝震終於又想起這群人終生要背負的身份。他心頭結了一層從未有過的微霜,再也不能深思。
“郡王!事情若有反複,朝廷又將大亂,這回連皇後也難以置身事外。”謝震擔憂地說,“至少聽聽素颯怎麼說。”
素沉想了想,說:“明天此時,你們同來。”
謝震搖頭:“我要說的話就是這些,不必再來說一遍。郡王請自行斟酌。”說完便告辭。
元日的後宮朝覲,素盈注意到真寧來得最晚。內外命婦們禮畢告退之後,素盈特意留下鳳燁,怕她為東宮之事過於憂傷,又傷到身體。鳳燁精神還好,卻見素盈虛弱不堪。兩人說了許多相互慰勉的話,鳳燁才告退。
這時已不早,一天看起來不會有什麼大事了。真寧卻像一直在等待機會,又來求見皇後。
“辛苦公主在皇極寺齋戒祈福。”素盈說得很輕快。
真寧笑得有些異樣:“這麼說,娘娘已經知道我在皇極寺與誰見麵。那我就不再稟報了。”
素盈笑而不語。
“聽說法善大師動之以情,娘娘感觸頗多?”
素盈深沉地注視她,收斂笑意說:“與親戚來往是一回事,摻和這些閑事,是另外一回事。公主要有分寸。”
真寧無所顧忌地笑道:“我乃皇帝之女,我家裏全都是這些事,怎能閉目塞聽呢?”
素盈冷冷注視她。
真寧迎著她的目光望回去,忽然記起她封後的那一次。這回完全沒有害怕的感覺,她內心暗暗為自己高興,說話更直:“你原打算怎樣廢掉洵哥哥?”
“公主!”素盈神情大變,厲色問,“你是在指控我嗎?”
“我在說你沒來得及完成的事。”真寧不乏得意,“宰相根本沒有給你機會吧?雖然我想,按照你的想法進行,也許會對洵哥哥手下留情,但仔細想想——唉,你算什麼呢?你的想法算什麼呢?”
她帶有一些做作的同情,望著素盈說:“雖然名為皇後,但真正撼動乾坤的事情,哪能輪到你呢?不過是一再被人利用罷了。”
素盈不聲不響地聽到此處,提高聲音喊道:“崔秉儀!”
真寧笑意頓消,直勾勾看著她,問:“我想知道,你是為什麼?宰相想廢太子,我可以明白,但你是為了什麼呢?”
素盈又高聲喝問:“崔秉儀哪裏去了?”崔落花還沒有出現,她心裏突然煩躁得很。
真寧微笑說:“娘娘,有一件事情,我想親口告訴你比較好——蘭陵郡王買通大理寺的獄正與獄卒,命他們在刑訊中打死羽林軍。朝覲之後,他已被大理寺帶走了。那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可沒有收過他的賄賂。”
真寧看著素盈駭然的表情,無奈地搖頭說:“我覺得,你可能不知情,也可能是裝出來的。還是交給宮正來判斷吧。我來是告訴你——我不希望自己像母後和你那樣,一輩子在別人背後插刀,處心積慮希望人家別發現。那是不可能的。挨刀的人肯定會知道。而我,希望此生為人光明磊落,唯有如此,才能不負那些以正直待我的人。所以,我來當麵告訴你,是我發現,是我告發他。”
“你?!你在胡說什麼?!”
“崔秉儀已經被宮正司帶走了。”真寧平靜地說,“要查清蘭陵郡王是否受到皇後指示。”
素盈一時失語,痛心道:“崔秉儀一向對你另眼相待。”
“我知道。所以我要把整件事攤在光亮處,隻有這樣,她才不會被不知名的獄卒或者小吏失手打死。”
一名宮女花容失色,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驚呼:“娘娘!”後麵跟著兩名中年女子。素盈看見她們服飾的顏色,吃了一驚。那兩人正是宮正司的宮正與司正。
“別怪法善大師。”真寧青澀的臉孔上出現一種超越年紀的漠然,“他試過,他老了。我們不想按他那種活法再活。”
素盈冷靜下來,哭笑不得地搖搖頭,揮手要她離開。真寧高揚著頭,腳步輕快,讓素盈想起印在腦海裏的某個時刻,妹妹阿槐也曾這樣轉身而去。
“宮正,”她招手讓宮正到近前,沉下臉問,“蘭陵郡王遭人詆毀,大理寺尚無聲息,為何就要帶走我這裏的崔秉儀?”
