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笙歌、日日升平的這個天下,現在,母後居然真的全都交托於我的手上了。
而我,竟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辦。
這不是我理想中的世界,我不知道在我的手裏,要如何去做?似乎沒有人會記得遙遠的燕雲十六州,沒有人關心塞外縱橫的那些鐵騎。
可我呢?我為什麼要倉促接管這個天下?
我本來應該抗拒,而且恐懼,等待母後什麼時候安靜地將它交到我的手中。
剛開始,十三歲的時候,我寧願在步天台上,看那些鬥轉星移。我的理想,不是這個朝廷,不是這個天下。可僅僅十年,我就已經完全改變。
現在我逼得母後借病離了朝廷,不再直接參與政事,但她在朝中十幾年的影響不會消失,還是會掣肘著我。我一時把母後推下去,所有事情都沒有平穩地過渡,朝廷裏的勢力沒有交接就匆促了斷,我往後行事必然就阻礙重重,這以後恐怕會是我當政的大患。
我是在拿自己以後順理成章的治政開玩笑。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害怕。
我害怕我現在把艾憫強留在身邊,以為自己已經安定,可到最後還是落得十四歲時的下場。
當時我那麼恐懼地飲下了那瓶以為是劇毒的水,到結果卻仍是徒勞,我才知道自己的無能為力。隻要母後還在,有些東西我也許豁出命來也保不住。
若不是為了當時那些被迫的痛苦,我根本不會想要獨攬這個大權。
而現在,為了她,我再也不要任何人來威脅我。
到現在我終於把所有都握在手心,再沒有人能拆散我與她,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小孩子。
可恐怕我這樣為她豁出一切做的蠢事,她卻連看一眼都不屑。
到州橋邊,我看到那個與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乞丐,倚在柳樹蔭下,坦腹露背,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一把破葵扇。
大熱的天氣,整條街都是靜悄悄的,沒有來往人蹤。
我停下來,到他的前麵看他。
他拍拍旁邊的石頭,我就坐下了。
他用手撐著身子,拖著自己的殘腿離我遠一點,笑道:“我身上氣味濃,怕熏了貴人。”
我隨便點一點頭。
很奇怪地,我就與一個乞丐在同一個樹蔭裏,呆呆坐了好久。
內侍與侍衛都尋了蔭涼地,竊竊私語,我也不管他們。
他在那邊放肆地打量我,問:“別人都說要飯三年,皇帝都不要做,貴人有沒有見過皇帝?”
我慢慢說:“常看見。他天天不開心,總在忙亂算計,好不容易等東西到手了,又覺得不應該是這樣,比自己想象的相差很遠,所以還是不開心。是個心思古怪的人。”
他在那邊牽著嘴角嘲笑說:“貴人沒見過皇帝吧?皇帝哪裏還會想要什麼東西?還好不容易?”
我也低頭笑了,說:“對,我胡說八道。”
看他笑得開心,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有個小孩子送給你桂花糕?”
“哪裏會有小孩子給我東西?小孩子老拿棍子捅我的腿。我這輩子倒是吃過幾塊別人扔掉的桂花糕,隻是太少嘍,那東西填不飽肚子。”他拍拍自己萎縮的腿笑道。
看來,他早已經忘記了失信於他的我了。
我再看了眼他的胎記,然後站起來要走。
他忙在後麵說:“貴人,賞點錢吧?”
