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露] 兩處沉吟各自知(1 / 3)

八月末,綠樹蔭濃晝午長。

已經是白露天氣,秋天來了,隻是氣息還未澄清。

蟬聲噪得人疲倦已極。

水榭風來,荷葉亭亭。水麵上還餘了一些遲荷花,是千重樓台,花瓣層層密集。那樣碩大的花冠與纖細的莖看上去華美得讓人不舒服。

母後與我在瑤津亭下棋,我瞥到她身後戰戰兢兢的楊崇勳,心裏很是快意。

楊崇勳當年是母後與寇準、周懷政那次較量中最大的功臣,可惜,現在他的地位岌岌可危。

是所謂的報應吧。他等待樞密使那麼多年,母後卻給了那個黃口小兒姚濰和。

我漫不經心地把那沁涼的棋子捏在手裏,慢慢地思量,母後近日施政大不得當,朝野中議論頗多,劉從善的事,不能不說觸動了很多母後那邊的人。也許是好時機,但是誰知道呢。

我想朝中有人想要成全我,但必然也會有想成全母後的人吧。

母後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的對手,很快就中盤棄子,輸了一目半。

她微笑道:“皇兒太急進了,終究還是要以穩住根基為先。”

我點頭:“是,孩兒不喜縱橫,還是喜歡在書房中仿右軍。”

母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我記得曹彬有個粉妝玉琢的孫女,現在已經十六歲了,聽說賢淑好讀,最喜歡書法,是個極伶俐的美人兒。”

“母後喜歡嗎?”我知道她的心思,笑問。

“皇上喜歡嗎?”她反問。

曹彬是我朝開國初第一員大將,他當然是不錯的,孫女卻與我有何關係?

“皇後、貴妃、美人……已經不少了。”

隻是我喜歡的,卻不是我所有的。

母後低聲說:“以前的郭青宜,出身門閥低了點。雖然是出於當時的考慮,而且也是遵祖宗遏製外戚的規矩。可是……畢竟沒有大家之氣,母後覺得委屈了皇上……”

說到一半,她卻不再說下去,隻是輕輕敲了下棋子,然後說:“曹家姑娘也許會是皇上喜歡的那種。”

我低頭一笑。

曹家的姑娘,我想是不可能了,我喜歡的,從始至終隻有一種,就是眉眼盈盈,波光回轉,在第一次見麵的寒夜中肆無忌憚大笑的那種。

母後自然也知道,竟對我說:“不如十年前的那個女子,皇上將她接入宮中吧。”

我詫異地抬頭看她。

她向我微笑,徐徐說道:“母後當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時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國夫人,總算上天讓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後回來。難道母後如今卻要做秦國夫人那個老太婆嗎?”

可是,你一直在等待父皇的迎接,我卻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心甘情願地被我握在手中。

“怎麼了,還有難事嗎?”

“她自己在賣蘭花,是商賈之流。不是良家女子。”

母後卻豁達地說:“朝廷要她什麼身份,她就是什麼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隨便給她個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

這四個字刺痛了某個地方。

我怎能忘記,趙從湛給我的,請婚折子上寫的那一句:納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

現在我們之間什麼阻礙都沒有了,阻擋我們的,隻有我自己。

母後見我沉吟不語,擔心地搖頭,說:“皇上,你年紀太小,容易把情字看得重了。須知你是帝王,為一個女子這樣鬱鬱寡歡,以後要留了口實。”

我沒什麼意識地點了下頭。

八月天氣,水麵風來。荷花的暗香滿殿,混合著沉香爐中的煙氣,綠蔭生晝,涼意幽微。

突然悲從中來,想大哭一陣。

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了,我想要好好待她,讓她過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事事如意,永遠也沒有不順心的時候。

可是我們怎麼會成了這樣?

所有的事情,都遠離了我原先的想象。

脫離了軌跡,沉到黑暗裏,冰冷中沒頂。

我怎麼把我們變成了現在這樣?

