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露] 兩處沉吟各自知(2 / 3)

“隻是中暑而已。”

“母後還沒去看她呢……據說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頭微笑,聽著母後讚她,卻好像是自己的驕傲:“她近日憔悴了。母後以前不是見過她嗎?”

她想了一想,然後點頭,說:“印象不深了,大約很有靈秀之氣。據說她和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我忙說:“她回家去了幾年,處事安靜,休養得好,所以不易顯老。”

母後皺眉看我,然後問:“皇上不知道她從哪裏來?”

“她從哪裏來無所謂,我喜歡她……僅此而已。”

母後搖頭,卻笑了,說:“少年情事。”

她大約想起了自己當年與父皇的事情,伸手撫摩我的肩,看了好久,說:“母後就不去看她了,免得感歎自己年華老去。皇上少把宮裏人那些神怪的事經心。料來她是得天獨厚的美人,所以變化不大,以前也是有的。”

我點頭。

女人記性很好,她們都不想看見對方,是對的。

母後示意回去,楊崇勳在她的身後恭敬唯諾。

我皺眉看他在前麵引輦。

不能不想起前幾日在延慶殿,呂夷簡講了四川的交子務後,回顧左右,我便示意他上前。

他在我旁邊低聲說:“臣今日與楊樞密私下說了一席話,不知道當不當講。”

我心裏一震,楊崇勳做樞密副使已經十餘年,京城兵馬為防常將而換了好幾撥樞密使,他卻兜兜轉轉一直在京都軍馬司中,不能不說母後是有意為之。不知他如何看待現下。

我輕描淡寫地問:“什麼話?”

“臣與他講到太白星在白天出現的事情,擔憂司天監說的變數。臣假裝無意,說‘有楊樞密使在,料來無妨’,他神情當場就變了,勉強應道:‘是副樞密’。臣看他臉色黯然,內中必有怨憤。又試探說,‘你隨太後多年,現在皇太後年歲已大,頗為倚重,將來也是我朝重臣’,他低聲歎道:‘山陵使而已。’”

呂夷簡講到這裏,停下來看我,我心裏不舒服,想母後身邊人,除了錢惟演就是他了,現在他卻隻想著母後去世時他是近臣,恐怕將留守山陵,無人提攜。

但我總要替母後留點麵子,所以隻說:“大約是一時口急吧,這樣的話怎麼能隨便說出口?”

“請皇上恕罪,臣在想,楊崇勳此人近乎小人,熟知趨利避害之術,他不一定是失言。”

這樣,那就是故意向我們示意的。

我是不喜歡楊崇勳,但是,也不一定就不需要他。

於是我點頭,隨口說:“楊副樞密多年勞苦,為我朝奔走,原就應該是去掉副字了。母後起用姚濰和,考慮甚有不周。”

“皇上所言極是。”呂夷簡應道。

現在,大約他已經從呂夷簡那裏聽到我這句話了,因此對母後越發恭敬。

所以我就是不能喜歡他。

然而,和他一樣,我想我現在私下做的,大概也是母後不會喜歡的吧。

但我沒有辦法。我已經長大,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可是她這樣厲害。

幸好現在不是大唐了,恩惠可以籠絡很多人,可她沒有高貴的門閥,在朝中的那些勢力,都不是她至親的人,沒有理由為她付出那麼多。

她以前再多的心血,恐怕還是浮萍,待風來秋到,選擇也就到了。

朝廷不是我們的,是士大夫的,沒有長遠的好處,他們有什麼理由扶助一個女人?他們答應為母後的父親避諱,也答應母後乘坐大安輦,可那是因為沒有觸及他們的根本,是可以忽略的。

更深的,恐怕母後再拿不到。

她恰恰就是像警告我的那樣,根基動搖了啊。

我想大概聰明如母後,也許是不會不知道的,她已經無能為力了,還政是遲早的事情,可她還在猶豫什麼呢?