我今天出來沒有帶錢。而把大內的東西給他,他是死罪。
我隻好說:“下次吧。”
“這樣的話我可聽多了。”他鄙夷地說。
我無奈地笑笑,要回去時,他又在後麵說:“貴人,告訴您件事,您裏麵衣服上的龍是四爪的,被人看見要殺頭的。開封府現在的府尹可是鐵麵。”
我回頭看他得意的樣子,叫了個侍衛過來,說:“給他幾個錢吧。”
“貴人,您可別用小錢隨便打發小人去。”他忙說。
我冷冷地瞄了他一眼:“幸好遇見的是我,否則你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連訛詐都不懂輕重,真是蠢人。
到宮城後第一個去見她。
天色已經有點昏暗了,玉華殿卻還沒有掌上燈。
宮女在外麵看見我,忙說:“我去回艾姑娘。”
她在宮裏還沒有正式名分,宮女也隻好這樣叫她。
“不用,我自己進去就好了。”我止住了她。
進內去,深殿裏越發幽暗。
磚地被衝洗得太過幹淨,一股涼風撲麵而來,在這樣微有寒意的秋天黃昏裏,我意外覺得有點陰森。
她一個人在殿裏慢慢地走來走去,赤著腳,在光滑的青磚上,穿曳地的薄紗衣。那粉色在黑暗中淺得幾乎分辨不出,與白色一樣。她的頭發長了,綢緞一樣披到腰間,沒有挽上去。
她不像人,像是一縷幽魂在這個大殿裏,悄無聲息地徘徊。
我心裏不知道什麼感覺,冰涼涼一塊,站在那裏不能出聲。
她回頭看見我了,於是說:“進來吧。”
她的聲音在此時聽來,與冰水撞擊一樣,又清又冷。
我本想和她說說自己的忐忑,說我做了白癡,現在要開始與朝中母後那一派人糾纏爭鬥——而起因,是為了你。
其實我隻需要她輕輕一個微笑來肯定自己,我就會安心,就會覺得我做的事情有價值。可是,看見她冷淡的麵容,我就懶得說話了。
以後的艱難,以後再想吧。我隻要母後不能幹涉我們就好。
隻是在她身邊坐下的時候,我心裏還是覺得有點遺憾。
人間最美好的風景過眼的時候,她會在我身邊,我看見繁華萬象的時候,她也會在我身邊。可她心裏和我想著不同的東西,甚至她根本不願意和我一起看這天下。
那這人間,這繁華,這天下,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明明就在我手中,我卻覺得遙不可及。
她人在我身邊,心卻不在。還不如幹脆就不要在。
要走的時候問她:“前幾日的桂花糖弄好了嗎?”
她這才想起來似的,讓身邊人取來,打開壇子,用勺子盛出一點。那些花瓣的甜香實在濃鬱,散得一屋子都是。
她把碟子遞過來給我,燭火暈紅,桂花金黃,瓷碟碧綠,她的手指雪白。
想到豔麗的那一句“皓腕凝霜雪”,我心裏突地一撞,層層鬱惱就舒展開了。
我要後悔什麼呢?
其實本就是自己這麼多年的願望,哪裏關她什麼事了?
這本就是我自己選擇的,而她,現在是在我身邊的。
我應當要心滿意足。
我們坐在微涼的青磚地上,一起用小餅蘸著她的桂花糖吃。
那濃鬱的蜜甜與香氣一直滲入全身的所有肌骨。
未來好像不存在了,明天也不會來,隻有周身的一切,和我們一起漸漸陷入幽靜的黑夜。
原本中秋月色最好,可惜今年的天氣不應景,萬裏長天盡是陰霾,風雨欲來。
今年大約是看不到月亮了。
按理,朔望是不宜到後妃的宮裏去的,但是她並沒有正式名分,所以我並不理會這些。
一進入玉華殿,大雨就下起來,居然還像瓢潑一般。
給她帶了我宮裏的各色月餅,她揀了個蓮蓉的提漿小餅,咬了一口,似乎不喜歡,卻也沒丟下,拿在手裏慢慢地吃。
外麵的雨聲越發急促,敲打在窗門戶樞上,紛亂作響。
空蕩蕩的殿內,宮女全都屏退了,我們又無話可說,隻聽著冷清的風聲,一層一層裹上來。
她在那邊問:“不用去皇後那裏嗎?聽說皇上應該要每月去玉宸殿五次,皇上很忙吧?”
