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的一支雖然已經旁落,趙從湛也還未封侯,但是,娶一個民間普通女子為妻,還是驚世駭俗的事情。
我提起朱筆,看著那兩個字,艾氏。我都忘了她姓艾了。
如果今天我沒有出去,沒有見到她,我這一個準字是一定會落下去的。
宗室的婚配,沒有皇帝應允,是不能嫁娶的。
我隻要不落筆,他們就隻能是勞燕分飛。可是,這個折子,他們已經親口對我說起,我能怎麼反對?
但要把她親自許給趙從湛,我又要如何下筆?
我終究還是把朱筆擱下了。準,還是不準,以後……以後再想吧。我現在承受不住。
那天半夜,我突然驚醒,聽到窗外春雨纏綿,像敲打在心上。
醒在這樣的暗夜裏,又開始用手指無數次地在錦被上畫她的樣子。
明明隻是下意識,可是也能絲毫不差。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忘記過她的樣子,熟悉無比的,微揚的眉梢眼角。
我曾經無比喜歡的狐狸。波光蕩漾,眼神跳躍。
平生第一次愛上的人,像用最鋒利的刀刻在我心上的痕跡。
她要嫁人,我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立場去向她要求什麼?
她與我的離別已經是很多年以前了,她的記憶裏,我始終是小弟弟,她從來沒有對我許諾過什麼。
我那時孩子氣的依賴,到現在,又能當作什麼?
她在我最需要有一個人相依偎時出現,可惜我卻是在年紀最不適當的時候出現在她的生命裏。
在我最孤單的時候,她陪伴了我。在她需要陪伴的時候,守在她旁邊的是趙從湛。
現在我已經長大了,再也不用依戀什麼。我想要她在我的生命裏改變,可是在她的生命裏,我已經永遠不可改變。
在這樣死寂的暗夜裏,我用力揮開自己心裏聲嘶力竭的那些念頭。
我安慰自己說,也許我難過隻是因為得不到。
隻是因為得不到而已。隻是因為小時候最想要的東西沒有到手,所以難過。僅此而已。
可是,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
我本以為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等待一個掌心溫暖的小孩子了,我以為我已經足夠成熟到可以麵對一切。可是,原來我心裏一直還留著一塊沒有長成、固執地封閉在灰塵間的地方,它在等待一個最簡單的契機,隻要她輕輕一個眼神流轉,我就撕心裂肺。
人生的某一部分,我一直都沒有長大。
原來穿過身邊那樣多的嬌媚花朵,我依然還是那個夜裏,羞怯地偷偷親吻那縷發絲的孩子。
長夜無寐,雨聲紛亂。
我茫然地從空蕩蕩的殿裏披衣出來,在我們曾經坐過的簷下朱欄,一個人坐著看這些紛亂的雨點。
雨線筆直地從簷頭一綹綹垂下來,斷了,又連上,再斷開。
第二天母後突然請我去崇徽殿一敘。
“因是私事,不好在朝堂上說。”母後對我解釋道。
我點頭,說:“請母後吩咐。”
“我哥哥與我雖不是親生同胞,但我父母早亡,若沒有他帶我到京城,我也沒有這樣的際遇。他小女兒,算來也是你的表妹了,她也到出閣的年紀了。”
我問:“不知有哪家是母後中意的?”
“太祖皇帝的子孫中,不是還有幾位未結秦晉嗎?我侄女溫柔婉約,知書識禮,斷不會辱沒太祖門楣,這也是示以對太祖一支的禮遇。皇上覺得呢?”
