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的這次分離,比我所能想象的還要長久。
我常常在半夜走出內宮城,坐在步天台的邊沿,看自己腳下深不可測的距離。
雪花落下去,飄得緩慢。
我以為隻需要一回頭,她就會回來,在我的身後微笑著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給我的隻有等待,沒有期限。
直到我沒有力氣再挨過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場雪,我才對自己說了實話。
她不會再來了。
她不會喜歡這樣的世界,不會喜歡名義上是皇帝、事實上卻這樣無能的我。我現在唯一能做的,隻有忘記。
把我少年的最後一點柔軟,用來忘記她。
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那個雪夜我終於夢見她。
不是夢見與她離別。而是夢見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像摸一隻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細細地點數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堅硬,一節,一節。
醒來時,夢裏的一切都已模糊,所有的細節都已經遺落。
我把雙腿曲起來,臉埋在膝蓋上,想放縱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淚卻迅速被錦繡龍紋吸了進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似乎隻需要一覺醒來的時間,我就必須長大。
也可能,隻是我自己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
直到五年後,天聖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開得異樣熱鬧。往窗外看去,滿眼都是如雪如霧。禁苑裏春寒料峭,整個大內似乎都因為這喧鬧的豔麗景色而有了生氣。
到了崇政殿,伯方馬上就上來說:“皇上,秘閣校理範仲淹來好久了。”
他並不敢多看我,雖然他一直都還在我身邊,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後,我除了無關痛癢的話之外,再也不和他說別的。我們之間,真正疏淡成了上與下的關係。
其實我現在,沒有能說什麼話的人了,但這樣讓我覺得比較安全。
我點頭,說:“讓他進來說話。”
範仲淹馬上到我麵前來。他五官長得過分端正,又規規矩矩留了三綹胡子,眉心由於常皺著,留下深深一道豎紋,雖然他今年才四十二歲,卻顯得古板老成至極。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
“謝皇上。”他叩謝。
範仲淹在去年經由資政殿學士晏殊舉薦,任秘閣校理。注意到範仲淹,是在去年冬至,我率百官給母後上壽時,範仲淹上折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折在火爐子裏燒了,沒有聽從。
可惜他不識什麼時務,後來居然又向母後上書請求還政於我。晏殊怕受牽連,連忙與他分道揚鑣。
這樣明目張膽得罪了太後,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職,朕不是貶黜之意,你要明白。這比你在秘閣做校理累遷要好。”
“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地方上能做出政績的話,將來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勵。”
“是,臣明白。”他再拜。
我把準備好的小龍團餅茶取出來,讓他起來自己取。
範仲淹猶豫,說:“臣不敢。”
我知道他的意思。即使是宰相近臣,宮中也不隨便賜贈小龍團餅茶。隻有每年在南郊大禮祭天地時,中樞密院四位大臣才有幸共同分到一團,而這些大臣往往自己舍不得品飲,專門用來孝敬父母或轉贈好友。
“範仲淹地位卑微,皇上不如賞其他的東西給微臣?”
我示意他照我的意思去取:“卿家若好自作為,將來未必不是位極人臣。”
他這才躬身上來,這種茶在賜贈大臣前,先要由宮女用極薄的金箔剪成龍鳳、花草圖案貼在上麵,他因為手指顫抖,竟將鳳凰的尾撕了一半。
我微微笑出來,覺得此人看上去一下子可愛起來了。
範仲淹退下後,我起來在宮牆邊走過,聽到外麵一片喧嘩聲。
“據說近日天氣回暖,城南的杏花開得雲霧一樣,滿城都是去看花的人。”伯方在我身後說。
“反正下午無事,我們也學人踏春去吧。”我那天不知道哪裏來的興致,馬上就帶了他出去。
宮門口的人對微服的我們視而不見,隻有兩個禁軍護衛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麵。
我現在出宮雖不敢頻繁,但偶一為之,母後權當作不知道,而後局的人也隻能例行公事在旁邊勸諫幾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親政。宮中的事情並不太多,母後也知道我這大把精力是無法在這樣的宮城裏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對作為默許。
也許人生就有所謂的命中注定吧。我以後的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變的。
隻是當時,卻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開得越發濃烈。
那些花瓣像冰綃裁剪碎了,輕不勝風。我的袍袖一動,花瓣就在氣流中輕慢旋轉著撲到我懷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瓊瑤。
春日的陽光溫煦,照在身上,柔綿溫軟。
天氣真好。
滿山野都是花,看去隻有一片紅粉。遙目遠觀,前麵還是蕊朵鮮明,最遠處,連顏色都看不分明,隻有隱約的一些花意在。好像天底下隻有一片粉紅的顏色沉澱下來,深深淺淺,綿延到最盡頭。
花下遊人都被如此繁盛的色彩遮住,隻偶爾才有一角衣裳在緋紅的間隙中一閃而過,又馬上淹沒。
“居然會有開得如此熱鬧的花朵!”我感歎。
伯方忙在後麵說:“皇上聖明,天下祥瑞……”
“少來,這杏花關祥瑞什麼事。”我看前麵就是個短亭,便說,“我進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坐在亭中,往後一靠,才發現亭後是股小小清泉,有個女子在水邊接水。
我漫不經心地靠在欄杆上,目光掃過那女子的後背。
散落在她淡綠春衫上的頭發,不像一般姑娘那樣整齊濃密,居然薄薄的,長短不一。
我覺得這頭發讓我記憶裏有些東西觸動得厲害。突兀地,一些上元的煙火豔豔地燒在了我眼前。
那個懷抱,白蘭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無意識地急促起來。
而那個女子端著一葉水回過頭,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這短短一刹那的流眄間,我卻像失掉了半世年華。
那些步天台上的風,突然又呼嘯而來,在這樣的春日繁花中,攪得我十四歲以來的日子分崩離析。
所有過往的一切,錯亂地在我麵前閃現。我頰上的溫暖觸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蓋;燈火前她透亮的嫣紅臉頰;撲在我身上時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邊;在汙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著碧紗的輕語……
她笑起來時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煙花下,她的麵容上蒙著變幻的光彩,紅色,綠色,黃色,紫色。
五年,在禦溝的雨中我們分離,就像永別,我再也沒有見到她。
我覺得我已經迅速脫離了少年時代,再也沒有力量上那樣寒冷的地方守候,可她依然是那樣的容顏,就像停止在我十三四歲時光裏的,孩童時無知的夢想。
她看見我了,神情不定地遲疑了許久,終於詫異地望著我問:“難道是……小弟弟?”