向母後告退,本想去張清遠那裏,經過延慶殿時,我卻終於忍不住叫停,走進裏麵去。

外麵陽光毒烈,即使在深殿內,那熱氣還燙貼在身上。

我從大堆的奏折下抓住最下麵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來,可是上麵的壓得太重,一時居然用盡全力也無法拿出。

我一時煩躁,將上麵所有的奏折掃到地上。

大堆的軍國大事轟然倒地。

我隻用手攥緊最下麵那一份,打開仔細地看。

是關於她的稟報。

幾個月來,她在各個州府間遊蕩,如斷線的風箏。

她像遊魂一樣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沒有人需要她,沒有人允許她停留,沒有人幫助她,也沒有人會與她說話,即使是路邊的乞丐對她出聲,也會馬上被帶走。

她就像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東西,除了花草,什麼也接觸不到,除了喃喃自語,沒有其他的聲音在她周身。

前幾日她在蘇州停了半日,看到官府來人與侍衛親軍說話,馬上就離開了,什麼話也沒有,似乎已經習慣。現在,她轉頭往西去了。據說她身邊,除了最簡單的行李,隻有一盆紅葶。

趙從湛最喜歡的那株蘭花。

也許在他們的故事中,這盆紅葶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接連拋棄了所有的珍貴蘭花,隻留了這一株。

現在,她要上西京,此時大約在蘆葦泊,離我,不過七八裏。

不過七八裏。

伯方還跪在地上撿奏折,我此時的念頭在這高殿裏,似乎在隱隱回響一般,到最後那聲音越來越洶湧,直撲過來要使我窒息了

她走了四個多月了,我一直在等她回來,不停地在夜裏被燈火的搖動驚醒,隻因為我夢見她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我每個晚上都以為,明天一睜眼她就因為熬不過而回來了。可是我等了這麼久,結果,是我自己熬不過。

到後來我絕望了,我把長明的宮燈全都滅了。於是我醒來坐在黑暗裏,下意識地開始點數她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跡。前事種種,灼熱的,冰涼的。

在死寂一樣的黑夜裏,不知不覺悲從中來。

我什麼都可以伸手取要,什麼都能無所謂,什麼都不用經心。可現在她離開四個月,於我就像四輩子過去。

我心裏空得厲害,像被她硬生生挖空了,隻有頭腦中的記憶,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強求糾纏,最細微的一點觸感都還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揮之不去。

是我輸了。我喜歡她,分離所煎熬的,當然是我。

而現在,她離我,不過七八裏。

去尚輦局看了看,我放棄了車子,牽了一匹馬翻身上去,縱韁奔出開封。

後麵被我拋下的所有人都不敢置信。有幾個老奴嚇得渾身哆嗦,幾乎要哭出來。而我,根本顧不上管他們。

太陽最熾烈的正午,我一個人狂奔在黃塵翻滾的官道上。

早上我還不可能想象這樣的事情會在我自己的身上發生,但的確,我就這樣出來了。

整個天地像蒸籠,把我置在其中煎煮。那些滾燙的熱氣從每一個毛孔中逼進去,汗水從毛孔湧出來,神誌不清,頭腦狂熱。

心裏什麼念頭也沒有,隻朝著她的方向,裹了一團火,飛奔。

到蘆葦泊邊,已經是薄暮,太陽的暑氣還沒有消,即使有風透過薄薄的衣服貼近身體,全身也還都是灼熱的煩躁。

我翻身下馬,淺綠的蘆葦根根直立,每片葉子上麵都蒙著類似竹子新粉的銀白色。一眼看過去,那些微微泛銀色的綠色,在這樣的燥熱天氣裏如經了不能融化的雪。

聽到一個女子的叫聲,隱隱從蘆葦中的茶棚裏傳過來。

隻是這樣遙遠的聲音,我就緊張得連手指都開始發抖。

胸口窒息,幾如痙攣。

我要如何去見她……在那一夜之後,我要如何去見她?

我這般狂熱地在烈日下跑來見她,可現在就在她的身邊,我卻無力情怯。

丟下馬,我慢慢從蘆葦中的小徑走到渡口的茶棚。

那些穿侍衛親軍服飾的人,正站在最前麵,與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觀一個女人歇斯底裏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個女人是她,但是,看來真的是。

她瞪著前麵看熱鬧的人,手卻顧自抓起身旁的瓷碗,一個一個往腳下丟,似乎故意弄出這樣大的聲響。

碗碟一隻隻破碎,很快她整個人就如站在瓷做的碎雪中一般。

她臉上倒沒什麼表情,隻是眼睛又凶狠又淒厲,砸了二三十個碗碟後,她劈頭對眾人來了一句:“東西有主人嗎?怎麼沒人出來說話?”

