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芒種] 閑花落地聽無聲(3 / 3)

我們一起轉頭看離我們隻有三步之遙的地方。

趙從湛靜靜地躺在那裏,在陽光下鮮亮得刺眼的紅色鮮血從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們流淌過來。就好像他伸出了一隻血做的手,緩緩地過來撫摩我們的腳。

而他的神情無喜無憂,就好像他是躺在春天豔麗的大片花朵中安睡一樣。

我這才想起,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好自為之。

當年太祖皇帝在燭影斧聲時,最後對太宗皇帝說的話。

我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說的?

回去時宮裏安靜極了,隻剩了滿地花柳,幾樹繡帶。

昨日芒種,今天,已經步入夏季了。

現在已近傍晚,眼看著一年的春事結束。

我獨自站在仙瑞池邊,看水麵風回,落花環聚,全都歸攏到那塊玲瓏石下。

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我年少無知時,曾經想要留住她,結果她被打入大理寺牢內,獨自被囚,而我一個人在宮內根本無能為力。

到現在,我再次想要留住她,可是,為何卻會讓趙從湛死去?

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讓一個人因為我的任性而死去。

我……並沒有想要傷害別人。

我隻不過想要得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可是沒想到,會是這樣。

趙從湛自殺了,順便殺死了我與她記憶當中整整糾纏十年的耀眼燦爛與感傷,我知道我與她再也不會有美好而幹淨的未來。

他說,恐怕未必一切盡如你意。

當晚,趙從滌到廣聖宮來,告訴我他兄長趙從湛的死訊,他哭得倒在地上。

我讓伯方把他扶起來,賜了座,然後開口想說幾句例行公事的話安慰他,可是聲音卻哽在喉嚨裏出不來。

我不知道自己會是這麼殘忍的人。

我也不知道以後要怎麼去見她。

趙從湛,你說得對,恐怕我不能如意。

又想到另一層,他是自小就在我身邊陪讀的人,他比一般的皇戚都要接近我。可我,終究卻逼死了他,到現在,想到的還是自己的事情。還在埋怨他。

我是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了這樣的人?

我不知怎麼就淚流滿麵了。趙從滌見我如此,眼淚更是像泉湧。伯方忙勸我們節哀。

我低聲問趙從滌:“何日大殮?”

“依禮,五日後。”

我呆了好久,然後說:“你大哥與我……也算是親近之人,朕準予以詔葬,明日遣中使監護,官給其費,以表皇恩。並準於南熏門出。”

趙從滌叩謝。

我又想,人都已經去了,我這樣又於事何補?

隻希望,讓人知道皇室還是善待他家的,以後他的家人能好過一點罷了。

母後卻堅決反對。

“他原是被貶的人,現在畏罪自殺,朝廷怎可再以這樣的禮節對他?”

“母後知道他本是無罪之人。”我冷冷地說。

母後哀求般地說:“這事已經完結了,皇兒這樣一來,朝野內外必有人議論,何苦再生事端?”

“這事端,不是我生出來的,是母後要的。”我直視她的眼睛,真是奇怪,我以前很畏懼母後的雙眼,那裏麵的光芒常常會讓我打冷戰,可是現在我卻不再害怕。

她一抬手,大概是氣急了,血都湧到頭上,一張臉紅得可怕。

我盯著她,一動不動。

她終於把手放下了,頹然地坐下來,問:“皇上可知道母後已經老了?”

“母後聖壽六十有四了。”我恭敬地回答。

她抬頭看我,說:“皇上也二十二了。”

我們都不說話,在崇徽殿裏,沉默。

外麵的風從後苑的花草上過去,嗚咽低啞,像從十幾年前的遙遠時空中而來。

第二天輟朝一天。晚上,我去麓州侯府邸祭奠趙從湛。

滿街的人都觀看禦駕,議論趙從湛的事情。對於剛犯大罪者受車駕臨奠各有看法。

我下車,伯方待我進了靈堂,替我加上素衣。

看見她在旁邊跪著,心裏微微難受。

大約趙從湛家裏的人把她當作自己家的人了吧,所以讓她在這裏。

我去看了趙從湛的遺容,現在看來,倒沒了昨日那樣的安詳,整個臉的線條略顯僵硬。

我默默無語,也不想在她麵前流眼淚,怕假惺惺。

回到前堂,我宣了趙從湛的諡號為“文靖”,又接過伯方奉上的香,插在香爐裏,整個心中,唯有一片空白。

趙家的人謝了恩,我示意他們下去:“讓朕在這裏暫懷一下哀思吧。”

全部人喏喏退出。

我低聲叫住她:“艾姑娘,朕想請問你一些事情。”

趙從湛的弟妹顯然都很驚訝,但是也不敢說什麼,留下了她。

她漠然地看著趙從湛的靈位,沒有瞧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麼樣,心裏空空的。

“你,是否要回去?”良久,我才問了這麼一句。

她點了下頭。

幾乎絕望了,我還是要問:“你會為他留下來,為什麼……不能為我停留?”