我看她頗有嘲弄的神情,也不介意,笑道:“沒事,立妃之後就減到每月兩三次,而且她至今沒有孩子,按理還可以酌減。”想了下,自己也覺得可笑,“連這樣都要斤斤計較,這就是做皇帝。”
她漠然微笑,用自己的手支著下巴看我。
外麵的風從門縫間漏進,宮燈在風裏輕飄飄地搖曳了幾下,她的臉在明滅不定的光芒中隱約暗淡,那些篩在她臉上的陰影就像蒙在我心裏的恐慌,不停地在波動,在牽連,無法停下來。
偏偏她那暗色下的容顏上,有一雙水樣的眼睛,用了迷蒙的睫毛遮著,似乎波瀾不驚,可偶爾燭光一跳,我就看著她眼裏的流光轉瞬即逝。
十年來,我的生命就從她這樣的眸子裏,眼看著過去了。
她終於把那雙眼移到了旁邊,問:“這樣晚了,還不走嗎?”
聽來居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站起來,輕聲問:“身體可好了?”
她隨意點下頭,送我到門口。
車輦在外麵,我接過傘,回頭看她。
她沒有一點情緒地站在我身後,長發垂下來遮住她的雙頰,隻露了她的雙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
背陰處的蘭花,幽暗的天色。
我的胸口一陣灼熱的火燒上來,不知不覺丟開了那把描著青綠鸞鳥暗紋的傘,伸手用力抱緊她。
我為何要走呢?這裏是我的地方才對。
這樣大的風雨,我怎麼離開。
外麵就是淋漓交加的寒冷,而我是最畏懼寒冷的。
外麵的夜都已經過了十之三四,我怎麼穿過兩重宮牆獨自回到那清冷的地方去?
我現在已經沒有需要害怕的東西了,這樣的天色,當然是留人的,不是與那些我不喜歡的人擁裘懷想的。
我情願用最卑微的愛戀臣服在她的腳下。
聽到那些大雨,狂暴一般在耳邊擊打這個天地。但她在我的懷裏,那些喧鬧聲就如春雪溶解、消退,直到千裏之外。
隻因為她在我的手中,我能觸碰到她的肌體。於是有些細微的幸福,搖曳地從心髒裏蔓延生長,一直由脈絡骨髓糾纏到全身,在我與她皮膚接觸的指尖上,開出迷離的花朵來。
那花是血紅的,琥珀般透明,從我的胸口滴落到她的心頭。
我不去理會胸口那些小傷口的血。那青銅的簪子握在她病後的軟弱手腕中,怎麼能威脅到我。
而我今晚如果離開,我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可以擁有這樣的勇氣。
我的血原本就是為你才流淌在這個軀體裏,你若想要,都給你。
等她刺了十餘下,她狂亂的情緒也漸漸潮湧過去,我才將她的手握住,輕聲在她的耳邊說:“好了,再刺下去我都不知道怎麼對太醫說了。”
她抓著那隻簪子,抓得太緊,手上青筋畢露。
我俯頭去親吻她的那些細瘦血脈。我想她若現在要刺到我的脖子,那也是輕而易舉吧。但我不在乎。
那些血滴在她的胸口,白色裏幾點鮮紅,觸目驚心。我不願讓自己的血玷汙了她,便輕輕吻去。
她的腰纖細,不盈一握,她的身體缺乏熱氣,缺乏血性,如同已經死去。
但願我能暖回她,用我此時的灼熱氣息、沸騰血液,換得一隻狐狸的眉眼清揚。
那隻簪子無聲地墜在她的耳畔,隻聽到她壓抑的哭泣。