母後又不是不識時務到需要臣子撕破臉皮的人。

或是她要等到,連從小就喚她大娘娘的我,也與她扯下溫情的麵具。

陪母後回到崇徽殿,我向母後告了別,馬上到東殿去。

我的腳步太快,伯方隻能在後邊小跑著追我。

在回廊轉角,一眼瞥到母後在簷下含笑看我。

不覺臉紅了一紅,像我十三歲時一樣,覺得難為情。

她今天臉色好多了,不再像鬼一樣慘白。

她倚在窗口用雪色晶瑩的手指甲去逗外麵芭蕉上的一隻小蟲子,那蟲子碧綠通透,生了一些茸茸的毛,說不出的詭異美麗。

她則將蟲子舉到麵前看,長長的睫毛偶爾一閃,眼睛裏暗淡的水霧就朦朦朧朧地波動。

碧綠的蟲子和她漂亮的手在一起,在外麵芭蕉綠森森的顏色中,剔透生彩。

她轉頭,瞄到我站在門邊盯著她的手看,卻什麼表情也沒有,轉到紅葶前麵,在泥土中挖了個洞,把蟲子丟進去,然後用土埋掉。

我到她旁邊,跟她到外麵的池子裏洗手。

“蘭花需要肥料的。”她這樣說。

我蹲在她旁邊,看她的手在水裏影影綽綽,她的裙子掉了一角在水裏,那藕荷色就在水裏隨她的手上下波動。

我小心地替她把裙角撈起來,擰幹。

幸好是熱天,等下就會幹了。

她指指前麵池子中間,問:“今年的最後一朵荷花了吧?”

在一池的綠色荷葉中,隻有一枝緋紅的荷花開在高處,傲氣淩人,顧盼生姿。

那顏色紅得胭脂般,仿佛整個夏天就沉澱在上麵,鮮亮奪目。

她轉頭問我:“把它摘過來給我?”

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就走入池中。

我記得十四歲的時候有過這樣的經曆,和她一起在仙瑞池,我們一起摸那顆珠子,可是我不記得其他的細節了,隻覺得我在汙泥中,握到了她的手,她纖細的指尖在水裏溫溫熱熱的。

其他的一切,全都鉸碎了一樣,零落飄蕩,想不起具體的顏色與形狀。

我走到那朵驕傲的荷花旁邊,把它的莖折斷,手指卻被上麵的尖刺戳到,痛倒是不痛,隻是麻癢難耐。

我去旁邊弄了點菖蒲葉,站在泥水裏把花莖上的毛刺都用菖蒲葉抹掉,自己再撫摩了一遍,確定再沒有刺手的東西了。

然後我跋涉回來,她坐在那裏,神遊天外,根本沒看我。

我把荷花遞給她,她接過,漫不經心地放在鼻下聞了聞,臉上一點神情也沒有。

伯方在旁邊看我衣服上一塌糊塗的淤泥,忙說:“皇上去換了衣服吧。”

我點頭,對她說了我馬上回來。

走了幾步,我又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她。

她也已經背對我離開。經過角落的草叢間,她把手裏的荷花隨手丟在那肮髒的地方。

棄若敝屣。

當晚禁中突然起了大火,我在廣聖宮被驚起時,伯方稟告說,已經蔓延到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延慶這五個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個天空都是通紅。

為何宮裏會突然起這樣的大火?況且這幾個殿坐落相隔,怎麼會一下子就全部燒著,而且火勢無法控製?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攔我說:“皇上萬乘之尊,不可身涉險地……”

“好了好了,少囉唆,走吧。”我皺眉。

火光下的禁苑裏一片嘈雜,後局救火的人與宮外進來的軍巡捕都在提水撲救。

我站在旁邊幫不上什麼忙,隻能看著。

各支隊伍密切配合,有的警戒彈壓,維持宮裏秩序;有的救護,安置受傷宮人;有的搶救宮內的文檔與陳設;有的運水滅火。

大桶大桶的水壓向火蛇,可惜總在距離火苗一尺處便蒸騰消散。那火竟不是在燒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鋪天蓋地騰起無數紅雲吞吐那些雕梁畫棟。

有個軍巡捕在通紅明滅的火光中重重撞到了我的肩,我回頭看他,他沒看清我是誰,倒喝了我一聲:“別在這裏擋我的路,走開點!”

他肩上懸了水袋水囊,與別人一起背個用碗口大的中空毛竹製成的大唧筒,一臉的油汗混合著黑灰。

我笑了一笑,忙讓出位置給他,自己轉到滋福殿邊。

火卻在西南風中轉了個頭,逆撲向崇徽、天和、承明殿那邊。

我看那火舌,驚了一驚,問:“母後應當已經遠離崇徽殿了吧?”

“皇太後肯定已經避了。”伯方說。

此時另外一股火突然從殿後出來,與前殿的火相交,盤旋圍住全殿,裏麵的門柱見火就著,風又實在是太大,殿內的人若是還在,現在如何逃得出來?

