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河邊,四月垂柳如煙。
剛走到這邊橋頭,就看見有人在她家院外,伸手輕輕敲著門。
趙從湛。
開門的人正是她,看見趙從湛,微微一怔,然後馬上露出微笑,請他進去了。
我在河對岸的柳樹垂絲裏愣了好久,眼前的幽綠陰蒙蒙地籠罩了我一身。
他們居然還是在一起的。
徘徊在安福巷,明知道她就在一牆之隔,可是,不能進去。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不知站了多久,旁邊有兩個女子相攜快步走過,低聲在那裏商量說:“今日花神廟裏人一定很多,全京城女子可都要去那裏送百花歸去的。我們等下午再去吧,或許人能少一點。”
原來今日芒種。
春歸時節。
我去旁邊鋪子中揀了個用青柳枝編的小轎馬,過橋來輕叩她家小門。
那仆婦看見我,詫異地說:“你剛好來遲一步,姑娘出門去了。”
我忙問:“去哪裏?”
“那我怎麼知道?”她皺眉看著我。
這仆婦一直不喜歡我,我也不在意。而她,我想一定是往花神廟去了,便往城南一路行去。
芒種天氣,滿街都是迎送花神惜春歸的貢花,或擺在窗口,或擺在門前。滿城女子全都穿淺淡顏色的紗衣,粉紅、淺紫、淡綠、湖藍、鵝黃、月白。樹上枝頭掛著花枝柳條編織的物事,鳥雀幹戈,件件都是輕巧精細,在枝頭隨風擺動。
在萬千嬌嫩的顏色中,我遠遠看到她在人群中與趙從湛前後跟隨。她穿了淡黃衫兒,夏天衣料輕薄,似乎要被微風送上天空去。裙角在風裏起伏,好像初綻的一朵淩霄花。
我遠遠尾隨著她,看她在前麵慢慢地走著。
沿著禦街一路行去,花樹紅紫,她在紛飛的落瓣中,如雲般嫋娜纖細。
淡淡遠遠。
走走停停,禦街南去。過州橋,前麵是王樓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鋪、曹婆婆肉餅、李四分茶。
他們進的是曹婆婆肉餅店,店麵不大,現在還未到中午,客人寥寥。離店還很遠,就已經聞到餅在烘爐裏麵的香氣。
她大約很喜歡這裏的餅,一到這裏,臉上就露出了微笑。
店主人卻不是婆婆,而是個老公公,在人群中一看見他們,馬上叫出來:“小乙,三個肉餅,紫尖蒙茶,再加小四碟。”
斜對麵的李四分茶鋪,店裏人正在弄漏影春,用鏤紙貼盞,糝茶而去紙,為花身。再用荔肉為葉,鬆實、鴨腳等為蕊,用沸湯點攪。
我在漏影春旁邊漫不經心地站著,隻偷眼注意他們。
那老人給他們上了東西後問:“兩位有段時間沒到我這裏來了,是到哪裏去了?”
她淡淡抿了口茶,低聲說:“到江南去了,好久才回來。”
趙從湛在旁邊也不說話,隻微笑著看她。
我也端起那漏影春喝了一口,氣味苦澀。漏影春本就是看的,不應該拿來喝。
那個老人見沒有什麼客人,幹脆就坐在他們旁邊問:“去了江南了?現在少爺是在那裏做事嗎?”
她點點頭,輕聲說:“嗯,現在我們住在江南,兩三間小舍,我種種蘭花,他也沒有什麼事情,清閑下來隻是寫點詩而已。”
她隨口說著謊,嘴角微微上揚,注視著趙從湛,竟似看見自己與趙從湛的未來一般。
“這等神仙日子,姑娘可要擔心富貴閑人,連官家都要妒忌啊。”那老人開玩笑道。
趙從湛低頭幫她用筷子把肉餅撕開,默然良久,說:“是啊,可要擔心像場夢。”
我把臉側過去看外麵的車水馬龍,人群喧囂。
盯著看久了,眼前一片模糊。
他們坐了小半個時辰,再也沒有說話。
我也一直看著外麵。
到她離開,我也沒動一下。直到她走遠,我也慢慢站起來,過去假裝不經意,問那老人:“剛剛那位姑娘,和那姓趙的公子,以前常常來這裏?”
