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至] 翡翠盤高走夜光(3 / 3)

我喜歡她。

出了崇徽殿,往儀元殿的方向去,到雲上仙瑞池的時候,怔怔地看著那荷花好久。

終於下定決心,在池邊草坪上脫了鞋襪,把龍袍撩起來。探腳到水裏,不自覺就“嘶”了一聲。昨天是突然掉到水裏的,所以沒有什麼感覺,可是今天才發現水居然這麼冰涼。

伯方想伸手拉著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隻好把手縮回去了。

踉蹌著撲到那塊玲瓏石那裏,慢慢地伸手往竅裏一探,摸到了留在這裏的東西。我緊緊地握住那顆珠子,因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極了。

無論如何,我沒有任何能力,現在,我隻好讓她回去。

總算我以後還能再在步天台上等待她,雖然也許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什麼滄海桑田,我都等她。

決心下了,人也平靜了。我若無其事地把手縮回來,從水裏輕輕地再跋涉回來,在草坪上把龍袍理好,然後穿好鞋襪,慢慢地繞過池子,走到儀元殿去。

趙從湛果然還在儀元殿查閱古籍。我煩他老是跪下來,所以直接就把珠子交到他手裏,說:“朕沒有辦法出宮去,你找個機會去大理寺看她,把……這個給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果然又跪下來雙手接去,低頭說:“臣是翰林侍讀,恐怕沒有辦法進大理寺。”

我覺得也是,隻好取過紙來給他寫了一張手書。

想想,又叮囑:“這個珠子,恐怕關係她的性命,你千萬不要丟了。”

“臣知道。”

我想他當然比我更清楚才對。

但,我再次見到自己的那張手書卻是在崇徽殿母後那裏。

母後柔聲對我說:“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陰地,皇上托人進去,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趙從湛,咬住下唇。

母後問趙從湛:“這個是什麼東西?”

他猶豫半晌,說:“是那位姑娘來去這裏的東西。”“皇上是要讓她回去就算了,免了追究嗎?”母後把珠子交到身後宮女的手中,然後回頭正視我,“皇上要如何對待國法?企圖加害皇上的凶手,若不加以嚴懲,以後我朝如何立法紀,正綱常?”

我低頭,什麼都不敢說,我也不想說。

我不知道趙從湛現在是如何想的。

原來所托非人。我是,他也是。

我默然冷笑。

突然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

反正我是個小孩子,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都是可以亂來的。

我還有個哥哥在,還有那麼多宗室子弟,個個也都是出色人物,他們比我多懂很多。

我這樣的皇帝,其實像個笑話。

就像別人說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生就是孤注一擲。

五月初九,大理寺開審。

那日端明殿有講學。我到那裏的時候,特地在侍讀中找到了趙從湛,觀察他的神情。

他像平時一樣坐在那裏看書,慢慢地翻書頁,隻是他長長的、像女子一樣漂亮的睫毛偶爾顫一下。

我突然氣極了,把書一摔,說:“今日免了講學吧,朕要去大理寺。”

所有人都愣了。

“今日開審的案子,剛好和朕有點關係。而且大學士說得好,坐在朝廷上怎麼知道天下?朕早就想要看看大理寺,不如今日去查看一下?”

趙從湛詫異地抬頭看我。

呂昭忙說:“如此,待臣等回稟了皇太後……”

“不用,我們馬上就回來。這樣的小事,何必去打擾母後?”我站起來,回頭對伯方吩咐,“你去崇徽殿與母後說一聲,請她不必擔心。”

伯方忙離開。

我走到殿下台階邊回頭看那些不敢動的臣子:“走吧,諸位卿家。”

等大理寺的一幹人等見過了我,重新三班衙役排隊升堂,母後也到了。眾人隻好又見一次,場麵亂紛紛的。

在這樣混亂的公堂上,我心急如焚,一心隻想著她。

她如今因為我而找不到那顆珠子,無法回到家鄉,陷落在我們這個地方,又被拘禁在牢房中——我不知道,遭到這樣的際遇,未來又茫然,她會怎樣傷心難過。

而我卻沒有辦法為她做一點點什麼。

其實,一切都是我的錯。

不過,看到她被帶出來,似乎樣子還不錯。因為是在天牢裏,又是受到特別重視的犯人,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情才對。而且她是在女囚牢房裏,也比一般的牢房要好一些。

我仔細地看她的裙子和衣服,都還算幹淨。她的眼睛雖然有點腫,帶著睡眠不足的痕跡,不過整個人隻是稍微蒼白憔悴一點,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見我看她,她還微微向我點了下頭,我也終於放心了一點。

從昨天到剛才已經進行了兩次審問,所以現在的程序也就簡單多了。大理寺正在偏右的地方側身坐堂,我與母後分左右坐在正中。推丞一人,斷丞一人,司直,評事,主簿二人。這麼大的排場,隻不過就聽掌行分探諸案文字的分簿宣讀一下判詞:“犯婦對所犯罪行不予承認,但人證物證確鑿……犯婦並非大內宮人,蒙混入宮企圖加害聖上,所幸社稷之福,未能得手。依大宋律並我朝《編敕》,當誅,並連九族。即日交付刑部細勘,詳查幕後主使……”

“人證在哪裏?”我打斷他問。

他吃了一驚,惶惑地看向大理寺正。

母後在旁邊緩緩地說:“當時所有的內侍宮女都看見了,皇上是要將母後也算一個嗎?”

