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至] 翡翠盤高走夜光(2 / 3)

我搖頭:“我從小到大沒有人給我講過故事。”

“那我給你講吧……”她剛剛說到這裏,伯方終於忍不住了,說:“皇上和這位姑娘何不去洗個澡再說?”

我們看看彼此濕漉漉的泥裹樣子,想到居然還能講這麼多話,不由自主地互相吐吐舌頭。

我又想到吐舌頭不適合皇帝,可是也已經遲了。

洗澡的時候伯方悄悄問我:“皇上要把這個奇怪的姑娘留在延慶殿嗎?”

“今天先留一下好不好?”我問。

“按例,皇上不如先讓奴才去回稟了入內內侍省,備個拱侍殿中、備灑掃之職或者役使雜品的名號……”

“朕又不要宮女內侍。”我皺眉。

“那皇上隻好去向皇太後說了。”

我一下子就哽住了。

“母後不是去秦國夫人府了嗎?以後再說吧。”我有點沮喪。

母後喜歡在年節時去看看自己以前待過的地方。

其實母後本來姓龐,在繈褓中就失了雙親,當年是個叫龔美的銀匠帶她從四川到了京師。十五歲的時候她入了襄王邸,襄王是端拱年間時父皇的封號。

據說母後年輕時是個很溫柔的美人,父皇與她感情很深。但是父皇的乳母秦國夫人生性嚴謹,便去太宗皇帝麵前講母後的微賤。在太宗皇帝的壓力下,父皇不得已,把她送到王宮指揮使張耆家裏。

直到太宗駕崩,父皇即位,她才入內為美人。她認了龔美為兄,改姓劉,在朝裏本沒有什麼勢力。直到在大中祥符年間生下了我,她才被封為修儀,晉德妃。

母後生性警悟,自己後來學著知曉書史,朝廷上的事,本末記得比父皇還清楚。天下封奏,她都能預聞,宮闈裏的事,也指掌得清清楚楚。章穆皇後薨後,父皇本想馬上立她為皇後,因為大臣的極力反對,母後在四十五歲才成為皇後。

不過現在她已經是皇太後了,也算是圓滿了。

所以她喜歡到秦國夫人那裏去坐坐,談談往事。大概這樣,很讓她開心。

我也很愛看秦國夫人在母後講到往事的時候,那副狼狽樣。雖然有時候覺得秦國夫人已經很老了,其實更適合讓她安靜養老。

隻是母後的記憶還沒有老。

其實母後也許能答應我和她在一起也不一定。當年母後與父皇也不是安靜過來的,母後應該能知道我的心思吧。

我有點僥幸地想。

伯方卻在旁邊說:“宮裏規矩這麼多,莫名其妙多出個人來,等下太後回來,又要說皇上小孩子心性,一追究這姑娘的來曆,恐怕不好交代。”

我心情頓時沉了下來。

我以為留她在身邊,我的生活就能改變了。

可是我,其實什麼都無能為力。

那天晚上她給我講了白娘子和一個叫許仙的人的故事。

一條蛇與人的愛情故事。後來,沒有在一起。

我讓守夜的宮女把外間的睡榻給她。我們隔著一扇七翅漏九蝠的碧紗屏風,講大水淹沒金山的時候,白蛇的孩子呱呱墜地。她在洪水裏將孩子托出水麵求法海去救孩子,而此時那個許仙在金山寺裏拚命念經來阻擋妖怪——他的妻子。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

可是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聽的故事。

她的聲音輕輕細細的,給我講白蛇最後在雷峰塔裏的日子。

她講到白蛇固執地以為自己的丈夫還是愛她的,她固執地等待上天給她幸福。

講白蛇的兒子最後中了狀元,於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幹。

於是一家人又團圓相聚,無論中間有什麼背叛有什麼悲哀。

原來最後是皇帝給了一個狀元,解救了這個悲劇。

可是,天下最沒有力量的,豈非就是我?

這個故事的結局,我也不喜歡。因為這隻是講故事的人發的慈悲,給聽故事的人一點不可能的開心而已。

睡了不久,我又夢魘了。

從高高的山崖上墜落,不是一次兩次了。

又是心驚地醒來。

我轉身隔著淡綠的嵌紗,就著宮燈看看外麵。

她安靜地睡著。

她睡相很好,平靜地蜷在被窩中,呼吸細微。

我輕輕掀開被子下床,走到她身邊,伸手摸一摸她的發梢,真真切切的,被我握在手裏。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

輕輕淡淡的,白蘭花的暗香。

無論如何,母後回來的時候,我要牽著她的手對母後說,我不喜歡郭青宜,我想要的是她。

如果母後不答應的話,嗯……那我就一直求她,直到她同意為止。

天下都知道,我與母後平時是一點嫌隙也沒有的,所以,這樣的事母後也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她也一定不會讓我這樣不開心。

想了很多,安心了一點,所以再回去睡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醒了一回。

看看她,還是安穩地睡在那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再睡。不久,又醒了。

很擔心,怕自己一睜開眼,就再也看不見她。怕她拿了珠子已經離開。

這次看碧紗那一邊,真的已經沒有人了。

我嚇了一跳,迅速坐起來,跑到外麵一看,才發現她原來坐在廊下看天際。

她聽到聲音,回頭對我一笑:“睡不著了,起來看看大宋的日出。”

我這才放下心來,在她身邊坐下。

破曉前微寒的風在我們身邊片刻不停地流走。

我托著下巴看啟明星。

尋常天色,可是有她在身邊,所以覺得這空氣都溫柔纏綿。

她驚呼一聲,抓住我的手說:“看,流星!”