宮正小心地問:“有個叫封令柔的宮女,娘娘可有印象?”
素盈心頭一涼:“與她有什麼關係?”
“她跑到宮正司投狀說,親眼見蘭陵郡王拜見皇後之後,崔秉儀追出來授意。還說,平王家的軒茵小姐夾帶消息出入宮禁,宮外有事,大多是皇後在裏麵指點。”
素盈大怒:“好大膽子!竟敢說這種彌天大謊!”
宮正抬起眼睛看看皇後:“她還說,皇後曾以駱駝蓬泡酒,威脅她性命,玉屑宮都監白信則可以為證。”
素盈冷笑譏諷:“一個提鈴宮女,她這命可真夠要緊的。”
“娘娘知道,凡宮人向宮正司投狀,未經證實之前,都要收在宮正司裏。我等自然要問,宮裏是誰與她互通聲氣,得來這些閑言碎語。但她現在還不肯說。”司正這時為難地說,“自從宮正司因拷問過重逼死方太醫,朝中頗多攻訐,說是宮中私刑失道。如今遇到這種抵死不開口的,也不能太過逼迫。倘若她自盡,我等連同娘娘,都免不了被人冤枉。”
“這種一件也落不實的事情,你們自己去查便是。”素盈皺眉問,“崔秉儀眼下如何?”
“等大理寺那邊有了風聲,再過問不遲。”宮正說著放低聲音,“但是,宮女告皇後下駱駝蓬……娘娘須知,自從被廢的麗媛與柔媛傳遞毒藥,宮中凡有告發後妃私用藥物,必須報知太醫院。臣實在無從隱瞞。太醫院和典藥司已寫來供詞,說確實曾按王秋瑩的藥方撥發駱駝蓬。女醫當初自述,是用來醫治宮中疫病、消腫毒。如今崔秉儀下了宮正司,宮裏不得不去粟州拿人對證。”
素盈默想片刻,說:“你去吧。”
宮正告退,剩素盈一個人在丹茜宮裏靜坐,突然很不習慣。
崔先生經常說一些可怕的話,但她什麼也沒做過。她沒有在水中下駱駝蓬,也不會在繡褥中塞咒語,更不會在藕羹裏投毒。她比他們任何一個都好,卻被送進了宮正司。
隻為了向皇後耀武揚威——後妃身邊的人進了宮正司,這是一個重大的暗示。
“不要慌。”內心響起的聲音平靜溫和,像幽馥,也像她自己,還有一些像崔落花。
真寧想要的,不是一刀插入皇後的心髒。
“你為什麼想廢太子?”她的質問暴露了一切。她隻想為她哥哥證明——蘭陵郡王挑唆羽林鬧事,故意將東宮通敵的書信散布到羽林軍中,引起他們聚眾上書,求廢太子。而皇後是背後主謀。
太弱了。素盈的眼睛慢慢閉上又睜開,嘴角微微冷笑。小孩子的手段,太弱了。
想起這個字眼,又有一些黯然——真寧追求的並不是“手段”。
“去玉屑宮,”素盈招來一名小宮女,從容地說,“聖上喝藥的時辰到了。”
一行人步履安穩從容,無視路上宮人異樣的目光與神態。素盈從容步入玉屑宮,藥也正好送進來。皇帝半臥在榻上,含笑說:“皇後不必嚐了。”語氣一如昨日,就好像還沒人來告訴他發生的事。
素盈柔柔笑道:“妾習慣了,看著陛下喝完才安心。”說著坐到他身邊。
他喝完藥,氣息推出一絲苦味:“真寧去見過你?”