“孩兒不敢。”我一邊向母後低頭,一邊看看跪在底下的她。

她皺著眉頭,臉色蒼白。

我心裏一緊,有些濃稠的東西波動過,抽搐一樣。

“那物證呢?”

推丞將那個瓶子呈上。

我接過來,擰開,這次倒沒有上次的聲音。

我低下頭,聞了一下。瓶中那種奇異的香氣,還未散去。

母後在旁邊說:“太醫已經證明,此乃劇毒的腐蝕藥物,當時皇上可也看到了。”

我想到那片白沫氣泡,在青磚上發出“嗤嗤”的聲響,突然害怕極了。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為恐懼而覺得寒冷,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她的世界。

在地上都能這樣劇烈冒泡的,如果是毒藥,一定死得很快。

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涼。

順著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個冷戰,毛骨悚然,這才開始發抖。

周圍一陣騷動。在騷動中我隻看見母後率先撲了上來,她嚇得麵無人色,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

可是周圍所有的人都隻是驚呼,其他什麼也不做。

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後的袖子,駭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麼話也說不出,她也失了平時的冷靜,抱著我神情慌亂,卻連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見母後這樣,心裏不覺難過起來。

良久,似乎什麼事也沒有。

我這才轉頭看著依舊跪在地上的她。

她在下麵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我。

她的嘴唇全然烏紫,顫抖,像枯葉一樣暗淡。

我扯扯嘴唇,想對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來。

過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聲問:“現在還是要加害皇上嗎?”

回到宮裏,隨母後到崇徽殿,肅清了所有內侍與宮女,母後狠狠給了我一巴掌。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淚,隻是安靜地站在她麵前等她說話。

“那個女子雖然沒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還是有罪。”母後冷冷地瞧著我說,“她蒙混入宮,懷不良企圖接近皇上,還是死罪。”

“她是我從宮外帶進來的,三天前。”

母後看向我身後,“伯方。”

伯方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

“這宮裏哪個女子不比這個來曆奇怪的女人好?你現在年紀還小,哪裏知道這些。”母後雷霆震怒,甚至連麵容都微微扭曲,“可知道這樣身份奇怪的女子,皇家容不得她?”

我突然明白了,原來母後要追究的,並不是她的毒藥。

我所有的決心,在母後的眼裏,都是多麼可笑的事情。

她給我的煙花,那麼高遠,一個孤獨困在步天台的十四歲小孩子又怎麼觸及得到。

我所能做的,隻是眼睜睜看著那些璀璨在空氣中灰飛煙滅。

我慢慢地向母後跪下,說:“孩兒自然是要將她送出去的。前幾天孩兒看天象,有流星入須女四星,顏色黃潤,是立妃後之兆。孩兒想,既然已經即位了,後位不可長虛,況母後也說宮裏事務煩瑣,孩兒請母後做主指一位堪以母儀天下的妃子,立為東宮。”

母後看著我,搖頭,說:“你啊……何苦這樣猜疑。”

我一低頭,不看她。

“這還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選?”母後問。

“母後覺得平盧軍節度使郭崇的孫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覺得心頭一片空明,平淡地問。

“還是等以後再議吧……母後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時,她身邊的宮人卻趕了上來,捧一枚小珠子給我。

我伸手接過,入手冰涼。

把她從天牢接出來時,天下起了微雨。

禦溝裏的荷花開得如錦繡一般,豐滿地挨擠在滿天牽絲般的雨中。胭脂顏色淡薄,幹淨得幾乎沒有世俗影跡。

在開封府中一直表現堅強的她,此時終於顯露出一點軟弱來。她在天牢外的雨中緊緊擁抱了我,眼淚簌簌地落在我的衣領中,溫的淚,涼的雨,全覆在我的肌體上。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已經長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擁抱她了。

她抬頭尋找趙從湛,但是他沒有出現。

“他負了所托。”我忍不住說。

她不知道聽懂了沒有,隻是對我看了許久,說:“小弟弟,你是皇帝,當然不會知道……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很艱難的。趙從湛立身在這裏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淚,因為她這樣一句話,終於流了下來。

原來我是世界上,最輕鬆如意的人。

我隔著雨和眼淚看她。在紊亂的雨絲中,她的麵孔模模糊糊。

周圍的一切寂靜無聲,就像所有的聲響都已經死去。

她又怎麼知道,我是怎麼生活的。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終於想要長大,長到脫離那些困縛,改變我這虛弱的人生。到足以麵對世上的一切。

我不要在夜裏無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體的風。總有一天,我要抓緊她,把她留在我身邊,永遠。把她綁住,要她無法飛翔,不能逃離。

我將來,一定要改變。

天聖二年十一月丁酉,我十五歲。百官上尊號,稱我為聖文睿武仁明孝德皇帝,上皇太後尊號為應元崇德仁壽慈聖皇太後。

乙巳,立皇後郭氏。

大婚時候,龜茲、甘肅來貢,進獻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從未見過的一種瓜,據說本是出於夏天,現在冬天居然出了三個,所以特來獻賀。

破瓜分食時,裏麵的汁水像血一樣鮮紅,流了滿桌。

大臣請我賜名。

我慢慢地說:“從西域來,不如就叫西瓜吧。”

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們都不知道,曾經有個人給我帶過西瓜汁。可是我沒有喝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