那哭泣聲遙遠,喘息淩亂,她用掌心緊貼我的後背,我們的肌膚身體觸處即是薔薇色,一片洇潤,一片濃鬱,暗色詭異。
沉迷。
薔薇的顏色開在這樣的秋天風雨夜裏,眼前失了具體的事物,隻覺得是紅紅白白的豔麗,濃鬱到幾乎失色的流光溢彩。
一個人,到底要怎麼樣去實現自己十四歲時遇見的夢境。
用唇吻到了她的背,我細細地點數十四歲時在夢裏數過的脊椎突起,用舌尖去記憶她的身體,要把她刻骨銘心。
似乎我們沒有未來,隻有今夜。
到最後,整個人淹沒在她白蘭花的香氣中。
沒了知覺,所有都不過是柔若無骨。柔若無骨,在裏麵下墜,下墜,下墜。
怎樣與她頸項纏綿,在鮮紅的血與模糊的疼痛中。
她的手指痙攣地抓著身下的錦被,抓出盛開的花朵,千重花瓣,於迷亂聲息中重重綻放。
我此生,恐怕再不能掙脫出這般情欲。
直到所有一切平息。
外麵驚雷劈下,在刹那透窗而來的光芒中,看到她安靜地伏在我的身邊。
我慢慢伸手去撫摩她的臉頰,她的呼吸沉靜,像一隻幼獸蜷縮在窩中熟睡。
外麵是暴雨,而裏麵是溫暖平靜的。我們相依在一起,剛剛的繾綣還在四肢百骸遊走,淡淡的疲倦,在她的身邊,平靜而柔軟。
我輕輕伸手,去將自己的手指穿入她的指縫間,十指交纏。
她睜開眼看我。原來她並沒有睡著。
我又覺得有點羞怯,在剛剛那樣的意亂情迷後,我幾乎不敢正視她。
閉上眼,將頭埋在她的肩膀上,聞著她的白蘭花氣息。仿佛自己明明還是那個十三四歲的孩子,沒有長大,沒有任何的恐懼,明天顏色鮮亮,睜眼就會到來。
外麵的雨一直在傾盆倒下,聲響在耳邊嘈雜疏驟,仿佛沒有盡頭。
我們安安靜靜地躺在枕上聽那些雨聲。她的手就在我的掌心中,她的頭發與我相纏,糾結不開。
在這樣的迷離中,我貼在她的耳邊廝磨,輕聲問:“我們生個孩子吧?”
她沒有說話,隻把自己的手,從我的手裏慢慢地抽走。
我想假如我們有了孩子,她就不會想要離開我了。
而且,我真是想要孩子,她為我生的,我們的孩子。
她沒有表示,也沒有關係。
我會用一輩子的時間,和她慢慢磨。
她背對著我,我就從後麵抱緊她,輕輕撫摩她冰涼的肌膚。
漫天的雨下了整夜,聲音小了,又大了。遠了,又近了。
淅瀝悱惻。
每一場秋雨都讓天氣清冷一分。
第二天就有了秋天的意味。在清和殿與禦史台的人議事時,發現幾個年紀大的已經穿了夾衣。
我囑咐朝臣注意身體,而王隨則問起母後的身體,我隻說是太過勞累。
他上奏說:“皇太後恐怕是以前待人太嚴,所以鬱積在心,今身體欠佳,不如彌補前事,以求聖安。”
何苦如此落井下石。我心裏想。
但,雖然不屑,可我何必拒絕對自己有利的事情呢?
我點頭讚許,說:“既然這樣,請諸位回去與吏部細商,以往因母後事被出的朝臣,無大過可複職,為母後所謫者皆內徙,死者複其官。”
能找到借口讓朝廷大換血,就是我們的機會。
等他們說過了“皇上聖明”,我問了沒有其他事情,就幾乎迫不及待地溜走。
忐忑不安地到玉華殿去看她。
因為昨晚的事情而有點不敢見她,覺得情怯。
怕她因為不高興而給我臉色看,又想也許她會對我不同。胡思亂想中,幹脆連輦車都省了,自行跑到外麵去,想偷偷先看看她。
在外麵卻先見到了皇後。她坐在輦上打量玉華殿,想從開著的門內探究一點什麼。
我過去叫她,問:“怎麼來這裏了?”