那個攤主早被侍衛親軍攔在外麵了,隻哭喪著一張臉,什麼話都不敢說。

她把人群掃了一圈,沒有任何人和她說話。

她似絕望,又似乞求地看著他們:“連罵人的都沒有嗎?”

她的聲音軟弱極了,落在周圍無聲圍觀的人群中,顯得無比淒清。

沒有人和她說話,罵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

侍衛親軍裏有個人帶攤主去取賠償,另外的人讓大家重新坐好。一陣輕微騷動後,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剛才的事情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隻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氣中,站在周圍的人聲中,僵硬的一個人。

風從蘆葦上過去,呼的長長一聲。

再無聲息。

灰紫的沉暮色裏,她站在那裏,久得連呼吸也沒有了。在周圍坐著的、對她視而不見的人群中,她尤其顯得突出。

她找不到離開的理由,隻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單薄,脆弱,羽翼雜亂。

而我站在蘆葦的另一邊,任夕陽在我身後,將我的影子拉成長長一條。

我要她接觸不到任何人,聽不到任何人,感覺不到任何人。我要她在最熱鬧的地方一個人孤獨,永遠遊離在人世之外——此生此世,她唯一能觸碰的人,隻有我。

困了有人請她到驛館,但是絕不會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餓了有人準備當地的特色佳肴,但等她放下筷子就會請她出去。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為沒有人會理會她。

遊魂……大約四個月來她的生活就是這樣。

在那些侍衛親軍的包圍下,她連想要聽人罵她一句都不可得。

我隻是不想讓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隻有回到我身邊。

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然後自己回到我身邊。

可此時,看著已經崩潰絕望的她,我突然想到小時候養過的一隻鳥。

它沒有同類,孤單一個被關在籠子裏。後來它叫了四天,死了。

想到那隻覆著淩亂豔麗羽毛的冰冷屍體,再看到麵前瘋狂的她,我忽然打了個冷戰,害怕極了。

此時有條人影慢慢走到了她身後。

她在死一樣的靜默中突然回頭,抓住他的手尖叫出來:“求求你和我說句話……求求你……”

那個人指指自己的破碗,向她“啊啊”地幹叫了一聲。

旁邊的侍衛親軍馬上冒出來,把他拖走。

她激憤而狂亂地上去拉那些侍衛親軍的手,要把那個啞巴乞丐給拉回來,口中混亂地叫道:“我有錢給你……給你!”

她眼睛裏都是血絲,全部暴突出來,極其可怕。

那些侍衛親軍怕傷著她,在她的亂拉亂拽之下,居然被迫放開了那個乞丐。

她忙把身上的錢與銀子全都拿出來塞給他,嘴裏隻是說:“全都給你,都給你……”

那個乞丐卻掙脫她轉身逃掉了,她的錢散落了一地。

我隔了這麼遠,仍清清楚楚聽到銀錢丁丁當當的落地聲,如同敲擊在我的心上。

她站在那裏看那個乞丐逃遠,一動不動,神情冰冷死寂。

我覺得她已經忍耐不住,幾乎接近瘋狂了。她受了太久的壓抑,現在也終於是崩潰的時候了。

隻是,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肯認輸。

怕隻怕,她還要堅持下去,到時……恐怕是我先去哀求她。

耳邊一聲驚雷,劈開沉寂。

她身體顫抖了一下,終於從茶棚裏離開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她出了蘆葦蕩,前麵就是我們以前重逢的那個杏子林。