“是,公子認識他們?”他放下手裏的鏟子問。
我“嗯”了一聲,然後問:“他們關係不錯吧?”
“不用說了,年紀輕輕的,當然是分不開的情意,那少爺好相貌好氣度,跟神仙似的,可就是被這艾姑娘吃得死死的,在她麵前唯唯諾諾,別的不說,將來免不了怕老婆,”那老人笑道,“良緣從來就是天定,我們外人是不會懂的。”
我想到她剛才夢中一樣的恍惚笑容,心裏突然發了狠,說:“這兩個人在一起,真是神仙眷侶。”
“有情人終成眷屬,以後也是佳話一段啊。”那老人笑道。
我不想再說,便隨口說:“這餅可真香。”
他驕傲地說:“我娘子做的那才叫好,全汴梁人都喜歡,很多大人派下人一大早候門。”
“那我什麼時候來吃婆婆的餅。”我說。
“她已經去世了。”他說,可是也並不傷心的樣子,隻是遺憾地說,“我也四年多沒聞到那餅香了。”
原來在記得的同時放下這個人,對有些人來說是很容易的事情。
對我,卻是無法。
這貪執念,我沒有慧根,無法看透。
花神廟裏,全是女子,桃李濃華,鶯燕啼囀。
我去正殿把那青柳枝轎馬供在花神像前麵,今天的花神居然鳳冠霞帔,我平時看慣的衣著,穿在這神像上有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前前後後,正殿偏殿都找遍了,各色女子擦肩而過,單單沒有她。不知道在哪裏。
看見我在那裏到處尋人,那些女子也未免用團扇半遮了容顏,悄悄看著我議論。等我轉頭去看她,卻又忙羞怯地轉身,露出含笑的雙眼。
隻是這麼多的瞳眸,沒有我熟悉的,那一雙清揚眉宇。
直等找到後院的竹林邊,一縷幽咽的笛聲,穿過喧嘩鑽入耳中。
一曲《醉花陰》。纏綿悱惻。
我知道是誰的笛。
大唐的寧王紫玉笛,大宋的趙從湛。
我循聲而去,在遊廊花窗之內,隔著稀疏的竹枝,看見她與趙從湛隔了一丈左右相對而坐。
她坐在青石上,默默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他。
他們的身邊一片融冶,一切都平緩地流淌向身後。
我盯著她的眼神,濕潤潤的,那眼睛裏有糾纏紛亂的鶯聲暗囀,春雨繁花。
她卻從未用這樣的眼睛看過我。
我擁有的,隻是那撫慰樣的,像那年她塞給我的糖一樣,漂亮,甜蜜,卻從來未曾有過這樣的剪不斷,理還亂。
我在她的眼裏,其實就是她可以漫不經心對付的小弟弟。
原來始終隻有我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卻以為我已經實實在在地得到。
可我得到的是什麼?
他們的乾坤,煙雲流轉,而我站在一個花窗後,就如站在九重天外。
我什麼都得不到。
就如我十三歲時從被窩裏狂奔出來,在那露骨的寒風裏等待她。眼看著天色亮起,才發現所有都已經絕望。
無能為力。
我把頭靠在牆上,仔細想了一想。
我最艱難的時候,一直都是她陪在我的身邊,一直都是。
我在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相處,隻有她,一定要在我身邊。
她如果離開了,我要怎麼活下去?
她要離開我,我可怎麼辦?
我在暗地思緒亂滾,煎熬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事,低頭默然冷笑了出來。
趙從湛,你被迫娶了太後從兄龔美的女兒,可真是不幸。
回到廣聖宮裏,母後在衝和殿等我。
她委婉地說:“皇上近日出宮實在頻繁,以後宜少減。”
“有母後在,孩兒清閑無憂,所以不如出宮消磨了。”我笑道。
其實我有兩個月沒有出去了。母後居然說了這樣拙劣的客套話。
母後點頭,默然說:“養蘭花是雅事,也好。”
我倒是一點也不意外。母後知道我的事是理所當然的。她大概以為我還是被蛇精迷惑著,卻也沒有再說什麼。母後也在忙自己的事吧。
暮靄奉茶上來。我與母後相對品茶。
“皇上對昨日的事怎麼看?”母後心緒不寧,我早看出來。不過不想詢問,果然關心則亂,她自己就忙著問了。
“什麼事?”我假裝不知道。
母後微皺了下眉,然後看我似乎什麼都沒想到,把氣息壓平了,緩緩說:“皇上要知道,母後當年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全仗了我兄長收留。母後一輩子,也算是他給的造化。”
我這才點了頭,恍然大悟似的問:“原來母後說的是昨日禦史曹修古、楊偕、郭勸和段少連四人聯名上書請徹查劉從善之罪的事?”