她看見我,忙下了輦來,浮起一絲笑容,說:“剛好經過,聽說太後把個遠親族女給了皇上,正想著要不要進去看看。畢竟,現在宮城內的事都是臣妾的分內事了。”
皇後這人雖然未必會做什麼太出格的事情,不過有點脾氣,還是免了她們的見麵好。
我微笑道:“太後吩咐我對她經心點,所以常常來看看。”
她也忌憚母後,不再說什麼,隻問:“聽說她十年前到過宮裏,還受了委屈?”
這件事盡人皆知,何必再問我一次?
我又給她解釋:“以前母後曾讓她進宮來,不想鬧了些事情,雖然是冤枉的,但母後關愛朕,所以雖是族女也差點處置了,送了她出去。現在她性子靜下來了,母後想有個人在宮裏陪自己,因此又傳了她進來。”
這是我與母後一起承認的事實,沒有人敢去細推其中的關節。
皇後點點頭,問:“今天既然來了,不如臣妾與皇上一起進去和她喝盅茶?”
我想拒絕,又想,以後總是要見的,現在我在旁邊,也許還好一些。
她今天穿了淡鬆香色的兩重羅衣,用珠灰紫的絲線繡了糾纏的花枝在領口和袖口,頭發卻還是鬆鬆地垂下來,稍挽個小髻,漫不經心。
我們進去時,聽通報說皇上與皇後來了,她大約是為了皇後,原本懶懶坐著的,這才站了起來,到殿前來迎接。
皇後倒是不討厭她那種淡漠的低眉順眼,問:“怎麼這麼不上心?聽說皇上時常到你這裏,你也應注意下梳洗。”
“是。”她輕聲應了,神情木然。
她這種樣子似乎讓皇後很放心,等她離我們一丈開外坐下後,皇後在我旁邊低聲說:“太後的族女怎麼這麼木訥?”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她很守本分,整天待在這裏。”我說。
“她沒有名分,一個人居住在玉華宮裏不妥。等大內修好了,皇上可以讓她和楊美人一起住到熙鄆殿去,楊美人和別人相處不錯。”
“以後再說吧。”我隨口說。
皇後對她沒了興趣,馬上就起身要離開,回身又對我說道:“皇上不要拂了太後好意,有空多陪陪她吧。”
我點頭,示意她離開。
艾憫送她出去,回來在我的身邊坐下,問:“你的皇後?”
我抬頭看她,她臉上表情淡漠,說:“我本以為是聰慧的大家閨秀。”
“她家的品級雖不高,但在朝中藤蔓複雜。母後選擇她是有考慮的。”我回答說,“為抑製外戚,不大會考慮高階家世。”
她也沒再評論皇後什麼,把桌上的九子連鎖拿起來,低頭用心玩著,竟然再不看我。
我看她的手指上下翻飛,蜻蜓翅翼一樣,不由得出神看了好久。
“不是幫你挑了衣飾讓伯方送來了嗎?為什麼不用?”