她恍惚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的問話。

我早已知道,我的愛,即使全部流入溝渠,我也不能說她什麼。可是現在,因為她這輕輕的一眼,我突然恨極了她。

是,我恨極了她。

難道我就是毫無價值,甚至不值得她花一個深一點的眼神來打發我,我理所當然地虛耗我的生命與思量,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個小弟弟的傾慕,她注定我這人生,隻是一場空想。

我憤怒至極。

而她卻沒有理會我,自顧自在那裏說:“真想不到,原來是自作孽,我自作孽……”

我毛骨悚然地聽她冷笑了出來。

她笑了很久,又變成了哀哭。那駭人的可怕聲音在靈堂裏隱隱回響,從四麵八方直刺入我的腦中,不知是哭是笑,異樣地在我的四肢百骸裏像蟲子一樣遊走亂竄。

我害怕極了,終於撲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嚨,大聲叫道:“你停下!”

她被我一撲,身體往後一仰倒在地上。

我勉強把身體在空中側了一下,但是她的頭雖然沒磕到,肩膀卻撞在了青磚地上。我來不及躲避,也倒在她身上。

她卻似忘記了推開我,盯著我的臉,說:“真是想不到,我以為……我抓住了好機會,能讓你與皇太後相爭,後黨的人失勢,我與從湛就還有未來……沒想到……沒想到你與太後的事情,會第一個把他扯進去……我真是自作孽……”

我呆了好久,才明白。

我聽到自己的叫聲,因為淒厲連聲音都變得扭曲:“原來你告訴我的……我母親的事,都是假的!你是故意騙我,讓我和母後有嫌隙!你……你……”

我沒辦法說完整我的話。

她惡狠狠地盯著我,說:“就算李宸妃是你母親,我平白無故又有什麼必要告訴你?我何必閑著沒事陪你走那一趟?我隻是沒想到你這麼好騙,我告訴了你,你就相信……你算什麼皇帝!原來隻不過有個小孩子的判斷力!”

原來……如此。

我渾身寒透。

都是騙我的。

去永定陵那一夜,在失了一切的漆黑裏,她伸手來握住我的手,攏在自己的雙掌心中,那些溫暖是假的。

那白蘭花的香氣,那纏綿悱惻如暗夜的雪色竹影,都是假的。

她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裏生生寫到我心脈裏去的名字,艾憫,那也是假的。

全都是。

我所有那些幼童一樣的撕心裂肺,都不過是她利用來爭取自己與趙從湛愛情的籌碼。

對我,全都是假的。

這個天下的所有人裏,我隻相信一個。所有她的,我都心甘情願去沉迷其中。可她給了我這樣那樣的夢,用溫暖美麗來騙得我拿它們替代真實,現在又毫不留情地把它們砸碎。

我為她撕扯開的傷口,不過是她利用來爭取自己與趙從湛愛情的籌碼。

而我卑微獻上的心,她早就已經評價過——

微不足道。

我寧可她繼續欺騙我,我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我願意什麼也不知道。隻要不醒來,那就不是夢。

可這一刻,明明白白的,她逼我醒來。

眼前大片鮮豔的紅色,像血一樣,又像是大片灰黑的黑色,像死亡一樣。

口中嚐到腥甜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我好像是咬了她的肩膀,她的血流到我口中。

她大約沒有覺得疼痛,因為她一直沒有反應。她的身體也是冰冷的,我覺得她已經死了,連氣息都冰涼,噴在我的脖子上,讓我的血一層層結了冰花,六棱的尖銳花瓣,從脊椎開始,往下,一寸一寸封凍。

就如同我十四歲時,開始長大那一夜,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像摸一隻狐狸的手感。

沒有錯,隻要不醒來,就不是夢。

整個世界血肉模糊,她衣服的清脆撕裂聲,在周圍的死寂中,在仿佛還留有趙從湛呼吸的素白帳幔中,鋒利一如片片致命的刀鋒。

我壓製她絕望的掙紮,卻覺得是自己絕望地在哀求她。

是,我求她留下來,為我。

求她給我一些東西,幫助我抵抗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慌。可是悲哀從我的體內扼緊我的心髒,把罪孽深深刻在每一條經絡上,我這輩子都無法擺脫,不能掙紮。

聽憑年少無知時那些煙花腐爛在我的身體內,我們所有美麗的過往,被我自己踐踏。

我並不想要其他什麼,我隻是想要她在我身邊,隻要她和我在一起。

她到最後也沒有哭,她閉上眼,我想這樣也好,我就看不到她瞳孔裏我醜惡的扭曲的臉。

我在她耳邊告訴她說:“你回去準備一下,明天我派人去接你。”

她沒有說話。

“無論如何,我……是喜歡你的。從十三歲,到現在。”

她終於開口說:“趙禎,我真後悔,為什麼要遇見你。”

我想她說得對。

我默默地幫她係上衣帶,幫她把頭發都理好,把她為趙從湛而穿的白色麻衣穿好,消除一切淩亂的樣子。

她始終沒有看我一眼。

我走到門口,侍立在那裏的伯方忙替我除去素服。

他沒有一點異常,仿佛剛剛裏麵那場不堪的動靜,外麵絲毫未聞。

我想他也是對的。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是皇帝,而她也不是趙從湛的未亡人。我想要哪個女子,伸手可及。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就像她說的,要找一個隻娶她一個人的丈夫,在這裏幾乎是不可能的。她那裏的情況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天下,我想要她,難道還要顧忌什麼?

