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至] 翡翠盤高走夜光(1 / 3)

那年夏至正逢端午。

初一時母後就讓人在延慶殿掛起蒲葉、佛道艾,命尚食局做我喜歡口味的粽子。

初五那天,宮中特地免了講學。母後送了酒來,點了雄黃,看我飲下,然後才到秦國夫人府去。

我無所事事地在延慶殿裏,看六個宮女在那裏鬥草。

春天都已經過去了,還鬥什麼草?

可是因為沒有事情,所以也看了幾乎一個下午。念了一下《破陣子》: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伯方忙給我送了晏殊的新詞來。也沒有什麼意思,我看了一下就丟掉了,隨手拿起本《左傳》翻了許久。

“送幾個粽子到天章閣和儀元殿去吧,那裏有翰林當班在。”我看看外麵暈紫的天色,現在是梅雨時節,這屋子裏悶悶的,實在難受。

“朕也和你一起去。”

但是出去也一樣,還是悶熱。到處都好像要滴水,潮濕。

走過儀元殿旁的仙瑞池的時候,發現菡萏已經高高地抽出來了,在水麵上,緊緊地包裹著萼片。

過了仙瑞池,前方是儀元殿的圍牆,牆上有漏窗。

我走過時偶爾轉頭往裏看了一眼,發現裏麵安靜得連飛鳥都沒有。隻有一個女子與趙從湛一起坐在台階上,看著小庭裏的鳳尾竹,在輕輕說話。

那女子背對著我,穿著一件鵝黃色的羅衣,抱著膝,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可愛的姿態,大概是個宮女。

真是奇怪,宮女一直都隻能待在內宮,什麼時候能到儀元殿來了?

我看著那女子的手指在青石上劃來劃去,她的指甲很漂亮,粉紅色,圓潤可愛,似乎有天生的色澤,不像一般宮女用鳳仙花染的。

她側身對他說什麼話,趙從湛默默地看著她,淡淡微笑。

就好像一幅畫一樣。平緩、從容的兩個人。

在這漸暗的天空中,他們似乎有著融進暮色一樣的協調,這天氣似乎也不再悶熱了。

我不自覺地嘴角上揚。想,等母後回來了,不如我讓她把這宮女給了趙從湛吧。

隻是,看到那個女孩子的頭發時,心裏突然一驚。

她的頭發雖然也紮了個小小的鬟髻,可是,我依然依稀看見她頭發下梢的不規則,錯落的,長長短短。

我盯著她的頭發,半天也無法吸進一口氣。

我沒想到,再次見到她,會是在這樣悶熱的夏天,在趙從湛這裏。

伯方在後麵問:“皇上可要進去?”

我呆了半晌,說:“你在外麵等著。”

“那奴才把東西送進去?”他問。

我呆了半晌,將那一包粽子接過來說:“不必。”

門口的內侍跪下見過了我,所以我進去的時候她已經不見了,隻有趙從湛一個人站在青石階下見禮。那青石階上,因為悶熱而蒙著的水霧上,分明有兩個人坐過的痕跡。

趙從湛見我看著痕跡不說話,這才低聲說:“艾憫姑娘剛剛來了這裏,現在拿東西去了。”

艾憫……是誰?

我想了許久,才想起是她。

上一次,是趙從湛告訴我的,我刻意忘記。可這一次,依然是從他的口中得知。

而她此時從裏麵走出來,笑吟吟地給了我一袋東西:“我從家裏帶了東西給你吃的,因為趙從湛說你很喜歡上次的巧克力糖。我剛剛還想讓趙從湛帶給你的,現在你來了,就直接給你了。”

我看看那漂亮的金紙包裹的東西,猶豫著接了過來。

“你都沒有出現,我又不能進內宮城,隻認識趙從湛,隻知道儀元殿,所以有時來找他聊聊天。”她漫不經心地解釋。

不知是小孩子比較敏感,還是那天生的感覺,我知道她在騙我。

從她望向趙從湛的含笑眼神,我就知道自己好似眼睜睜看見命運光臨,卻什麼辦法都沒有。這樣悶熱的天氣裏,我幾乎氣都喘不過來。

她明明和趙從湛已經很熟悉了,還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把那些漂亮的糖還給她,轉身就跑出去了。

她詫異地追上來,問:“怎麼了,小弟弟?不喜歡吃糖嗎?那我要帶出去給那個和你同一天生日的小乞丐了哦。”

我沒好氣地回頭問:“你幹嗎對我講話老是像哄小孩一樣?”

