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明] 梨花落後清明(2 / 3)

這長長的一條路,走得我幾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邊,一直都握著我的手。

我像溺水時抓緊一根稻草一樣,抓著她的手。

與我十三歲時曾握過的,一模一樣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驗看了我的令信,放我們進去了。

打開平時緊鎖的神門,荒涼的一片黃土地上,站立四個內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寢地宮。圍繞地宮四周的是陵墓宮城的神牆,神牆方正,四隅有角闕。

父皇在這裏十年,我卻到現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樣子。

我跪下,朝陵寢三跪九叩。

她側身站在旁邊,等我結束,伸手扶我起來。

我們走到側殿,裏麵放置著李宸妃的梓宮,前麵冷冷點著幾支白燭,掛了白幡,敷衍地放了一些果品。

大約封誥還未到,所以還沒有妃子的禮儀。

我腳步虛浮地踉蹌撲到梓宮邊,去推那蓋,可我全身所有力氣卻都消失了,怎麼都推不開。

旁邊的守陵使看著我,不很願意地問:“幹什麼?宮裏還要驗屍不成?李順容真的死了。”

她在旁邊趕緊給他們塞了點銀子,又說了幾句好話,他們才下去了。

她拿旁邊的燭台尖端把蓋子撬高一點,我用力把棺蓋抬起,打開了梓宮。

靈堂幽暗,她拿了支蠟燭,舉在手上。

我就著那些亂跳的燭火看自己的母親,多年前那個和我一樣無聲流淚的人,走的時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這裏無聲無息地耗盡了所有的人生,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她無疑是漂亮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去世,她的雙眉呈微微下垂的樣子,她的下巴上,左靨卻有小小一點酒窩,與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有說不出的奇怪。

不知她是在歡喜還是在悲哀。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從來沒有她。

父皇那些嬪妃,花一樣簇擁著我,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沒有見過她。也許她一直都在,可從來都是沉默的,規矩的,連一枝巧妝宮花都怕逾越,所以我從未在大群鮮豔裏看到過她。

她若永遠都是一個在人群中沉默寡言的女子,她的孩子要怎麼發現她?

她的人生,為何會是這樣?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說:“罷了吧。”

是,看再久又有何用?

我與她一起將棺蓋蓋上,聲音一落,我的母親就沉到黑暗裏去。

我的心也似乎被蓋在了黑暗裏。

出了嵩山,那馬車在等我們。我們上去,坐在裏麵,相對無言。

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一路上荒草間奠紙亂飛,處處野墳頭都頂著黃表紙。那紙在風裏簌簌抖動,顯得那些墳墓比平時還要淒涼得多。

隻有幾樹桃李花偶爾在幽暗山色中明滅一下。

那鮮亮的顏色讓我心裏大慟。

也不知為什麼,我用喑啞的聲音,問了她:“你的家裏,是怎麼樣的?”

她輕聲說:“我父母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讓自己虛弱下來。

“我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媽媽知道是雙胞胎,就給我取名叫艾憫……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她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裏寫下自己的名字。

艾憫,這名字生生寫到我心脈裏去了。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意思?”

“不是,我媽說,天下熙攘,皆為名利。我們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憫,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說。

我木然說:“原來你有個雙胞胎妹妹。”

“沒有。”她低聲說道,“妹妹未曾出世就去世了,因為我和她在母親肚子裏爭營養,她輸了。”

我不知該說什麼,靜默良久,聽著那馬蹄聲起落。

她緩緩說:“所以,我現在每一刻都想,無論這人生是悲是喜,都是上天的寵兒才能擁有的。不是幸運兒,得不到這些。”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到自己九歲時,曾經丟過桂花糕給那個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乞丐。

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過著怎樣的人生?

可至少,他的人生是船到橋頭。

而我,連明天都不知道怎麼挨過去。

“我本來……還在想,我是母後唯一的親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麼呢?可是現在,原來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與母後沒有瓜葛的人……我以後若不學著與母後相爭,我也許……就是章懷太子,是前朝中宗李顯,是睿宗李旦……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要怎麼學會和母後抗禮?”聲音全亂了,我也不知道怎麼整合,破碎一樣地對她講著。

我在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相處,隻有你,一定要在我身邊。

她低聲安慰我說:“你現在先別想以後的事情吧,先想想等會兒與太後見麵時要說的話。”

我勉強點頭,想先計劃一下迫在眉睫的那些事情,可那些搖搖欲墜的不安定感,卻撲下來湮沒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親口宣布封我母親為宸妃,麵對那些知道這事情的人……我該用什麼表情去講?他們要是可憐我,我怎麼辦?”我虛弱地問她,眼淚就掉了下來,“……我明日可怎麼辦?”

她也不知道。

我們茫然無措地在這搖晃的車上,不知道這路該到哪裏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見那些大臣,母後,身邊的所有人。我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冰冷的地方去。

“要不你帶我去你們那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我幫你養蘭花,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腦子一片滾燙混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拉著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伸手摟住我的肩,低聲說:“你難道真的還是個小孩子?你哪裏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