“嗯。”
“我要她不準胡鬧,可是她……”他頭疼似的皺了皺眉。
素盈含笑接上說:“她是個和哥哥姐姐們都不一樣的孩子。”
他目光向下一沉,落在她雙目上,兩人便心知肚明——是場鬧劇。
“教訓她了嗎?”他問。
素盈搖頭,誠摯地說:“這樣篤信‘真相’的公主,我不僅不能責怪,還希望任何人都不要責怪她,阻攔她。我希望,她能用自己的努力看到真相,而不是蒙蔽自己。我希望……她能夠麵對結果。”
他笑了笑,又說:“崔秉儀在宮中的人緣很淡,卻遭人妒恨。”
“她隻有我,我也最倚重她。”
“這就是問題所在。”他說,“如果你珍愛她,就不該讓她一枝獨秀,不該在一個人身上投入太多。大風來時,會卷走你們兩個的全副身家。”
“陛下忘了?我在成為丹茜宮的素皇後之前,是丹茜宮的素奉香。”素盈溫柔而無畏地說,“我知道宮中如何待人。如果我看重崔秉儀,就必須讓她與眾不同。如果我隻能給她平平淡淡的重視,那她很快就會陷入各種各樣的麻煩,多到我根本不敢再用她。”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素盈悠閑地說:“陛下不必擔心,她會沒事的。”
他嗬嗬地笑起來:“我的皇後一向知道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入宮第三天就懂得身份已變,不與伶人計較笛技。我想,提醒你別去宮正司幹預訊問,應該是畫蛇添足了。”
“宮正與司正,服務皇家三十餘年,普天之下再尋不出如她們這樣執掌刑罰的女子。”素盈微笑說,“妾自己不會,也絕不會讓人幹預宮正司,令她們蒙受汙名。”
現在看似是針對皇後與崔秉儀,但是,也會有人盯著宮正司——每場風波,人們總是各有各的心思,並不全都盤算著風眼波心裏的人。早就聽聞,朝臣不樂意由女子掌握宮中刑罰。幾十年前,他們不樂意讓女子擔任各宮都監,結果慢慢沒了女都監。後來他們又想清除女宮正。除了辛勞的雜活與生育,女人好像做什麼都不能令他們滿意。
如果安置選女的宮司又少一處,那素氏送來的七十名選女就不得不一心一意地爭奪嬪妃之位。後宮這些老套的故事永遠沒完。
這些話,素盈沒有說出口,也絕不會說出口。
但他就像聽見了似的,看著她微笑起來。
周太醫在太醫院如坐針氈。吳太醫看了說,像他這樣把心思發散出來的人,比較長壽——如果能活過災禍的話。周太醫學不會吳太醫的氣定神閑,這是天性使然,年輕的時候就放棄了。
“別轉了,別轉了。”吳太醫放下醫書,“我眼睛花得更快了。你還是去練五禽戲吧。”
周太醫停在門口摩拳擦掌,哎哎地歎息著望天。
通常都是崔秉儀從後宮傳他。而皇後自己,總覺得生命特別頑強,她還能再撐一會兒。現在崔秉儀不在,皇後會把自己累垮,或者逼瘋。
有個小宦官來到太醫院,說後宮傳召周太醫。周太醫幾乎是蹦起來小跑著跟去。
然而找他的是盛樂公主。
“太醫莫怪。”公主自己也一臉病容,但周太醫知道那不過是暫時的,她也是個會發散心思的人。
“太醫已聽說今日之事了吧?”盛樂說,“皇後驟然失去崔秉儀,如失左右手。我擔心她受到太大打擊,她……唉!”
周太醫連忙點頭說:“下官懂得。”
“我看,她的病皆發於心。自從宮中沒有能讓她高興的事,病就不曾有片刻離身。”盛樂說,“崔秉儀不久前剛與我商議,在皇後麵前要多講些高興的事,無須皇後定奪的瑣事,我們自行處置便罷。想不到,她自己卻遇上這種事。”
周太醫陪著歎口氣,卻不知道她要自己來,是為哪一樁。
“太醫,我想求你一件事。”
周太醫聽到“求”字就心驚肉跳,惴惴不安地說:“殿下折煞下官。”
“無論她的病情怎樣,隻要你有信心治好,就往輕了說。”盛樂哀傷地說,“這樣,或許她能好得快一些。”
此時,周太醫終於對她的態度感到一些懷疑:“殿下說這些話是……”怎麼好像遺言呢?
盛樂笑笑,揮手說:“太醫請回吧。”
送走困惑的周太醫,她換一身騎裝,也不帶隨從,徑自出宮去了。
她是皇帝的成年女兒,不同於真寧那孩子,天子夫婦不大管她。隻是她自己因為服喪,回到京城,總要有點孀居的樣子,平日不肯外出。這天騎馬出來,一路騎到清河郡公府。
白家聽說是盛樂公主,急忙惶恐接駕,稟報說:“郡公與駙馬恰好都不在家,不能出來迎駕,望公主見諒。”
盛樂一聽便知他們是為白信端奔走去了,便問:“你家三公子在何處?”