去年的杏花早已盡了,連今年的杏子都已經沒有了。

杏樹葉子老綠繁茂,一樹樹在暗淡的天色裏,像鬼魅一樣站立。她漫無目的地走到裏麵去,知道有人跟著她,她也沒加以理會,木然地越走越深。

我跟在她的身後,腳步聲在草叢裏窸窸窣窣。她可能以為是侍衛們,聽若不聞。

快到那個有泉的小亭時,她終於雙腳一軟,我眼看著她倒了下來。

我站在原地,也不知心中什麼滋味。

她一動不動,昏迷在樹叢間。

我慢慢地向她走過去,心裏的念頭居然是——她先支持不住了,不是我認輸。

把她抱起來,攏在懷裏,我才發現她的身子原來這麼小,就像一隻幼獸蜷在我的懷中。

她再不是當年為我擋火的身體了,我也不再是她摟在懷裏的孩子。

世事變換,真如夢幻泡影。

我把臉埋在她的肩膀上,她意識模糊,在勉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之後,卻還看得出是我。

她怨毒地盯著我,用幾乎嘶啞的聲音用力說:“你滾開……”

她說話非常困難,可是,幾乎凶狠到透骨冰涼,一字一聲一頓,尖刻銳利:“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可我緊緊抱著她,不敢放手。

我怕一放手,從此就沒有了下文。

她掙紮了一下,但是氣息奄奄,沒有什麼力氣掙脫開我的手。

她臉色慘白,幾乎和鬼魅一樣,如此慘淡,我心裏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歡的人。

我收緊臂彎,在她的耳邊低聲說:“和我回去吧,你遊蕩了四個月,該明白了。不在我身邊,你活不下去的。”

她瘋了一樣地吼出來:“我自己會去死的,你……滾開!”

旁邊又是個閃電劈下來,她頭發散亂,青白的臉一點人氣也沒有。

“你現在居然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可以忘記,可我決不能忘記……你,當著他的麵,在靈堂裏……”

她的氣息卡在喉嚨裏,隻聽到她急促且紊亂的呼吸,卻什麼都無法出口。她發狂般地掐我的手臂,這個女人,真的崩潰了。

是,我殺了趙從湛,我在他的靈堂裏強暴了你,可是,現在你是我的。

我惡毒地問這個女鬼一樣的人:“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活下去?你連死都死不掉。你還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邊!

“不然,你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你怎麼過下去?

“你回不去,現在落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裏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沒有說話。她呆呆地坐在那裏,去抱趙從湛喜歡的那株紅葶。

她捧著那個花盆,手指抓得太用力,瘦骨嶙峋的手上青筋根根突出。

我覺得自己太殘忍,不敢多看。把目光從她的手上移開,卻看見了她在暗夜中的蒼白臉色,看著她眼裏深濃的悲哀絕望,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

她的眸子似乎幹枯了,半天,沒有轉動一下。

我心裏的寒意漸漸泛上來。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開,卻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沒有絲毫反應,一動不動。

我抱她起來,才發現她昏過去了。

她剛剛就已經暈了一次,不知道身體是不是不好。

我一直以為她比我厲害,到現在才發現,其實她隻是個軟弱的普通女子。

可沒有關係,以後她可以依靠我了。

而且,想到剛才她鬼似的樣子,我忽然覺得她這樣昏迷還比較好一點。

我想抱她回去,卻發現她的手裏緊緊抓著那盆蘭花。

我用力扳開她的手指,把那盆蘭花往地上一丟。

我一邊在暗夜的杏子林中穿行,一邊低頭看她在自己懷抱裏沉睡。

她的眼睛下陷得厲害,眼暈濃重,疲倦憔悴。

我越仔細看她,心裏越後怕。

我記憶裏,她不是這個樣子。

當時她就像一隻活潑的狐狸,巧笑得那樣輕慢狡黠,突如其來地,沒有任何預兆就出現在我的生命裏,明亮耀眼,奪人眼目。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那樣驕傲生存的人,像她那些華美的煙花,明媚地恣意在我頭頂的天空開出暮春初夏的迷眼亂花。

一夜之間照徹我灰暗的少年時光。

就在這裏,這杏子林中,去年那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她在繁花間向我淺笑,陽光打在她的滿身,太過刺目,讓我眼睛一時承受不住,她短短一刹那的流眄,我像失掉了半世年華。