我倒是不以為然。母後近日與趙元儼鬧了個矛盾,接近激化。她也知道他的力量在朝中不可小覷,所以為籠絡人心吧。如果把自己的侄女與太祖那一支的嫡孫結了姻親,以後趙元儼的鋒芒自然在無形中是要顧忌退讓一下了。有了太祖一脈的支持,母後在朝裏自然就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皇上覺得太祖一支的幾個子弟,哪個比較好?”母後又問。
眼看母後是不容我反對了,我綻開笑容,表示很高興這喜事:“太祖的子孫倒很有幾個人中龍鳳。父皇當年曾說過,趙從湛的人才學識在皇族子孫中算是最出類拔萃的,朕覺得他為人雖稍嫌拘謹,不過很是守禮本分,又是嫡長,與朕的表妹相匹配,定是佳偶。”
母後沒料到我居然會提議太祖一門的嫡長孫,詫異地微笑。
“趙從湛倒是個不錯的人選,皇上真是有眼光。”她回頭對內殿承製楊懷吉說,“到儀元殿召趙從湛過來。”
“以後的事就是母後做主了,孩兒先回去了。”我對母後行禮出去。
出了崇徽殿,抬頭看見雨後的天空清朗高遠,雲薄得如絲絮一般。那藍色白色都鮮亮得嬌嫩。
我不覺就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蔡河雲騎橋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門。
我曲起兩個手指敲門。
開門的是個五十來歲的仆婦,看見陌生人,警覺地問:“你找誰?”
“艾姑娘是在這裏嗎?”我把視線從她的肩上越過,落在園子裏一個俯身侍弄花草的紫衣女子身上。
她聽到我的聲音,回頭看我,然後驚喜地把手裏的花草一丟,從畦徑中跑過來,想用她滿是泥汙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頓了一下又笑了笑,去旁邊的池子裏洗手,問:“不是從湛帶你來這裏的嗎?”
我盯著她在水中顯得雪色晶瑩的十指,她漂亮粉紅的指甲,說:“不是……他沒有來,現在在母後那裏。”
“那就是我在京中名聲赫赫,所以你能找過來的?”她有點得意地擦幹手。
我不由得微笑,說:“好像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好吧。”她噘噘嘴,拉我到園子裏去,給我看滿園的花草,“不錯吧?從湛讚助本錢,我養花,這些品種可都是千金難求的,因為我本來在家裏就是學這個的哦。”
她伸手去輕輕地撫摩那些盛開的蘭花鮮潤的花瓣,狡黠地朝我微笑,眉毛彎彎,眼睛像新月般波光跳動:“像這些,你們這裏都是沒有的,我騙人了,說這是海外的種。不過我把它處理過了,不然被繁殖下去就糟了。”
“你們那裏的花?”我低頭去看那些開著豔麗唇瓣的大串蘭花。
“這是大花蕙蘭,那邊是卡特蘭,還有一些蝴蝶蘭。”她介紹說。
“你們那裏一定很美。”我看著豔麗奪目的滿室花卉,隨口說。
她笑:“還好了,科技發達確實挺方便挺好的,不過假冒偽劣也不少——像上次我帶給你的煙花,說是冷溫技術,居然會引燃物品!但……我們那裏沒有趙從湛呀,而且反正你們這邊已經連牙刷都有了,我現在過得也挺習慣了。”
我抿了抿唇,問:“你不是要嫁到趙從湛家裏嗎?那以後就是誥命夫人了,這些花以後怎麼辦?”
她眨了眨眼睛,說:“他是他,我是我。就算以後嫁給了他,我也要有自己的事業。找個好老公嫁掉固然重要,將來的變故卻誰都不知道,對不對?”
我看她額上細密的汗水,試探著伸袖子幫她去擦,她也沒有在意。
看著她坦然的模樣,我的心情又愉快起來。
的確,將來的變故,誰都不知道。
我微笑著想。
“啊,對了,小弟弟,你一定要幫我看一下!”
她拉我到旁邊的屋子去,把櫃子打開,捧出一疊紅豔豔的衣服來:“嫁衣是做好了,可是,沒人幫我看好不好,你也知道,她五十多歲了沒眼光了嘛……”她指指外麵那個仆婦的身影,低聲竊笑,“我不知道你們的審美觀怎麼樣。”
我知道她大約是難以正式穿上這嫁衣了,所以,心情非常好,點頭微笑:“好啊,穿上我幫你看看。”
她抱著衣服跑到屏風後,把衣服放在旁邊,然後又把頭探出來警告我:“小弟弟,不能偷看!”