她嗬嗬地笑了,說:“本來就是小孩子嘛,十三歲。”

“十四歲。”我瞪她一眼。

“好啦,十四歲……那,吃糖。”她給我剝了一顆,塞到我的嘴裏,問,“好吃嗎?”

……好像在喂嬰兒。

我再瞪她一眼,然後不情願地點點頭。

她滿意地把糖遞給我,說:“你好幸福了,我十三歲的時候,正在減肥中,什麼好吃的都忍著不能吃。”

“什麼是減肥啊?”我再吃一顆,問。

她在自己身上比畫:“就是人長胖了,怕自己醜得嫁不出去,隻好拚命讓自己瘦下來。”

“類似於‘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我嘲笑說。

“未必是為了迎合什麼人,隻是因為怕自己人生最漂亮的時光虛度。”她笑著撩撩自己額前的頭發,轉身看到水麵上的菡萏,讚歎說,“哇,這裏的荷花真漂亮。”

在黃昏的粉紫天色中,高高低低出水的荷蓋和安靜的青萍好像鍍著灩灩的藍光。

“我可不可以摘一朵?”她問。

“隨便你摘。”反正在這裏開放也沒人看。

“拉著我的手哦。”她抓住我的手腕,然後傾斜著身子去采最近的那一朵。

晚風吹得她散落下的發絲一直在我的臉上,纏纏繞繞的。我用空著的右手去撥開,可是又吹上來了。

我隻好握著她的頭發,一邊狠狠瞪了一眼盯著我看的伯方,他忙把頭低下。

她回頭看我,舉著手裏一朵半開放的荷花對我笑:“采到了……”

講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我終於因為她的頭發打了一個噴嚏,手不覺一鬆,她立刻向後仰跌進池塘。我慌忙向前撲去拉她,抓住她手臂的同時,我們一起倒在池子裏。

水花嘩啦一聲飛濺開來,滿池荷花和浮萍動蕩。

她在慌亂中還高高地舉著那朵荷花。

還好水隻到膝蓋上麵一點。我忙亂地站住身子要爬上來,她卻“啊”了一聲,把花遞給我,自己俯身去水底亂摸。

“怎麼了?”我問。

“我的……珠子掉到裏麵了。”

我忙把荷花放在玲瓏石上,到她身邊和她一起在水下找。看她似乎很著急的樣子,便問:“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沒了它我就回不去了!”她焦急地說。

“回不去?”我詫異地問。

“對啊,它是我們兩個世界的通道啊!”她急得聲音都顫抖了。

原來她能突然出現在這裏,用的是一顆珠子。

因為很著急,所以我也沒有問她是從哪裏來的,隻是問:“珠子是怎麼樣的?”

“有點扁橢圓,銅鐵製的。”

我俯身幫她在淤泥中摸索。

伯方在上麵大叫:“皇上,龍袍上可都是泥了啊,皇上快上來啊!”

我低頭看了看他眼中神聖的龍袍上大團的淤泥,不理會他。

我伸手在荷塘中的汙泥裏,慢慢地把一團一團綿軟的爛泥從指縫間擠出去,可是都沒有找到什麼珠子。

再次伸手,卻在淤泥中握到了她的手指。

她也愣了一下,然後抓住我的手,自己抽回去,說:“是我的手。”

我訥訥地放開。

她轉到旁邊去了。

我再伸手去那惡心的爛泥中摸,感覺手指觸到了一顆東西,我連忙再探下去。

一個扁橢圓、冰涼的銅鐵東西。

我抬頭看她。她問:“有找到嗎?”