那時這亭子周圍的杏花,開得斜裏橫裏繚亂,顏色妖豔媚人。她穿著淡綠春衫,巧笑倩兮,和春日的陽光一般溫煦,照在我身上,柔綿溫軟。

我真想讓那樣的季節永遠停留在我的身邊。我也用了全部力氣挽留她。

現在,我終於在落完杏花的樹林中,將她抱在了懷中。

可現在的她,哪裏還是那樣靈動的狐狸。

雖然外觀的確是一樣,可是已經隻剩了皮毛。那些體溫都早已死去了,隻有形體還存在著。

她已經被那件嫁衣淒厲的撕裂聲殺死了。

被趙從湛的血殺死了。

被我殺死了。

我殺了她,想要那漂亮的、柔軟的毛來溫暖自己。

可是我身上隻有寒冷,我怎麼能用沒有生命的毛皮來拯救自己。

走了幾步,遇見了那幾個侍衛親軍,他們詫異地看著我,我將她小小的身子攏緊,然後對他們說:“以後不用跟著她了。我帶她回去。”

我又想了一想,終於還是說:“把裏麵……那盆蘭花帶回去。”

我抱著她在這蘆葦中走了一會兒。周圍都是銀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隱約。

風聲淩亂。可我心裏說不出的安靜。因為她現在在我的懷裏。

我要帶她回去了。

從此以後,她會明白離開了我,她在這世上根本活不下去,她會死心塌地地絕了所有念頭,乖乖在我身邊等待我。

就像以前我等待她一樣。

離開蘆葦泊,大雨就下起來了。

到旁邊的鎮子上找了客店,將她安頓下,這樣的天氣,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來。那個老人一看她,就急了:“中暑,發急痧,快去揪點紅蓼的嫩芽,用酒給她擦身子。”

“去哪裏買?”我忙問。

“自己去摘新鮮的嫩芽,現在快去!”他皺眉道,“她若今晚像你說的在杏子林裏,恐怕暈去就醒不來了!”

可我根本不認識什麼紅蓼。

給了店小二一些銀子,讓他和我一起去找。

他帶著我鑽在牆角下去找那些草。天空暗得跟潑墨似的,我的眼睛被雨打得幾乎睜不開,朦朧間隻好用手肘擋著眼睛來阻擋從額頭流下的雨水。

雨水冰涼,剛才的悶熱還餘在身上,現在的雨劈頭蓋臉下來,我身上冷一陣熱一陣。

想想也覺得可笑,我居然蹲在這裏,和一個店小二一起摘野草。

可一想到她現在沉沉昏迷,我不由得心慌了起來。

在草叢裏拚命地尋找那種草,胡亂地拔了幾棵,抱在懷裏回來,大夫已經倒了一盆酒在旁邊。我把那些草葉的水擦幹,在酒裏浸下。那個大夫站起來出去,說:“你幫她擦身子吧。”

我目瞪口呆,問:“我幫她擦?”

“你不是她丈夫嗎?”他問。

我點頭,說:“是……”

把那些葉子在酒裏揉碎,然後卷起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綠色的汁液與酒的濃烈氣味混合在一起,氣息熏染得人一陣暈眩。

她安靜地躺在那裏,手臂柔軟無力。我握緊她纖細的手腕,在她沒有意識的時候,才能貼在唇邊輕輕觸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畢露,再不是當年的柔軟手感。

我們都變了。

我已經不是當年在黑暗裏羞怯地親吻她發絲的小孩子。現在我對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摧毀我們以前的美好。

而她現在,恐怕對以前的小弟弟恨之入骨。

那些上元的煙花,那個隔著碧紗的蛇精故事,那些高遠的星辰,都已經成了遙遠的過去,像風吹過,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永遠尋找不到。

隻有我絕望而固執地還在希望抓住我們兩人的幸福。

可我們,誰知道還有沒有幸福。

我替她的左手擦過,然後又爬到床裏麵替她擦右手。仔細地,從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後替她擦腳,從腳趾,到膝蓋,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想。

我專心致誌,也許是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來,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她一醒過來,我就沒辦法這樣安靜地待在她的身邊。

周身全是酒與葉子的氣味,微微有點辣的迷醉氣氛,熏得人頭腦昏昏沉沉的。

在普通的客房裏,普通的民間陳設。

在別人的眼裏,我和她,就好像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在為她擦藥。

我所求的,不過如此。

但願這一刻,能留長一點,或者,到永遠。

擦完手腳,我把她的衣服解開一些給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聽不清楚。

我低頭俯到她的耳邊去聽。

她說:“從湛,江南到了……這麼熱……”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呆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顏,可是我沒有憤怒,也沒有難過。

