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旁邊沉默許久,心亂如麻。
她又說:“但假若他是別人的丈夫,我必定是不會與他在一起的,我不可能和另一個女人分享丈夫。”
我心裏暗暗有點放下心,她卻回頭對我笑了一笑,說:“小弟弟,就像你一樣。”
我。
我才想到,自己的皇後與妃子。
愣了許久,聽到她低聲說:“我不知道要去哪裏找一個隻娶我的人,在你們這裏,也許所有人都是不了解我的人……原本,從湛是答應了,隻有我一個的……”
“他胡說八道。”我惡狠狠地打斷她,“騙你的。”
心情突然沉到深淵裏,也許是因為我知道,趙從湛能為她做的事情中,隻有這一件,我永遠也做不到。
她淡淡地搖頭,想說什麼,最後出口的卻隻是一句:“你哪裏知道……”
是,我哪裏知道他們的相處?
就像她的蘭花溫室,我隻能感覺到裏麵溫暖得令人窒息,可地下燃燒的火,我哪裏看得到?
我比之趙從湛,永遠是少了從前。
他們擁有的從前是我完全無能為力的,我徹底空缺的時間。
在她最需要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的人,是趙從湛。
不是我。
我已經永遠空缺。
可我是現在在她身邊的人,她一直有意無意地把我當作小弟弟,到底又算什麼?
她又不是真的看不見我已經長大。
誰會想要永遠是她的小弟弟。
我用力深吸一口氣,然後抬手捏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如此纖細,肌膚如此柔軟。
我終於鼓起勇氣,輕聲在她耳邊問:“你要回去之前……我能不能問一個隻有你們那裏的人才知道的問題?”
她瞄了我一眼,問:“什麼事?可不能是大事哦,不然我不能說的。”
我聽到自己的血在胸口流動的速度,仿佛萬千雲氣呼嘯湧動。幾乎有點發抖,恐懼於還未知的命運。
我把她的手展開,在她的手心裏慢慢寫了兩個字。
艾憫。
這兩個字,上次她寫給我,幾乎銘刻進了我的生命裏。我不知道這一次,我能不能寫到她的心裏去。
“我想要這個人,永遠在我身邊……這個願望,我最後有沒有實現?”
這短短的刹那,我等待她的答案,卻似耗盡我所有天真那樣漫長。
她把手輕輕縮了回去,低著頭看自己的掌心。
低垂的頭發遮住了她的臉,所以她的神情,滴水不漏。
然後她抬頭,我看到她清清楚楚地向我綻開安靜澄澈的笑容,像那些蘭花在靜夜裏幾乎冰冷地悄無聲息地綻放。
我所有的用心,就像在沒有盡頭的深井中,下沉,下沉。直到再也沒有影跡,然後,不知道消失在了哪個地方,再不出現。
她對我淡淡微笑,說:“小弟弟,這件事不會有記載的,因為,對於曆史來說,這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靜默地看著她的笑容。
心中居然沒有多少悲喜,其實我早應該知道的。
隻是那些步天台的風,此時又瘋狂撲來,好似嘩啦一聲,整個天空眼睜睜地就傾瀉了下來。
這世界上的一切,居然都染了觸目驚心的血色,清清楚楚印進我的眼裏,然後我才感覺到了切膚之痛。
她真是容易,輕輕一句就抹殺了我的所有用心。
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坐在槐樹下,再沒說話。
這四月的天氣和煦明媚,槐花一直落在我的發上,衣上,沒有一點聲息。
靜靜開了,又靜靜落了。
除了我,沒人知道怎樣一個春天結束了。
她扶著我的肩,問我:“還要刨冰嗎?”
她竟如什麼都沒發生。
我搖頭,她也沒有再理會我什麼,丟下我就向門口走去,低聲問:“幹嗎到這裏了,卻不進來?”
是趙從湛。
趙從湛這才走了進來,向我見禮。
“免了吧,反正是在宮外。”我木然說。
她則在旁邊問:“什麼事情?”