我心驚膽戰,奔到崇徽殿旁邊抓個宮女問:“母後!母後和她……在哪裏?”

那宮女被我嚇得說不出話,用手指顫抖地指指自己的肩,我從她的肩上看過去,原來母後就在她的後麵,含笑看著我。

在火光下,她鎮定自若,微微一笑,身邊所有的繁雜全都遠退。

母後果然與我不同。

我此時才發覺了自己的失態,訥訥地放開那個宮女,向母後走過去,母後伸手挽住我,低聲笑道:“皇兒遇事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啊。”

我也說不出什麼話,母後撫撫我的額角,仔細地打量我驚惶的神色,說:“不過,母後知道你是關心則亂。皇上總是這樣,前因後果都忘記,母後是皇太後,除了皇上,宮裏第一個要緊的就是母後了,怎麼還會有險事?”

我覺得她的聲音分外柔和,我已經很多年未曾聽過了,我放鬆了心情,把剛才的緊張拋開,然後說:“母後說得是。”然後回頭去找她。

她不在這裏。

她不在這裏。

母後似乎忘記了她,擺駕到延福宮暫避。

隻有我站在那裏看那些洶噬的火,寒意突然湧上胸口。

我猛然想到自己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在大宋,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活下去?你連死都死不掉。

此時火勢隨風靜了一點,一時半會兒,梁柱大概坍塌不下來。

我是皇帝,自然不可以以身涉險,不過現在應該沒關係。宮內的殿堂都是高穹支撐的,門已經沒有了,風一靜,火苗沒有撲下來,踩著磚地進去看一下馬上就出來沒什麼大問題。

我不敢叫別人進去,不然,她若在裏麵被發現,一定會被宮人講得比不會長大更奇怪,更不堪。

我從偏門掉下的那個火洞衝進去,發現火果然在高高的上麵,下麵全是空的,有燃火之物的地方在燃燒,其他的地方則地麵發燙。

我踩著熱磚地,慌亂地看了下周圍。

果然沒有人。我真是多慮。

她一定已經逃出來了,如果在裏麵的話,應該會呼救。

就在我一轉身準備出去時,卻發現她站在窗口的芭蕉那裏,睜著一雙冷靜的眸子看著我。

那雙眼睛在火裏閃著豔紅的光,平靜如此。

我因為她臉上的安靜坦然,而一下子愣在那裏。

此時外麵傳來一陣喊叫,我回頭看見長春殿轟然倒塌,紅亮的磚瓦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

這崇徽殿也是木裹油漆之物,見火就著,恐怕已經快要燒透。

我回頭抓住她的手,對她大吼:“快點出來!”

她這才微微點頭,單手抱起那盆紅葶,被我拉扯著跑出去。

到外麵,居然沒有人看見我們。

所有人都在長春殿那裏圍著,喧嘩叫嚷。

我伸手想把她手裏的蘭花打到地上,可是我手都沒辦法舉起來,全身發抖,開始為自己剛才的舉動後怕。

她漠然地回身去看崇徽殿。

燒得通紅的重簷攢角,透朽的頂梁,所有的磚瓦傾斜向大殿的正中間,嘩的一聲巨響,壓了下去。

炙熱的風卷起一層黑紅灰燼,水波一樣向四周蕩開。她的發絲和裙袂在紅色的熱風中高高揚起。

她纖細的身影佇立在橫飛的灰燼之前,一動不動。

這一場大火,燒毀了八個殿。視朝所全部付之一炬。

癸亥,移禦延福宮。

我與母後已經移到宮城後的延福宮,她還在宮城,隻是搬到了玉華殿。

我要見她,就要穿過兩層宮牆,雖然不遠,但是扣除了視朝與政事,去看她的時間也就更少了。

宮城南麵焦黑一片,玉華殿這裏卻是桂葉成蔭。

她坐在桂蔭之下,專心地把桂花收集在手中的壇子裏,撒上一層蜜糖,再撒一層桂花。

我坐在旁邊看她良久,終於問:“這是要做什麼?”