下人本以為她是來拜訪榮安,愣了愣才說:“三公子不便出來接駕。”
“我去找他。”
下人更加不知所措。盛樂不耐煩:“快些帶路。”下人便一路將她引至內宅。繞過大片花圃,前方一座小樓立在一片雜花中間,叫作梅花閣。周圍卻唯獨沒有梅花。
白信端便被軟禁在這座閣裏。此時他在外麵,踢著一個圓滾滾的冰疙瘩滿地跑,幾名負責看守他的官差在後麵跑來跑去,一群人像頑童蹴鞠似的熱鬧。白信端身手矯健,忽然轉身,一腳踢得冰球直穿過眾多腿腳,骨碌碌滾到盛樂麵前。
盛樂踩住,拿起來看,隻見裏麵凍著許多淡黃的彩紙花。她側目再看渾身熱氣騰騰的白信端,不可思議:“你這軟禁的日子也太逍遙了吧?”
“這叫梅花鞠,我們兄弟從小這樣玩。”他不知跑了幾個時辰,渾身發熱,長噓一口濃濃的白氣,氣咻咻地問,“公主來幹什麼?”
盛樂將那冰球撇到一旁,寒著臉說:“我有話問你。”
白信端收斂那股輕鬆的神氣,鄭重地說:“公主對我有恩,我一定知無不言。”
盛樂點頭,問:“你知道那封揭發東宮的信裏麵寫了什麼嗎?”
白信端冷笑:“我從沒見過那封信。它出現之前沒見過,至今也沒見過。”
“我見過。”盛樂說,“所以我知道,為什麼父皇會相信上麵的話。”
白信端聞聲皺緊雙眉,說:“相信?我聽說,聖上本來是半信半疑。”
盛樂冷哼一聲:“我父皇隻有相信和不信的事,沒有半信半疑的事。半信,就是信了。”
白信端不作聲,走了幾步才問:“信是怎麼寫的?”
盛樂猶豫一下,才說:“留有活扣。”
白信端不明白。
盛樂說:“看起來的確是東宮的態度,但是也暗藏……甩給別人的機關。如果言之鑿鑿,父皇是不會信的,因為東宮處事沒那麼坦白。但是因為這個活扣,反而很像是他。”
白信端聽得渾身發冷,裝作不介意道:“那不是剛好證明,信並非東宮所寫?他沒有推給別人,是因為他自己也沒看出這個活扣。”
“通敵,他能推給誰呢?蘭陵郡王?”盛樂麵上一層寒氣,“正是蘭陵郡王拿出的這封信。謝震?我?欽妃?哪一個都能輕易證明他是誣蔑。”
白信端沉默地隨她在雪地裏走了幾步,自嘲似的笑道:“那麼隻剩我了。公主來找我,到底想問什麼?”
“隻有你知道,素颯險些全軍覆沒、被敵人俘虜,到底是怎麼回事。隻有你知道,龍驤將軍死裏逃生的八千精銳,最後是怎樣消耗殆盡的。你知道這麼多,還活著回來了。”盛樂痛苦地問,“現在,是誰指責你通敵?你們白家不會挨了這樣一擊,卻對出手的人毫無頭緒吧?如果是我哥哥,那我就……終於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了。”
白信端久久說不出話,最後溫和地注視盛樂,說:“公主,你我一同上過戰場,交情匪淺。我剛才也答應,知無不言。我並非想對你隱瞞,而是……”
他停下來,一句話憋在胸中,最後結結巴巴地吐出來:“假想東宮通敵,就讓你如此難過。告訴你那個人是誰,你會更痛苦。”
盛樂呼吸幾乎停滯:“蘭陵郡王?”
白信端搖頭:“蘭陵郡王當然對我有私怨,但這回他隻指控東宮——我看,他比任何人更相信那封信是真的。”
“到底是誰?”
白信端注視她許久,低聲說:“是聖上。”
盛樂盯著他的嘴唇,第一次感到五雷轟頂的力量。
“我能活到今天,已經是我家的實力了。有什麼辦法呢?”白信端淒然笑笑,“聖上也想救他的兒子。我們隻是曾經犯過謀反大罪、被改了姓的一家,沒人比我們更適合當叛徒。我們一家這樣拖著耗著,不過是竭盡全力,等待更多的蛛絲馬跡。或許其中有一個能成為轉機,讓他放過我,盯上別人。”
“東宮到底有沒有通敵?”盛樂突然大叫起來,“我要知道!”