趙從湛見我神情不好,也不敢做什麼歡喜悲哀,隻輕聲說道:“來向艾憫姑娘辭行。我要離開京城了。”
她詫異地問:“去哪裏?”
“是愛州。我去任長住客使。”趙從湛的臉上倒是沒什麼哀愁。
而她卻吸了口冷氣,一半向他,一半向我質問:“為何突然之間讓你到那麼邊遠的地方任這樣的官?”
趙從湛不敢出口,我在旁邊淡淡說:“大理寺查得劉從善慫恿太後立朝一案,幕後挑唆人是他。其實這不過是朝廷裏慣用的轉嫁法罷了。隻是太後既然這樣說了,誰敢說個不字?”
她瞄了眼我輕描淡寫的樣子,問趙從湛:“難道就這樣了結了嗎?”
他點點頭,卻似並不放在心上,說:“幸虧是宗室,因而得皇上予我以特宥,不然是處斬的罪名。”
她停了停,終於緩緩問:“你要帶……妻子去吧?”
趙從湛卻搖了搖頭,微笑著說:“不,她回娘家了,向我要了休書。”
我驚駭得一下子站了起來,他們卻根本沒注意到我。
她急切地拉著他的袖子問:“怎麼回事?”
“愛州是邊遠之地,何苦讓毫無瓜葛的人去一起受苦?何況她與林家少爺本是兩情相悅,是我耽誤了她。”
他居然不說那個在他艱難時拋棄他的女子一句不是。
我覺得心裏隱隱有點愧疚,但又想,這與我何幹?全是母後的意思罷了。
而她此時回頭朝我微微一笑,說:“小弟弟,天氣這麼熱,你幫我們去弄點刨冰好不好?姐姐剛才教你做的。”
她居然支使我。
我知道她要讓我離開。所以站起來,就走到裏麵去了。
她對我,原來冷淡到如此。真是殘忍。
走到蘭花的架子後時,我回頭看他們。
我的麵前正是大盆的大花蕙蘭,煙灰紫的豐濃花朵,花瓣濃豔如凝露。隔著蘭花密密挨擠的花葉,我冷冷地聽她咬著他耳朵說:“我和你一起去愛州。”
“我們約好的是江南,可不是青唐那樣的地方,據說剛去那裏的人總要被太陽曬脫三層皮。”
“你被妻子拋棄了,又得了個永世沒法翻身的苦寒官職,你以為除了我還有誰要你?我早就想去西藏了,你可不要阻撓我的夢想!”她抓著他的手搖晃,像小孩在撒嬌一般。
趙從湛隻好縱容地抱著她的肩,說:“好啦好啦,一起去。”
明明是無奈的口氣,卻是滿滿的溫柔幸福。
我看她無比自然地伸手抱住趙從湛,將唇迎上去,親吻他。
我站在悄無聲息的角落裏,看剛剛離我不過咫尺,而我無法觸碰的,就是在我麵前驚心動魄的輾轉纏綿。
原來我的心思,就是這樣的結果。
命中注定。
他們顯然一點也不在乎我什麼時候出來,我也不願意看見他們。讓我假裝什麼也不知道,我沒那麼厲害,我也做不到。
我慢慢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因為我已經站不住了。
抬頭看這個四月天,天色純淨得幾近琉璃的明亮。
我與她經曆的所有一切,難道都是虛無的臨水照花?她若不是為我而安定地停留在這裏,那她又為什麼要惹得我這般妄想?
如果我們真的就是這樣,那麼命運又為何讓我們相遇,讓我白白空歡喜這一場。難道我得了這一場空歡喜,然後對自己說,結束了,記得要忘記,於是我就能忘記,當作一切根本就沒有來過?
這人生給予我的,就是一次曲終人散,這就是我與她的緣分?
我沒有辦法承認,我所有的思量,最後就是這樣草草收場。我如何能承認?
我喜歡她已經這麼多年,我怎能就這樣放棄所有的一切?