那一刹那,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看到她清澈晶亮的眸子。那裏麵,像含著千萬的美麗未來。

我突然感覺到害怕。

我害怕將來在步天台上見到她的,會是很老很老的自己。

更怕自己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她。

如果她又一次不見了,我也許又要在步天台上等她很久很久,一直到我老了,走也走不動了,她也不會出現。因為像上次一樣,她才過了一天,而我已經度過一年。也許最後等到她的是我的孩子……或是我的孫子?

毛骨悚然。

我和她,各自落在九重碧落的另一頭,以後不知道有沒有交叉點。

一點穩定的保證也沒有。

所有的一切,我都無能為力。

所以我搖了搖頭,低下頭不敢看她:“沒有。什麼也沒摸到。”

悄悄抬手,我把那個東西塞進了玲瓏石下的一個竅中。

到最後,我們兩個人裹了一身泥坐在仙瑞池邊互相看著。

我心情突然大好,所以唇角居然動了一下。

“幸災樂禍。”她惱怒地說。

“那你怎麼辦?怎麼回去?”我問。

她無所謂地笑道:“過幾年可能會有人發現我失蹤,然後來接我的。而現在嘛……我不如去趙從湛家裏住一陣好了。”

趙從湛家!

我驚得跳了起來,滿身的汙泥頓時甩了她一臉。

我忙又蹲下來用袖子給她擦。她沒有理我,皺著眉思索。

我不敢直接用手去替她擦,可是現在隔著累贅重繡,觸碰到她的肌容,她柔軟的雙頰,透過兩層錦緞,觸感還清晰地傳到我手指的每一條紋路上。

我緊張得血脈末梢幾乎都卷曲了,手指尖的脈動居然清清楚楚地一直溫熱到心脈裏。

但願她就此留在我身邊。

等我長大,等我可以擔當人生。

不是一個人在步天台上茫然地等待,我想要真真切切的、伸手可及的留存。

“小弟弟。”她突然叫我。我嚇了一跳,手一顫就縮了回來。

她卻隻是問:“如果去趙從湛家不好的話,你說我今晚要去哪裏?”

“那……就和我去延慶殿吧?”我吞吞吐吐地問。

她習慣性地稍微半偏著臉,眉眼上揚,用狐狸一樣迷離的眼睛看著我,說:“那明天你可要叫人把這個池子翻過來幫我找!”

我忙點頭,心裏惴惴不安。

“那走吧。”幸好她沒有察覺,“我現在可全依靠你了。”

聽她這樣說,我似乎也有了滿滿的勇氣,仿佛我並不是個傀儡,而是君臨天下般,無所畏懼。

和她去流經禁苑的金水河裏洗了手腳上的汙泥,我帶她進了內宮城。

一路上內侍和宮女們都看著我的衣服目瞪口呆。

我才不理他們。

她倒是滿不在乎。到了延慶殿就與宮女打招呼,坐下拿端午的香糖果子、粽子和白團看,然後抬頭看我:“我晚飯都還沒吃呢。”

我替她剝粽子,然後用雪帕襯了,托上綿紙給她。

“謝謝。”她接過就吃,邊吃邊站起來到處去看。

我坐在椅子上看她好奇地到處走,翻看陳設的百索艾花、銀樣鼓兒花,看暮靄擱在榻上的宮式花巧畫扇。

最後她在刻絲鈿螺桌上看到了梅紅匣子,打開來聞了聞,問我:“這裏麵是什麼?好香啊。”

我回頭看伯方,他忙說:“是把紫蘇、菖蒲、木瓜切細成茸,再以香藥相和盛裹的,用以辟邪。”

她一抬頭看見外麵掛的桃、柳、葵花、蒲葉、佛道艾,才恍然大悟,問:“今天端午嗎?”

“嗯。”

她失笑:“白娘子大概也是此時了。”

“什麼白娘子?”我問。

“我們後人傳說,在你們這個年代發生的一個故事,沒想到今天是我走到故事裏了。”她把匣子蓋上,問,“你難道不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