“從善是你舅舅的親生兒子,他若出事也連著母後的血肉,皇上可稍微為他講一句話。”母後心情激動,居然都忘了宮禮。
我也點頭:“一幅圖,又不是什麼大事,禦史小題大做。”
母後似乎放了心,問:“皇上的意思?”
“今年三月戊子,不是剛剛頒了《天聖編敕》嗎?要禦史們講什麼話?按律法來就好了。”
母後驀地站起來,廣袖掃到茶幾上,茶杯傾覆,一兩點茶水濺在了我的麵上。
我慢慢地伸手擦去下巴上濺到的一點冰涼。
“皇上是不是忘了,當年從善和你鬥蟋蟀時,兩個人趴在草地上,從善怕皇上龍袍髒了,特地把自己的袍子解下來墊在皇上膝蓋下?”
我微微詫異:“這麼說,母後認為,凡宮裏和皇兒鬥過蟋蟀的內侍,將來都可赦萬死之罪?”
母後瞪著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我覺得自己的態度太過激了,忙放低聲音:“皇兒也是迫不得已,明日在朝堂上,朕什麼都不會講。母後自己酌定吧。”
母後惱怒極了,把袍袖一拂,悶悶地吐了好長一口氣,然後轉頭看我,那眉目裏卻蒙上不盡的悲哀。
她輕輕走到我身邊,抬手扶住我的肩,低聲叫我:“受益,你舅舅是母後唯一的親人了。貧賤人家都能和美團圓,為何我們皇家倒要這樣?”
母後的聲音,溫柔一如我小時候曾聽過的。
那時她與楊淑妃一起撫育我,她們總是在我睡著後,絮絮地低聲談論我將來會長成什麼樣、會有多高、會有多聰明。
我年少時,睡不著的時候,很喜歡偷聽母後說這樣的話。
想到以前母後對我的好,我不由得就軟了下來,說:“既然母後這樣說,我就不追究了,畢竟也是自家人。隻是母後要妥善安撫臣下才好,切莫讓他們說母後找個無關緊要的人敷衍了事。”
她輕輕出了一口氣,露出淡淡的微笑:“我自然知道要如何追究責任的。皇上放心。”
我送母後出去,看她在大安輦上,隔簾隱約卻掩飾不住的得意神情,心想:母後還以為,是她在左右我呢。
回身進廣聖宮裏,我居然像個小孩子一樣一口氣跨上三級台階。
芒種,春歸去。
京城處處在餞別花神,連宮裏都滿是繡線彩帶,牽扯在花樹上。風偶一來去,花瓣繡帶隨風飄搖漫卷,生生顯出一個錦繡世界來。
宮女們換上春末夏初的絳紗衣,淺淡的紅紫黃,輕薄柔軟。她們群聚在花下用細柳枝編車馬,送青娥歸去。
似乎天下除了桃李招展的香甜氣息,其他再沒別的。
我坐在後苑看張清遠打秋千,那層層疊疊的紗衣飄成雲霞,一派綺麗。
小榭臨水,波光瀲灩,她的衣袂飛動,恍若神仙一樣。
可惜我已經喜歡上了一隻狐狸,我再沒辦法喜歡上神仙。
旁邊的宮女閑極無聊在說閑事。
“就是那個宗室趙從湛大人啊!”張清遠身邊一個宮女搶著說,“京城裏的人常常議論他。宮裏前些天放我出去看父母的時候我聽說的,成了笑料呢。”
我詫異地問:“什麼笑料?說說看?”