我隻是覺得心裏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們以後會怎麼樣。

第二天我帶她回去。她的燒已經退了,卻還未醒來。

我想這樣對我對她都比較好吧。讓她免除了掙紮與抗拒。

帶她回廣聖宮,抱到最裏麵的會祥殿,召了太醫來給她診治。

伯方在旁邊剛說了句:“皇上……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轉頭看他,他結結巴巴地問:“她怎麼……怎麼好像沒什麼變化?”

我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經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邊,沒有成功。當時伯方也在我的身邊,為我出主意。

伯方對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宮裏應該要怎麼辦?我要給她正式的身份才好。”我問。

伯方低聲說:“沒有身份來曆就進宮的女子,最好是借太後的名義,讓皇太後為她說句話,當作給了皇上。這樣將來在宮裏大家就都得尊讓她一些……現在時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後說一下。”

現在時候正好,沒錯。

母後與郭家近日頻生齟齬,她昨日暗示我疏離郭青宜就是這個用心。

現在,我簡直是遂了母後的心意,與她一起向郭家示威。

母後沒有怎麼猶豫就答應了,並親自安置她在崇徽殿東側的小殿中,同時答應等她身體好轉,馬上就讓她正式到我身邊。對外說是良家子,父母雙亡,她上輩是母後的微時鄉裏。

一切都仿佛得天相助。

她醒來的時候是下午。

昏睡了這麼久再睜開眼睛,她的眼就如洗過一樣。

她轉了轉眼眸看我,很久才好像恍恍惚惚認出我是誰,回憶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說話,我也說不出什麼。

我們沉默了好久,然後她忽然想起什麼,吃力地轉眼看著周圍,問:“我的蘭花呢?”

我把窗口的紅葶指給她看。她就安心了,閉上眼。

她沒有說要走,我也沒有求她留下來。

她沒辦法離開,出不了邊境,回不到自己的世界,就隻能待在我的地方。

在外麵,還不如在宮裏。

我也不能再多求什麼。現在就先這樣吧。

我們都知道自己的處境,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卻怎麼也要給自己留一點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們都不要說什麼了。

宮女送了粥來,我在旁邊看她虛弱地讓宮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艱難地慢慢用勺喝粥,心裏不知不覺就沉了一沉。

她實在太好強,這樣的情況下也倔強地不肯假手於人。

我在旁邊告訴她:“這裏是我母後的崇徽殿。過幾天你到廣聖宮來,我好好替你弄個蘭花圃,再陪你養蘭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又仿佛自言自語般地說了母後的安排,她沒有任何反應。

我問:“你要見見母後嗎?”

她搖了下頭,怔怔地出了會兒神,然後才終於開口說:“你母後……很漂亮,氣質高貴。”

她又出了好久的神,喃喃說:“還是不要見了。”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後接過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裏還帶著昨夜的雨水,卻有一隻鳥在上麵跳著,顫得蕉葉一偏,積水全部傾瀉到地上。

她為那聲音受了一驚,身子立刻縮成一團。

我忙把鳥趕走。

回頭看一看她,她臉色還是蒼白。

幾日後文德殿落成,母後與我一起去看。

這是母後預備用來覽書的地方,大約也是將來閱事的地方。

我陪母後看了一回。大殿形製原本是十二間,因為群臣反對,所以改為九間四進。其餘龍鳳花草之屬與其他宮並無不同。

裏麵還有匠人在做最後的修潤,我抬頭看在梁上描鳳眼龍須的那些人,擔憂地問:“怎麼這麼早就把架子撤去了?萬一發生危險可怎麼辦?”

楊崇勳忙在後麵說:“馬上就要好了,為了方便太後皇上觀看所以撤去。”

“這不是兒戲,怎麼為了兩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憂?”我皺眉。

母後點頭,然後說:“以後不可這樣。”

出了正殿,殿後是剛剛移植過來,還顯得無精打采的鬆竹。母後看著,然後突然想起什麼,問:“那個姑娘,身體可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