白信端看看身後那些人,搖頭不說。
“我要知道,我父親是什麼樣的人!是為了還他兒子清白而犧牲一個人,還是為了讓他兒子看起來清白而犧牲一個人?”盛樂咬著嘴唇,快哭出來。
“公主,請回吧。”白信端平靜地說。
“今天,蘭陵郡王被人指控,說他收買大理寺獄卒打死人,連皇後身邊的女官也被帶走了。這種證據是真寧那個小女孩輕輕鬆鬆就能找到的嗎?”盛樂的聲音抖得厲害,“我本想知道,我哥哥究竟是怎樣的人,會不會是他。如果真是他,那我寧可豁出性命,也要製止。現在我沒法不去想——我父親是怎樣的人?會不會是他?”
白信端第一次聽說素颯被卷入這種事,臉色不由得微變。
“蘭陵郡王和你,一人扛一樁罪,東宮從此清清白白了。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從十一歲起豁出性命戰鬥,捍衛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盛樂哭喊出來。
白信端臉色蒼白,忍不住伸出雙手緊緊抓住她雙肩,但是並未能停止她的顫抖,連他也不禁顫抖起來。
“公主,請回吧。”他不得不提高聲音,鬆開手,大步轉身向梅花閣走。
“站住!”盛樂哭吼一聲,沒追上他就被那些守衛攔住了。
蘭陵郡王被收押大理寺的消息,第二天才傳開。
李懷英在鳳燁公主府中得知,心中驚詫不已,覺得這似乎又是一樁大事的預兆。素沉派人來請他一見。李懷英本想問問蘭陵郡王到底出了什麼事,素沉卻無意多講,客氣地說:“先生帶來的信,我已經看過。並無回信。先生若想在京中多盤桓幾日,盡管留在我這裏,不要拘束。若想返回宣城,我也為先生準備了盤纏等應用之物。”
李懷英自然想在京城多觀望幾日,但又怕這消息不能及時傳到宣城,睿洵茫然無知,更加不利,便說:“既然郡王沒有回信,草民不宜叨擾,這就告辭了。”
他辭別素沉,心中仍然覺得有事,又去昔日的學生家中探望。那少年見了他分外欣喜,強留下來。兩人說話比李懷英與素沉之間更加坦蕩,說到廢黜太子之後朝中的種種變化,又說到太子在宣城的境況,直說得通宵達旦。
第二天李懷英準備告辭,少年卻又去找來昔日眾多同窗好友。一個個都敬佩李懷英投奔宣城廢太子的氣魄,又是秉燭夜談。直到第三日午後,眾少年一齊相送。
將至城門,一少年飛奔而來,衝入這群人說:“不得了!不得了!我親戚有在朝官手下當幕僚的,說是今天又出了大事。這裏不宜講,快同我到家去。”
說著挽住李懷英,就近找了一個少年的家,進去也不分主賓位次,就站在堂前說:“清河郡公的小兒子,去西陲打仗的那個,因為受到東宮通敵一事的牽連,被軟禁在家。他昨日突然指認東宮私下議和。”
“簡直一派胡言!”眾人大嘩,沒人相信。整個院裏的少年七嘴八舌,亂套了,鬧得李懷英腦中轟轟作響。
那少年急得向眾人揮動雙臂:“你們不要向我嚷嚷!我也隻是複述而已——白信端說,敵國元帥是西邊皇太女的駙馬,自稱是秀王流落在外的兒子,當年是琚含玄放他一命,人證物證俱在。攻城略地,是要奪回他父親當年的地盤。東宮聞知此事,派使者暗中議和,要得到宰相當年私放秀王之子的證物,說是‘除宰相,才能得天下’。”
“東宮不可能說這種話,”李懷英瞪圓眼睛搖頭,“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
眾少年一起附和:“是啊,怎麼可能暗中議和?東宮豈敢如此僭越?”
李懷英急問:“都有什麼物證?”
“有我國諜人的密報,可以與戰局相印證。還有東宮派遣密使那幾天的日程、布置,據說戰況確實異於平常。”
李懷英難以置信:“都是真的嗎?”
有少年說:“即便是真的,又能證實什麼呢?”
那報信的少年對李懷英說:“先生,你快去報知廢太子吧。這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我們說不清,但絕非吉兆啊。”
李懷英不敢耽擱,星夜兼程趕回宣城,一路上有兩三次與驛馬擦肩而過。那些趕超他的驛使也都是前往宣城方向,料想不缺人向睿洵通風報信。
當他趕了七八天路,終於回到宣城離宮,睿洵果然已經得知京中變化。李懷英一入書房,他便問:“郡王可有回信?”神情中有些急迫。
李懷英不忍他失望,但不得不說:“郡王說,信看過。沒有回信。”
睿洵定定地坐在書桌後,連眼睛也不會眨動了。
“我知道了。”他喃喃一句,便又發起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