伯方忙在旁邊低聲說:“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這麼大了?”她又驚又喜,衝上來用左手比比她的頭頂和我的下巴,“我都忘了你會長大!以前我離開時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聲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長成現在的模樣。
“你看你這表情,是不是在怪姐姐不去看你?”她居然還是以前的口氣,用以前一樣的微笑,眉宇清揚地看著我。
這眼睛讓我想起了很多東西。麵前這如花容顏,是我年少時豁出命來喜歡的,現在的我恐怕再鼓不起勇氣為任何人那般付出。
那永遠都是年少輕狂才有的剜心之舉。我這輩子大概也隻能是為了她有那麼一次。
在這麼久遠的等待中,當時悲哀的疼痛勉強結出了不能觸碰的疤痕。可是現在,這不期而遇又讓疤痕扯開了一道口。
胸口一涼,原來是她托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動的說話中濺到了我的衣服上。
她忙移開右手,用左手為我撣水珠。
其實已經滲進去了,沒有用了。
但我忘了提醒她。我隻顧貪婪地看她的容顏。
沒有變,她似乎隻是過了幾天,什麼都沒有變。而我,似乎也隻過了幾天,依然還是那個小孩子,依戀地讓她在自己的胸口輕拍。
那樣的眉眼,隻有她一個人擁有的,現在,終於又出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嗎?”在我發呆的時候,她把左手的小荷葉托起來,笑吟吟地問我。
我望著麵前已經比我矮了一頭的少女,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訴她點什麼——
關於我終於長大,關於我的等待。
關於我再也不想讓她離開。
就在我即將握住她手腕的時候,她卻眼睛一轉,看向我的身後,說:“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嗎?”
我回頭看,原來是趙從湛。
他看見我了,馬上跪下叩見。我示意他起來。
她把荷葉遞到我手裏,輕輕走到已經站起的趙從湛身邊,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裏的一枝杏花取了過去,在鼻下輕輕地聞了一聞,抬頭向趙從湛淺淺微笑。
然後,她才轉頭看我,笑道:“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的珠子在水裏泡太久,勉強送我回去後就壞掉了。後來好不容易修好,居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落地處也不是當初皇宮的步天台了,居然是一家酒肆的銀櫃旁邊,結果被老板當場抓住,當作小偷送到開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狽……最後隻好報了從湛的名字救我。”
她說著,向趙從湛微笑。
趙從湛忙低頭再向我行禮。
“現在由從湛出資,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雲騎橋畔,自己買了小院在養蘭花呢。京城很多名種都是從我手裏傳出去的,有空來看看吧。”
她在春日薄薄的陽光裏,對我語笑嫣然,一邊卻輕輕挽住趙從湛的手,說:“還有……我們商量過了,反正我們常常一起出去,都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何況從湛又是我的出資老板,以後算賬太麻煩,幹脆就成親算了。他已經擬折上報朝廷了,你看到了嗎?”
她表麵上漫不經心地說著,暗暗卻透著說不盡的歡喜與羞澀,聲音怯軟溫柔如此時糾結在趙從湛肩上的發絲。
我站在杏花融暖的春色裏,看她對著趙從湛綻露淺笑。
陽光打了她滿身,太過刺目,我眼睛一時承受不住,轉過去看她身側的花。
這些杏花斜裏橫裏繚亂,顏色妖豔媚人,幾乎迷了眼睛。其實它開得這樣美麗又有何用?不過一半隨了流水,一半隨了塵埃,何曾停留在了誰的浮生?
回到崇政殿,在這樣陰暗的地方,我才感覺到了心裏的悲哀。
原來我們的重逢,已經遲了,她就要為人妻,以後……為人母。
年幼的時候,我痛恨自己沒有力量保護她。那麼現在呢?
是命運不我顧嗎?
果然注定是求之不得。
叫人把趙從湛的折子挑出來,我仔細地看了一回,真的要納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