我抬頭一看,兩顆流星同時滑過夜空。

一是在內廚二星,紫微垣西南外,這兩顆星主六宮之內飲食及後妃夫人與太子宴飲。彗、孛或流星犯之,飲食有毒。

一是在須女四星,天之少府。按李淳風《乙巳占》中說,流星出入而色黃潤,立妃後。

我疑惑地皺眉。這兩個兆示風馬牛不相及,飲毒是大凶,納後是大吉。真奇怪。

“啊,對了,這個這個。”她把包打開,拿出幾個奇怪質地的瓶子來,“來,請你喝飲料。”

“這紅色的是什麼?”我拿起來放眼前看。

“西瓜汁,特地帶給你們喝的。”

是特地帶給他喝的吧?

“血一樣……真奇怪。”我嘟囔了一句。

“那你喝這個,小孩子一定喜歡。”她給我清澈透明的那一瓶。

我拿起來,用力要拔蓋子,卻打不開。

“我來!”她拿去往右一擰,聽到“嗤”的一聲,馬上就開了,遞給我,“喏。”

我接過來,正要喝一口,旁邊卻有人叫道:“皇上!”

我往台階邊看去,伯方彎著身子,把母後迎了進來。

我神經一僵。

母後站在台階邊看我,她的身後就是微亮的天色,而我在黑暗的一方,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

她很平淡地說:“夏至是百毒彙聚之時,皇上昨天過得可好?”

她仿佛自己來得與平時一樣,非常自然地走到我麵前,看我手裏的瓶子。

我怯怯地站起來。

“什麼東西?”母後伸手取去,仔細地看。

她在後麵低聲說:“雪碧。”

“放肆!”伯方忙製止她。

她畏懼地看著母後凜然在上的威嚴,明智地低下頭去,乖乖閉上了嘴巴。

母後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把手裏的瓶子傾倒,那裏麵清澈透明的水倒在青磚上,居然“噝”的一聲,冒出一片白沫氣泡。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我忙亂地轉頭去看她。

她居然說不出一句話。

母後玩味地看著她:“那血紅色的,據說是西瓜汁,那這又是什麼瓜榨的?”

她在我身後低聲說了一句:“讓人喝一口試試就知道了,沒有關係的。”

母後瞥了我一眼,慢慢說:“不如送去給太醫瞧瞧,到底有沒有關係。”

“大娘娘……”我遲疑地叫她。

她回頭看我,眼神冰冷,像琉璃的斷裂口一樣尖銳:“怎麼,還想再聽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地打了個冷戰。那一口氣就噎在喉口,說不出來。良久,掃了伯方一眼,他倉皇地低下頭看步天台的磚鋪地。

母後把剩下的半瓶交給身後的內侍,似有若無地浮起了一絲微笑:“不用試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被伯方扶著回到延慶殿,我拚命甩開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怔怔地在漸亮的天色下站了許久。五月初的風,即將夏天,未到夏天,原來最是陰冷,比上次驚蟄時在步天台上還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時候,母後身邊的客省使來傳消息,說是大理寺已經受理,三日後審訊。

五月初六下午。

氣溫如昨天一樣悶熱。

我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與母後敘話,發現母後剛好留了郭青宜在說話,然後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後的神情,似乎還算不錯,我猶豫了半天,不知道會不會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無論如何還是吞吞吐吐地說了出口:“昨晚那個……”

“這鮮蝦蹄子膾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歡嗎?”母後讓身邊人為我送來。

吃不出什麼味道。

“喜歡。”

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麼。也這麼難以下咽嗎?

覺得沮喪,食之無味。

“記得四年前母後壽辰,平盧軍郭節度使進貢了家製的幹炙滿天星含漿餅來,我到現在還惦記著。昨日在秦國夫人那裏說起,郭家今日就送了來,真是有心。嚐嚐自己家裏的味道吧。”母後的最後一句卻是向郭青宜說的。

我低頭吃伯方遞過來的餅,真難吃。

“怎麼了?”母後問我。

我忙抓住時機:“其實昨天晚上我們隻是在看星星,我們以前都沒有什麼事情……”

“沒什麼事情……”母後點頭看我,“她是哪裏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

“……她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說……她有一顆珠子,所以就到我們這裏來了……”一片混亂,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郭青宜低頭,扯了一下嘴角,不過倒沒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現在宮裏,突然消失,然後,要給你喝那樣東西……”母後抬眼看我。

我被她的眼睛一看,胸口當即抽緊,馬上低頭不再說話。

“深更半夜在大內出現,又沒有來曆,帶著稀奇古怪的東西。不說那水是不是毒藥,我看她恐怕也是不幹淨的東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對皇上說什麼妖精鬼怪。以後沒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監去了,那些星星有什麼好看的。”

原來母後對一切早就一清二楚了。

我低頭,默不作聲。

可其實,母後認為她是什麼鬼怪的話,我也無法反駁。甚至我喜歡她不像正常女子。我常常會覺得,她像一隻狐狸。

可是狐狸多可愛啊。

她笑起來,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顆一顆滴下來,在夜色中叮叮錚錚,像是有質感的東西,跳躍、跳躍、跳躍。

她的身上帶著皮毛動物的質感。

她是狐狸。

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害怕,夜裏總是冰冷,我害怕死寂裏那些風聲,過來時好像從身體裏生生穿過去。我為什麼不能要一些柔軟溫暖的東西,即使是狐狸,即使不是普通人,隻要她叫我小弟弟,隻要她有白蘭花那樣的呼吸。隻要有那樣一個上元的燦爛,我就喜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