她見我感興趣,越發眉飛色舞:“太後的侄女在家裏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所以,據說她與趙大人成親當晚就把趙大人鎖在了門外。三朝回家後,她更是一直住在娘家。據趙家下人說,兩人可算連麵都沒見過。為此趙大人已經成京城的笑話了,還是不敢去接妻子回家。所謂的夫綱不振啊。”
周圍的女子都大笑出來。
我卻不知好笑在哪裏,隻能怔怔皺起眉。
全京城的笑話,這麼說,大概她也是知道的。
第二天天氣很熱,沒有朝事,看完了各部的折子,在幾個重要的折子上寫了請母後斟酌,讓伯方派人送到母後的崇徽殿去複批。
宮人送上冰鎮湯飲,我叫她們不用再弄,去直接取冰來。
帶了冰去安福巷給她,她正在槐蔭裏打著白團扇乘涼,看見冰很開心,說:“剛好我也很熱,替你做刨冰吧!”
她拿了煮好的赤紅豆來,指點我把冰打成碎塊,然後攪拌在一起,澆上蜂蜜。
我們一人一碗,坐在樹蔭下的石桌邊慢慢吃。
冰冰涼涼的,我並不喜歡冷的東西,何況現在才四月。
“你沒吃過這樣的東西吧?”她很期待地看我。
我向她微笑:“大內也有人做這樣的東西,把冰打得極碎,撒上糖,加上果子汁水,然後把碗浮在加入硝石的水中,裏麵的東西和水就能凍成細軟的碎冰。母後喜歡用遼人的乳酪和果子攪碎,味道很好……”
她“啊”了出來,說:“你們居然已經有冰激淩吃了?”
“什麼冰激淩?”我問。
她把眼睛一轉,自知失言,便笑了下,然後說:“沒什麼……好吃嗎?”
我說:“還是你做的最好吃。”
因為是她親手替我做的,所以我想這就是天下最好的東西了。
她嫣然一笑,和我一起坐在樹蔭下,我看她額上都是細汗,拿旁邊的團扇輕輕替她扇涼風。
在這裏安安靜靜的,什麼喧囂都沒有。
那些細碎的光影在槐樹的葉間細細地篩下來,就像一條條用光芒編織成的細線,隨著風的流動而在她的臉上慢慢地輾轉。
年歲似乎就這樣過去了。
那些槐花輕飄極了,無風自墜的時候,像在空中慢慢畫著曲線盤旋下來。在這樣的下午,無聲無息。
替她打著扇,我專注地看著她的側麵。擔心她臉熱了會不舒服,又擔心她脖子熱了會不舒服,隻好上下移動著扇子。
假若我和她永遠就在這裏,無論什麼時候,她都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該有多好。這人生我就再沒有什麼奢望了。
一想到自己又要回去,殫精竭慮去準備那些也許結果不測的事情,我內心就有一點暗暗的恐懼。
朝廷裏的事情於我而言,太過紛繁複雜,鉤心鬥角,真想誰喜歡讓誰去做好了。
我隻要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讓我聽著她的細微呼吸,就此老去。
她在自己的額頭上拭汗,眯起眼睛靠近我的扇子,卻沒防那嫣紅的唇就在我一低頭就可及的地方。
她渾然不覺,卻把自己的頭擱在我的肩膀上。
暮春,初夏。
她就在我的旁邊。
我屏住呼吸,慢慢低頭要去吻她。
那柔軟的唇,在我似觸非觸間突然就轉開了,她似乎全然不知道我剛才想要做什麼,去旁邊拈了一朵落花仔細地看。
我呆了呆,也隻好默然將頭轉開了。
她卻突然提起趙從湛,說:“我昨日去花神廟,剛好遇見了從湛。他給我吹了首《醉花陰》的曲子。”
我全身一僵,明知道她在說謊,也不戳穿,故意說:“我聽說他和妻子感情不好。”
我想聽她說些更深的東西,但是她卻隻是怔怔地說:“真沒想到,他的妻子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他們兩人從沒有在一起過,現在就等一年半載後,他與妻子寫休書各自分開了。”
“他們已經在商量分開的事情了?”我愕然。
“假若是他妻子主動要離開的話,太後必然也不會對他家怎麼樣。”她緩緩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