她抬頭看我,說:“我沒有打扮好自己,坐等別人回來的習慣。”
我微微怔愣,然後說:“那是要給其他人看的,不然,她們會在背後說你。”
她再不說話,似乎和我在一起,她連說話都疲倦。
但我想她一定很寂寞,每天都隻有我來和她說說話。所以她脾氣無論變成怎麼樣,我都應該原諒她。
自那日起,好像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又好像沒有。
我也不知道自己與她的關係有沒有改善,她依然淡淡的,一副沒我最好,有我也無妨的樣子。
我卻有了心魔,隻要與她在一起,每夜都會驚醒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尋找她。
隻有看到她還在自己身邊,還在安睡,知道她已經無法回去了,放了心,才又有了倦意,重新睡下。
有時候,也常常發狠起來,真恨不得自己成了她活下去必需的東西。
就像她不喝水會死,不呼吸會窒息一樣,我想要變成那樣的東西。我不想要自己予她的意義,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向她乞憐的人。
可是我無法成為那樣的東西。
我現在隻能想要個孩子,隻要有了孩子,我們之間就有了血肉的牽絆,她或許就不會離開我了。
我沒有辦法對付她,我隻有求其他辦法來留住她。
十一月,工部來奏,近日修內將要結束,恭請我更賜殿名。
把崇德殿改為紫宸殿,作視朝前殿。長春殿更為垂拱殿,作常日視朝所在。滋福殿也正式改名為皇儀殿,諸如此類,幾乎所有的宮殿都要改名。
我實在不耐煩,交到翰林手中,命令他們擬製。
甲戌,恭謝天地於天安殿,與母後朝臣拜謁太廟,大赦天下。
宣告改元為明道。
禦仗回宮時,皇後率了眾妃嬪宮人在崇聖殿迎接。
而她,雖沒有正式名分,但因為我與母後的看重,所以也列在最後。
草草見過了皇後妃嬪,也不敢對她多看,怕別人猜疑嫉妒她,就攜眾人一起去看了各殿的新名。
西涼,清心,流杯,轉到錦夔殿時,發現這裏最得我心。新近整修後,植了大片海棠玉蘭,春天的時候想必是很好的。旁邊有小圃,蘭蕙幾畦,合抱的梧桐樹。金水河引到殿後,菖蒲曆曆。
我轉頭看了後麵跟著的宮人一眼,特意在後麵人群中找她。
她大概是累了,臉色發白,氣息也不均勻,嘴唇褪得淡紅。
我忙說:“不如這裏就賜了她居住吧。”在人群中指了一指她,然後說,“不必再跟著來了,就在這裏歇息好了。”
錦夔殿離我住的長寧宮很遠,所以即使她沒有封號,大家對此也都沒有異議。
她聽我允許歇息,馬上就在廊下坐下了。
已經是冬天,陽光不足,我看她蒼白的單薄樣子,非常擔心,讓太醫留下給她把把脈,自己與其他人離開。
才走了幾步,太醫從後麵追上來,我停下看他氣喘籲籲的樣子,心裏一慌,忙問:“她身體怎麼了?”
“皇上大喜。”他伏在地上,口不成言。
我怔了一下,然後從步輦上一躍而下,在周圍錯愕的驚呼聲中,向她的方向急奔過去。
我們生個孩子吧。
現在,她真的會為我生下我的第一個孩子。
上天一定是聽到了我的企求,如此遂我心意。
我會留住她,我會和她在一起,我們會有一輩子的光陰。
我現在再不用怕無能為力的患得患失,我再不用怕一覺醒來她已經消失,我什麼都不用怕了。
我再不用害怕她離開我。
她在錦夔殿裏聽到我的呼喊,轉身來看我,在冬日的可愛陽光下,臉上居然有了薄薄一層紅暈。
那種美麗姿態直撞入我心裏,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我不知道怎麼去承受。
隻能擁她入懷,歡喜得眼淚幾乎都要湧出來。
她也安靜地在我懷裏,任由我狠狠地擁抱。我想看看她的表情,但是她低垂著臉,看不到。
但我想,她也一定非常喜悅。
整個宮裏都沸騰了,因為我有了第一個孩子。
母後甚至比我更期待孩子的出世。有了孫兒,母後似乎已經把她們以前的齟齬拋在了腦後。
“等孩子出世後,就可以加封她了。皇上覺得什麼名號合適點?”她當著皇後的麵笑問我。
“不如不要等孩子出生,先加封為妃吧。”我說。
“皇上何必這樣急躁?”母後笑道,“加封儀式煩瑣,聽說她身體又不大好,折騰來折騰去可不大好。”
我低頭微笑。
我自然知道儀式煩瑣,可是,假如她生下的是個女兒,那麼按例她就隻能是昭容、修儀、順容、貴儀等眾名號,而我如果及早在不知道孩子性別的時候加封她,因為可能是長子,那就沒人會反對我給她妃一級的身份了。
母後當然也知道我在想什麼,順了我心意說:“就依皇上的意思,馬上讓後局的人去準備吧。”
皇後在旁邊問:“那麼要晉什麼名號才好?”