她看也不看我,說:“無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卷上,幫她捧著壇子。

她也沒有多理會我,隨手就把東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

玉華殿的宮女給我上了茶來,她坐在旁邊陪我,卻抬頭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著她的側麵,她卻連眼睛都沒有轉一下。

桂花濃鬱的甜香從那些細碎的金黃花蕊中流滴,坐在風裏迎香,細聞卻好像不是香氣,是濃烈的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個人傾倒在酥軟的濃香中。

“今年的桂花開得真是早。”我找句話和她說。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一句。

我們似乎再沒有其他的話可說。

桂花的香氣在這樣微熱的下午有形般蒙蒙襲來,把整個人湮染成中秋的黃色,融化不開,盈了滿懷滿袖的甜醉。

沉默了許久,終於我又開口問:“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後賞月吧?”

她淡淡地說:“何必,她也不會想看見我。”

我勸她說:“都已經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還這樣耿耿於懷。母後現在對我們也算成全。”

“等郭家的事情一過,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說了我不過是個妖精,哪裏有後宮之主願意把我留在身邊的?你母後這樣關心你,以後我還不知道要埋在哪裏呢。”

她居然會知道母後與郭家的事情。原來她每天在宮裏,不隻是在養蘭花。

“你何必這樣說話?”

她淡淡給我一個背影,說:“你把我弄回來,還不如殺了我痛快,我在這裏反正是別人砧板上的魚肉,後宮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覺得這句話刺耳,但是又不願對她使什麼臉色,就轉頭看窗外的桂花去了。

耀眼的金色,夾在暗綠的寬厚葉片中,一直流溢著那些馥鬱的蜜甜香氣。

其實,我心知她說得極是,我現在未必能做得了主。

而且母後,哪裏會願意成全我們?

現在母後可以利用我對艾憫的喜愛,來向皇後示以顏色,所以才言笑晏晏。可是,母後怎麼會把一個來曆不明的女子留在宮裏?她怎麼會把我們母子心結的始作俑者留在我的身邊?

母後對別人的成見,是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的。也許她在覆雨翻雲之前,早已經想好了對艾憫的處置手法。

前朝不是沒有這樣的覆轍,太後的幹涉,往往能決定很多事。

我本來委實已經猶豫了很久,知道不應該和母後撕破臉。我也未嚐不忌憚她在朝中的勢力。

可現在,朝中的局勢雖不是很明朗,但時機也許接近成熟了。何況現在是個好機會,錯過了,我再抓不住。

或許,我現在有了足夠的籌碼,可以像十年前一樣去賭一下。

我和她若沒有辦法在一起,我也不留戀自己現在的身份。

況且,我已經不是畏懼母後的那個孩子了。

打定了主意,我便淡淡責怪她說:“你要知道這是宮裏,凡事要斟酌了再出口。”

她隨便點下頭,說:“是。”

我歎了口氣,站起來出了玉華殿,那些纏綿繞在我周身的甜香才漸漸淡了。

我回過頭,看一看她的神情。

她無喜也無憂地送我離開。

好像剛才那些話,她從來沒有說過一樣。

母後在延福宮內安頓下來時,殿前司已經把火發時形容鬼祟的人審察了一遍,提了修文德殿的一個工匠來。

李灼解釋說:“此次禁中大火,是秋高物燥,用火不慎而引起的。”

“那這個工匠是怎麼回事?”母後放了手中茶盞問。

那工匠卻並不驚慌,隻向我磕頭,說:“草民有罪。”

母後在旁邊冷笑,並不說話。

他行禮畢,然後說:“草民明日就要出宮,今晚去檢查最後的工序,然後發現崇德殿那邊的火燒起來了。草民想,既然已經燒了,再燒幾間也沒人會發覺,因此引了一些易燃物,去投了崇徽殿。”

我覺得此人說話太過順溜,又這般冷靜,倒似練習過多次,便轉頭看母後的反應,母後卻沒有動怒,問:“你可知道崇徽殿是本宮的住處?”

“正是知道。”那人抬頭看她,知道要被審問,索性先自己說了出來,“太後可還記得當年下詔在永興營造浮屠之事?”

母後想了一想,問:“當時是薑遵主事吧?”

母後的記性是極好的,那人點頭,說:“薑遵為了討好太後娘娘,毀了漢、唐碑碣用來代磚甓造塔,工夫神速。於是太後認為此人不錯,召他還京起用。”

“怎麼了?”母後慢悠悠地問,也沒有怒氣。

那人又說:“當時有腐儒阻攔薑遵所為,被架出枷在街上暴曬,回家後得急病去世了。”

母後終於一笑,問:“你的親人?”