以前十年的猶豫,現在想來,那的確可笑。

沿禦街北行,正陽門遙遙在望。

四月的月色下,禦溝兩旁的花樹錦繡,蒙著陰寒的光影。

禦溝裏水波粼粼,我盯著那些璀璨的光華,直到眼睛都痛了起來。

被冷風一吹,我才把剛才的細節一一想了起來。

恍然大悟,如夢初醒。

我的手指深深掐入自己的掌心,終於開始詫異後怕。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她不願意的,我卻勉強她。

今晚的事情,我現在就已經後悔了。

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得到,要怎麼把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現在我用了最壞的辦法,終於成全了我自己。

那麼我又為什麼要這麼做?雖然她騙了我,雖然我恨她,可是我為什麼要傷害自己最喜歡的人?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力,淩亂不堪。什麼也不是,倒像是我為了得到她而舉行的儀式,最後隻留下血腥的餘味。

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得到,要再怎麼把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我顫抖著,把自己手中握的東西拿出來看。

在月亮下,那顆珠子發著冷冷的銀光。

那樣的情況下,我終於還是從她的脖頸中把這顆珠子偷偷解下了。大概是為了取下方便,她打的是活結。這倒也方便了我。

她現在不知道發現了沒有。

我一抬手要丟到禦溝裏去,可是想想又把手收回。

不在我自己時時刻刻的監視下,我覺得不穩定。我一定要放它在最安全的地方才好。

進了外宮城,儀元殿外就是仙瑞池。

前幾日剛剛把這個池子的塘泥深挖,現在這池子大約有半人深,而且泥水還渾濁著。

我讓身邊人都離開,然後一個人在池子邊徘徊了很久。

最後我把那珠子丟在了仙瑞池。

大約明天淤泥沉澱下來後,它就永遠再見不到陽光了。

第二天,禦史台的人上書請求重新徹查趙從湛一案。

楊崇勳一派人大力反對。

我等他們吵完了,然後轉向右邊問:“母後的意思?”

母後緩緩說:“此事既已定論,自然不必再起變故,免得天下議論朝廷朝暮。”

“母後說得是。”我點頭,轉頭對眾臣又說,“朕還記得,先帝曾召見過趙從湛,當時他不過十二三歲,引經據典,出口成章。先帝大悅說,‘大唐宗室有李陽冰,今日從湛就是朕之陽冰’。朕當時年紀尚小,在旁邊聽到後,就請先帝讓他進宮侍讀。後又蒙太後下嫁族女,家室中興在望。未料到先帝言猶在耳,趙從湛卻英年早逝。他向來為人恭謹,此時撒手人寰,大概是為了一生的清名受汙。若為了怕他人議論朝廷而不全他名節,朕怕他在九泉下難以瞑目。”

呂夷簡率同禦使台與刑部、大理寺的人長跪請求重新清查,其他人見我如此說話,也無法再出頭。

母後驀然站起來,從簾後離開。

剛回到延慶殿,方孝恩求見。

我讓他進來。他啟奏說:“那女子寅末在第一批出城的百姓當中離開了京城。”

“往哪裏去了?”我心口跳了跳,盡量假裝漫不經心地問。

“她雇了一輛馬車,往南麵去,目前不知道要去往哪裏。”

大約是江南吧,她與趙從湛夢想中詩書終老的地方。

“不知皇上的意思,要將她截住嗎?”

我冷笑,然後說:“不必了,派幾個人拿令信去,她在哪個州府停留,就讓哪個州府將她請出去。總之不要讓她有安身之地,不予寸土容身。”

“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難道她不懂?

也許她顛沛流離不久,就會知道了。

我站起身去門口看殿外,大群的雀鳥在天空亂飛。

我低聲問伯方:“你可知道哪種禽鳥最堅強有力?”

“聽說是鷹鷂。”他回答。

我緩緩點頭,望著天空驚飛的群鳥。

“也許……但我聽說遼人熬鷹隻要半月,那鷹便失了所有心氣,一輩子乖乖聽話。”

不知道人能熬多久。

我想著,極目遠望。

那些小鳥還在四處尋找,繞樹三匝,不知何枝可依。

四月末,大理寺重審趙從湛案。

五月,母後賜了鴆酒給劉從善。

她當年千方百計求來的與宗室相同的劉家從字輩,斷絕了。

接連一個多月,太後提拔劉從善的姻戚、門人、廝役拜官者數十人。曹修古等上疏論奏,被母後連同宋綬全部下逐。

京城議論紛起,母後不為所動。

我想母後是亂了吧,她從來都是最懂掩飾的人,現在居然出了這麼大的錯誤。

她莫非已經老了,忘記這樣的錯誤是致命的。

七月,夏暑。

母後罷王曙,提拔了劉從善妻弟姚濰和為樞密使,掌京都兵馬。

一年最熱的時候,太白晝見,彌月乃滅。

我想,紫微變動,大概就在此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