母後問:“貴妃如何?”
皇後還在猶豫,我就先說:“貴妃很好。”
她於是也不能再說什麼,點頭答應了。
母後深有意味地說:“她剛剛懷上孩子,要靜養才好,皇上不如讓人仔細點,不要讓別人打擾到了。”
離了寶慈殿,我馬上就吩咐入內都知閻文應去殿前禦侍增侍衛來。
“好好照看錦夔殿,不可以讓任何人打擾到那裏的清淨……沒有我的手諭,任何人都不能進去。”
他應了,回身要去召人,我又叫住了他,斟酌良久,說:“皇後若來了,也要請她回去。”
錦夔殿內沒有她的人影,宮人說在殿後。
我從曲廊穿過邊殿,這才看見她蹲在菖蒲邊上,手裏握著一把剪刀在剪那些菖蒲冬天死去的葉片。
我慌忙上前去拉她,說:“這些事情讓宮女來就好了,小心自己身子。”
“她們不懂剪多少,萬一傷了根怎麼辦?”她輕描淡寫地說,“況且,這有什麼關係?”
“太醫讓你不要蹲下去,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和孩子。”我皺眉,奪過她的剪刀,丟給宮女,然後拉她回來,說,“你現在剛剛懷上孩子,最好每天躺在床上,除了吃飯就是睡覺。”
“養豬啊?”她輕聲嘟囔。
我被她的口氣逗笑,挽著她的手回來,說:“先養好精神,下個月加封你為妃。”
她漫不經心地點下頭,卻還是不習慣我牽她的手,想要縮回去。我卻將她握得更緊,不讓她逃離。
“知道自己會是什麼名號嗎?”我問。
她在我旁邊,卻轉頭看花窗外麵的疏朗樹木,說:“貴妃吧。”
我詫異,問:“原來你知道了?”
她冷笑了下,說:“貴德賢淑四個名號,我賢良淑德可是一點也沒有,隻有母憑子貴了。”
沒料到她會這樣說自己,我不管她冷淡的麵容就笑出來,自她身後緊抱住她,低頭輕聲在她耳邊說:“可你這個不賢良不淑德的人,偏偏我就迷戀了你。”
她明明聽見了,卻不加以理會。我頓了好久,說:“以後,你可要做我的妻子了。”
“行了吧。”她卻突然狠狠反問,“即使做了皇後又怎麼樣?你還不是要很多妃子。身份再高,又能真與你相對相守一世嗎?不過按規定陪你多過幾夜而已。”
沒想到她說這樣的話,我一時愣住,心如刀絞。
事到如今,她想要的,還是趙從湛那裏的唯一。
可是我沒有辦法,我能給她的就是這樣了。這是我無力的事情。
我想我隻能隨便她,以後她就會忘記了。
她見我不說話,拂去身邊石欄上的葉子,要坐下來。
我把她攔住,說:“不能坐這樣冰涼的地方。”一邊轉身叫宮女拿墊褥來。
我自己也沒想到,居然變得這樣婆婆媽媽。
在這樣的冬天裏,我碰了釘子,不敢再和她說話,隻能坐在暖陽中看著庭中稀疏的樹枝,偷偷地去摟她的腰肢。
她大概也覺得剛才的話不應該講,居然沒有避開。
周圍一片安靜。
庭中現在還是一些光禿禿的灰黑枝頭,明年春天,就能開出嬌豔的花朵了。
到時整個錦夔殿都是繁華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