“並不是,是寇老的遠房親戚。”他正色說。

她微微點頭:“寇準的……那麼,又是誰叫你來的?”

他神情終於激動,大叫道:“是我自己懷一顆赤膽忠心而來!太後這些年在朝中挾幼帝逞己欲,天下不平者不止我一人!”

母後對我笑道:“近來書塾多了,誤的人可也真不少。”

我抬頭看外麵天色漸暗,回答說:“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仔細商量。”

母後示意李灼帶那人先下去好好看押,但剛到外麵,卻聽到一陣混亂。

李灼又奔進來,向我稟報說:“犯人自盡了。”

我皺眉:“怎麼這麼不小心。”

母後問道:“他的家世呢?舉薦他進宮的人呢?”

李灼看我,我於是說:“還是明日早朝再說吧。”

朝臣聽聞此事,出乎意料地沒有驚詫,隻是在一片安靜中輕微地互相交換神情,似乎大多數人不想僅僅就事論事。

母後問:“眾位大人認為應當如何處置此事?”

朝臣又是一片沉默,居然都不說話。

母後問:“宰相認為如何?”

呂夷簡站出來,躬身說:“此人罪不可恕。然則已經畏罪自盡,臣以為可查找九族論罪。”

他停了一下,又說:“臣以為,當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後應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後,今皇上年齒已長,天意內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獨掌朝政。太後為政多年勞苦,朝廷不敢再勞以繁務,願太後免以臨朝辛苦,可養頤以待長福。”

他果然引申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這幾句話早在我十九歲時,範仲淹已經在上母後書中講過,不料再次聽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母後微微一怔,然後掃了低頭不語的眾人一眼,然後目光在楊崇勳身上停了下,問:“怎麼連樞密使都沒到?”

“姚樞密身體違和,無法應詔入議。”吏部稟報說。

“那何不由副樞密使來講一下今晚的事,到底是兵馬巡檢的過錯,還是殿前司的責任?”母後問。

楊崇勳忙站起來低頭說:“老臣年事已高,近來甚不敢妄自揣測,已近糊塗了。”

他居然不為母後接一句話。

此時錢惟演出列說:“臣以為,皇上年紀雖長,但太後掌政多年,一時若倉促撤簾,恐怕朝事又將旁勞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還是煩勞太後以待時機。”

母後低頭思量,我本該說點什麼了,但是我並不說話。

母後的心腹在朝中為勢力所遏,像錢惟演這樣的不多,況錢惟演當年被母後提拔為樞密使時,按理必加檢校官,但朝臣為了遏製母後勢力,僅以尚書充使。後來馮拯為宰相時,公開揚言說錢惟演把妹妹嫁給劉美,是太後姻家,不可與機政,將之請出。母後一點辦法也沒有。

朝中早已議定將錢惟演出為泰寧軍節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現在還敢出來說話,與母後自然是關節不比尋常。可惜母後那一派,事實上爭取到先朝眾元老台閣品位的並不多,說話算不了數,說了又有什麼用?

我現在倒有點感謝我朝曆來倚重文官裁決朝事。

難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趙元儼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來,抬頭看了母後一眼,才說:“太後執掌朝政十餘年,對我趙氏江山功勞不可謂不大。太後當政以來,雖令出宮闈,但號令嚴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懾服。隻是老臣近來覺得太後勞心勞力,益發憔悴了,這朝事煩瑣,太後可及早請皇上擔當,退居延福。此為太後之幸,朝廷之幸,萬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後微微點頭,和悅地說:“好,本宮知道各位心思了。諸位朝臣所言,本宮定當細加思量,日後可以細議。”

她說完,從簾後站起來就退到殿後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還是半途而廢,一時滿朝寂靜無聲。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說:“關於內禁修葺事,就請宰相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樞密副使楊崇勳副之,發京東西、河北、淮南、江東西路工匠給役。細節由工部與戶部商量行事吧。”

我現在住在延福宮的清和殿,回去時發現母後居然坐在殿中等我。

她一個人坐在窗邊看外麵的梧桐樹,神情安詳。

我覺得母後是老了,她保養得宜,肌膚還隻泛了一點細紋,可是她的神情卻已經非常疲倦,似乎看過了百年一般。

她聽到我喚她,回頭對我一笑,說:“剛剛姚濰和在家中暴斃了。”

“是嗎?”我在她旁邊坐下。

她捧著手中的滴油盞,茶盞的釉色在窗外斜照進來的陽光中眩出了七彩顏色。

她緩緩轉著那個茶盞,看著上麵迷幻的顏色,許久,才抬頭問:“那這樣看來,京城的兵馬現在要移交副使楊崇勳手中,掌侍衛親軍是張孝恩,現在延福宮的所有守衛則歸屬殿前都指揮李灼?”