我把頭轉向外麵,過了一會,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忍不住回頭看,在屏風後,隱約想象她在輕解羅裳。
淡紫色的衫兒,紫底碎白花的百褶裙,白色繡青蓮的羅帶,細白麻的內衫,一一除下。
然後穿上大紅吉服,原本命婦可以飾以翟鳥,但現在因為她尚未嫁入,隻是披了金繡霞帔,並未繡有文繡重雉。
那些為我而被燒的長長短短的頭發全都盤成雲鬟,她戴上花釵、寶鈿,出來站在我麵前,帶點羞怯地展示著自己的嫁衣。
“怎麼樣?”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來,仿佛她是我的新嫁娘,從今往後要與我偕老。
我慢慢地走過去,伸手去幫她整花鈿,低頭看她。
她的臉被紅色的衣服映得紅紅的。
我在她耳邊,輕聲問:“為何要嫁給趙從湛?”
她微抬頭看我,微笑說:“他相貌那麼好,才華出眾,性子又溫和,家世也不錯。何況我在這裏,一直都是他幫著我,嗬護照顧我……”
“是嗎……”我覺得胸口泛起一些酸澀的東西,堵塞住了喉口。
那是嫉妒的滋味,我第一次擁有,卻清楚明白地知道。
“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場重病,身體虛弱,張媽媽記性差,常常忘了煎藥,從湛就每天都在家裏熬好藥給我帶來。有一天下大雨,他為避雨而跑著進來,踢到門檻摔倒,手肘鮮血淋漓。可是他抱在懷裏那罐藥居然一滴都沒有灑出來,還如常端到我床前。我知道後狠狠罵了他一頓,他也隻是賠笑,一句辯解也沒有。”
“我知道以後我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人了,即使在我們那裏,我也再遇不到這樣的人。”她抬頭向我一笑,“所以就決定把自己嫁出去。況且除了他,我在這裏還能有其他更好的人選嗎?”
“難道我不是一個?”我盡量輕描淡寫地問。
她嗬嗬地笑出來:“小弟弟,你終於也學會開玩笑了。你以前一副老大人的樣子,我都擔心你會不會長成個小老頭兒。”
她伸手來揉我的頭發,似乎我還是十三歲的小孩子一樣。
為什麼會是玩笑?
我咬住下唇。
她卻漫不經心地轉頭對外麵的仆婦喊:“張媽媽,把剛才那些栽下的蘭花苗先拿到陰涼處。”然後才回頭對我笑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和三千個女人搶一個小弟弟哦。”
難道我始終是那個長不大的、停留在你記憶中的小弟弟嗎?
心裏突然一股怒氣衝上來,灼燒得我整個人的意識都模糊了片刻。
她卻未曾察覺,隻牽著我的手說:“小弟弟,姐姐求你件事,從湛他其實一直都在期待,希望自己什麼時候能與其他宗室一樣到地方做個清閑官,遠離這個朝廷……他一生所求唯有遠離政治,可惜父母去世後所有關係都牽扯到他身上。我們不是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已經商量好成婚後離開京城,以後在一個山水清幽的地方詩書消磨,養養蘭花,再不管紛擾事情。你會成全我們的,對不對?”
原本,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可是,因為她在說他們以後的事情,所以我不自覺就冷冷地出口:“恐怕,我沒辦法成全你們。”
她略有詫異,但臉上還帶著笑容,用手把幾綹細發抿到耳後,微微偏著頭看我。
我淡淡地說:“母後要把侄女嫁給趙從湛,現在已經召他商量了。隻等詔書下來,大約就要成婚了。”
她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良久,才像雪融化一般慢慢從臉上蒸發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