我慢慢伸手去撫上自己的右臉頰,多年前的感覺仿佛歌聲隔了水而來,似斷還續縹緲稀落。
那觸感已經太久遠,變得極細極柔,卻像傳說的情絲一樣,在十年前深深地由她的手指尖流淌出,紮進我的心脈裏,從此纏綿悱惻,無法抽身,不能觸碰,一碰便是血潮洶湧,疼痛萬分。
上天既然選擇了她,讓她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我身邊,那麼,上天一定知道,我比趙從湛,更需要她。
是的,趙從湛沒有她有什麼關係呢?而我沒有她,我沒辦法活下去。
所以,她一定要是我的。
我這樣想著,勉強讓自己的心緒穩定下來。
出去的時候,趙從湛也正好要離開了,隻是還在等我出來告別。
“我也應該要回去了,不如一起吧。”我淡淡地說。
她送我們到門口,笑道:“那我要回去收拾東西了,你們走好哦。”
一路上我與趙從湛都是沉默不語。
到樊樓的時候我才轉頭問趙從湛:“何不上去看看?”
很巧,剛好就是玉露桃那一間。
坐在窗邊看樓下,東京的熙攘人群都在我的俯視之下。這樓實在是很高,但讓我覺得很舒服。
我現在開始喜歡這樣的感覺,與在步天台上看遙遠天邊的星辰不一樣。有時候站在高處看別人在自己腳下,自然是讓人很快意的事情。
趙從湛給我斟酒,是蘆花白。蕭瑟的名字。
“在愛州要好好善待自己。”我與他對飲一杯,他誠惶誠恐地接受了。
我們喝了那盞酒,窗外傳來一陣喧嘩。
我往窗外看了一下,樓下那老人追著一個頑童在叫,似乎是想賴賬的。
我想起往事,不由微微笑了出來,說道:“原來和朕當年一樣。”
趙從湛自然很奇怪,在我後麵問:“皇上豈能混同這些市井小民?”
我回頭看他。
仿佛是第一次,我真正看了這個我侄子輩的人一眼。
他的臉色與肌膚都是蒼白色,穿細麻的衣衫,是已經洗了多次卻未顯舊的柔軟料子。
外麵的天色明亮,一下子看裏麵的黑暗,很奇怪的,我的瞳孔急劇收縮了一下,眼前突然就一黑。過了一會,他那蒼白的額頭才在我麵前慢慢浮現,冰雪似的。
這個人,真像書裏所說的王謝家烏衣子弟。
高貴,恬淡,優雅,沉靜。
“你還記不記得很多年前,開封府送來一種奇怪的錢,當時你還是翰林侍讀。”
他了然:“是艾憫姑娘的錢吧?”
“原來她對你說過。”我點頭,“朕記得自己當時十四歲,與她在上元節逃出來觀燈,在那個小攤上吃了圓子,兩個人卻都沒有錢……”
談到那個上元節,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東西翻湧上來。那些花燈,那些煙花,那些在她臉上變幻的豔麗顏色,全都一一呈現在眼前。
“兩個人都沒有錢……她開玩笑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當時我沒有母後的允許不能出來,而她卻把我拐出來了……我們居然賴賬,手牽手逃得飛快。”我沉溺在往事的溫柔餘光中,也不管自己說話的邏輯,隻顧著抓住麵前那像夕陽般光芒迷醉,大片退去真實的金紫色回憶。
趙從湛臉色暗了一暗,卻並沒有說什麼話。
“那時,煙花引燃了火,向我撲下來,她什麼都沒有想就抱住了我,用自己的身體來保護我,好像這是最自然的事。可是我當時就想,假如我們有未來,我一定要一輩子對她好,就像她那天什麼都沒想就為我毫不畏懼一樣。我……在心裏發了誓。”
我們沉默好久,在下麵遙遠的人來人往中,我們當年的一切已經煙消雲散。
趙從湛低聲問:“皇上和我說這些是要幹什麼呢?”
我直視他的眼,逼問:“你是要和她一起去愛州嗎?”