我點頭,恭敬地問:“母後有不放心的人嗎?”

母後盯著我看了許久,說:“楊崇勳、張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過的人,母後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出了會兒神,又問:“隻是大約那個工匠,是沒有什麼族人的吧。”

我低聲道:“母後不用擔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細觀察我的神情,許久,似乎找不到什麼,於是又突然笑了,說:“那個趙元儼真是討厭,自己臉上的皺紋都可以夾死老鼠了,竟敢來說母後老了,憔悴了。”

我也笑了出來,說:“母後沒有什麼變化,和以前一樣。”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歎了一口氣,說,“母後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經老了,到該走的時候了,還賴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問:“母後要突然撤簾嗎?”

若母後在此時還政,於我於她都必將在史上留了旁筆。

“皇上不用擔心。”她緩緩地說,“母後因大火受了點驚嚇,精神不佳,大約要退居幾日安養了。”

她對我微笑道:“延福宮是個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也不再說話,兩人相對沉默。

空曠高軒的清和殿裏,博山爐內香煙嫋嫋,外麵的蟬鳴一聲急似一聲。

殿內陳設用來避暑的冰山漸漸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點滴墜下,偶爾輕輕一聲。

覺得此時的無聲,就像小時候甜睡中,母後輕緩的腳步。

於是忽然覺得悲從中來。

我出來時母後送我出延福宮,對我說:“薑遵那個人,為治尚嚴猛,不過對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錯。”

“是,孩兒知道。”

“母後身體不好,以後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裏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這句話,以前父親講過的,當時我心中擔憂極了,現在看來,原來是場麵話。

而我是真心地對她崇敬:“母後比孩兒,看事情要強很多。”

她聽了,眉間淡淡帶上一絲驕傲:“你父皇,當年也這樣讚許過母後。那時母後還年輕,宮苑裏,哪個女子不豔羨我……你父皇,當時被迫和我離別,眼淚鼻涕流了滿襟,跟個小孩子一樣。”

“現在想來,我人生最好的時候不是在朝堂上,而應該是那時。”她用皺褶的手輕撫著煙軟的窗紗,轉頭對我一笑,“受益,這些年,你不怪母後吧……你是知道的,我們都不過是被朝裏兩股勢力拿來相互攻擊另一派勢力的。他們各自相持,各自擁戴你我來爭奪他們自己的利益,我們常常是身不由己的。”

我點頭。

“母後其實還想要什麼呢?我什麼都有了,提拔了幾個親近的人,沒能坐到高位,也……死了。我終究是個女人,爭不過滿朝的男人。”

她聲音有些發澀,而我深深愧疚,那是我的堅持。

但,這是必爭的,沒有辦法。

“昨夜那場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後,母後不知為何,突然萬念俱灰……我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麼呢?我都已經六十四歲了。而且,被殺不如自殺,母後不是不識時務的那種人。”

她仰頭對我展眉一笑:“母後以後清心了,明日就去和秦國夫人喝杯茶。”

多年來這樣強硬的母後,淡然拂衣而去,好像是我成全了她。

十年間的事情,就這樣無聲地結束了。

離開母後,我一個人到宮城去,讓車馬在汴梁轉了一周。

一路上看著外麵的京都景象,看我曾經看過無數次的東西。

有寶榭層樓,笙歌按樂,畫橋流水,士人行歌。都城左近盡是園圃,車駕經過高牆透漏的玉津園,我看到裏麵池塘倒影裏顯現出亭榭樓台。這樣的園子,東京還有很多,藥梁園、下鬆園、庶人園、養種園。而在大宋,不知道有多少。

金明池、杏花岡,現在暑氣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邊消暑。聽歌女酥軟地輕唱晏殊的“一曲新詞”:隔水送來,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裏夢裏,慵懶天氣。

集賢樓、蓮花樓,快活林、獨樂岡,盛暑中聚集飲宴。京城風氣奢靡,隻聽到盆盞碰撞,觥籌交錯的喧嘩聲。

沿街去的獨輪車子上,準備著今晚又一個喧鬧的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