“是。”他輕聲回答,卻沒有遲疑。
我近乎殘忍地微笑,問:“你當年,不是已經放棄她了嗎?我十四歲的時候,她在天牢裏。她原諒了你,我沒有原諒。”
我逼望著他,聲音略略上揚:“所以,我勸你不要帶她一起去。”
他默然地抬頭看我,看我臉上嘲諷的微笑,眼裏卻突然有了冰涼的寒意。
“皇上是覺得自己比較偉大吧?”
趙從湛的聲音居然尖銳極了,從來未見過溫厚的趙從湛這樣的表情,我未免心裏有點不適。
他卻沒有裝出一時失言的樣子,壓低了聲音繼續說:“你什麼負擔都沒有,那些不知道家人與自己的未來在哪裏的恐慌,自然不用理會。隻因為你的一句話,你的家人以後就要受這個朝廷最強大權勢的仇視與打擊,皇上也當然是不用了解。我一家處在怎麼樣的境地裏,我要怎麼權衡,要怎麼讓我的弟妹遠離哪怕最小的危險,皇上哪裏需要知道這些?”
我默然,冷笑。
“你覺得我們現在的一切都是拜誰所賜,又是誰讓我們變成這個樣子的?”他盯著我,緩緩地問,“皇上?”
我心裏有些東西慢慢地湧上來。我說不出自己什麼感覺,可是我想我大概是在難過。
竟然在難過。
聽到他的聲音,冰冰冷冷地說:“明明我們已經告訴了皇上我們的婚事,可是皇上卻向皇太後舉薦了我……讓我去娶皇太後的侄女,皇上是如何想的?”
原來他早已知道是我向母後進的言。大概母後一開始就告訴他了。
我默然良久,卻找不到辯解的方法,便也無意去解釋,隻冷笑說:“在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見到她的人是我,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她,而你,為什麼要出現?”
我盯著他,又問了一句:“你為什麼出現?”
他的眼睛在細密的睫毛後,暗暗盯著我。
這讓他看上去像是在怨恨我,又像是在可憐我。
我厭惡這樣的感覺,把臉轉向了旁邊,丟下一句:“你放心地一個人去愛州吧,我不會再理會你。”
他的唇角緊緊抿起,然後彎成一個冷笑的弧度:“皇上此時開心了吧?我已經沒有未來,也看明白了,原來人就是在需要的時候被人強迫著接受命運,不需要的時候作為擋箭牌替罪。這人生大不了就是這樣。”
我渾身寒意,不願意再聽他這樣冷冷的嗓音和不成句的破碎語言。
然而他還在說:“我原本以為,我和她至少,還能在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兩個人……什麼事情也不用去想……原來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他低低地,無比詭異地看著我冷笑:“人生就是這樣了,我還以為終有一天我們會像我們所無數次夢想的一樣……我終會解脫,終會有自己的人生,原來我一生就是這樣了,所有都是……癡人夢話。其實我此生已經再沒有什麼東西了。”
我渾身寒意,丟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就匆匆打開門出去了。
下樓的時候,我隻聽到他在後麵淡淡地說:“恐怕未必一切盡如你意……”
我下了樊樓,在街邊上居然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
心裏空空的,也不知道為什麼。
好久,我才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叫我:“小弟弟!”
我轉頭看,果然是她。
她笑吟吟地說:“我要去從湛家有事哦,你一個人站在這裏發什麼呆啊?”
聽到從湛兩個字,我剛剛那種如噎在喉的不適感又湧上心頭。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冷冰冰地說:“不用去他家了,我剛剛和他在上麵說了……”
猶豫了一下,然後才發現自己無法說出口,愣了好一會。
她笑問:“你和他說了什麼?”
那一回頭時趙從湛冰雪一樣的容顏突然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趙從湛,太祖次子的嫡長孫,軒軒如朝霞舉的男子。
我心裏亂極了。我不知道對趙從湛吐露了我的心情會有什麼後果。而她若知道了我暗地裏所做的事情,她會如何反應,而我又該怎麼辦?
到最後,我斟酌著說:“你不用去他家了,我想……”
隻聽到砰的一聲巨響,打斷了我的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