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寒] 香消翠減,雨昏煙暗(3 / 3)

即使我真想,想喜歡上其他什麼人,可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了。

愛了,拚盡全力。然後,換得半生的模糊記憶。

在幻覺中,我似乎聽見外麵的梅花簌簌地落下來,那淡紅的花瓣白白落了滿地。

就像我十四歲時偷偷從延慶殿翻牆出來見她,被我腳尖震落的那些梅花瓣,全落在了遙遠而不可知的過去。

我就這樣白白喜歡了這一場。

隻換得,相互狠狠給對方的致命一擊。我殺了她愛的人,她殺了我最期盼的未來。

我知道我們最好的結局,本該是我把那顆珠子放在她枕邊,從此我們再無瓜葛,換得我們兩個人都合適的未來。

可是我舍不得,我如何舍得她。

我伏下身,將自己的臉埋在她肩上,任憑自己的眼淚,全都流在她的衣服中。反正即使她醒來看見了,也隻會以為,那是夜來風雨不小心沾濕了她的衣襟。

除了此時夜風,誰也不知道,我如何埋葬自己卑微的愛戀。

前塵往事,猶如煙雲。

遠遠又是一聲驚雷,今日驚蟄,初雷的日子。

春天,無可避免地要來臨了。

那樣的蜂蝶纏綿,杏花春雨,我不知道要怎麼躲過才好?

我常常風露中宵,站在錦夔殿外就癡了。

十年來的一切,我還記得這麼清楚,隻要一個小小契機,就能把所有回憶連根牽扯出來,連著血肉筋骨,一旦觸碰到就是所有疼痛,卻從來也沒有勇氣進去。

而今日,驚蟄這一日,我從張清遠那邊過來,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離開,卻不偏不倚,她也沒能安睡。

這樣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萬籟無聲,我們都是徹夜不眠,上天讓我們撞了個正著。

夜色籠罩下,她蒼白得似乎要融化到身後的牆上。

我的喉口一下抽緊,什麼也說不出來。

周圍一切都淡得失了顏色,隻存了隱約的輪廓,鍍著月華的冷暗白邊。

我們的以前,已經風一般吹了過去,再也沒有任何渣滓留存。

世間的一切,冰冰涼涼。

多年前的驚蟄這一天,我與她第一次見麵,所有的事情都從這裏開始。

她在這裏已經很久,禁止出入,人生一片凝固。

我不知道她心裏的感受。那無數暗夜晨昏重重疊加的無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爛,等不到一縷雲煙。

就像我的等待,同樣沒有出路,她也不會知道我的感受。

我們站在那裏,互相看著彼此,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眼睛裏濕熱難當,我長久以來積聚的悲哀,像決了堤,湧上來淹沒了我。

整個世界成了幻覺,染得星空上的星宿詭異。

隔了好久,我才狠命吸了一口氣,低聲叫她:“艾憫。”

她猛然一怵,抬頭看我,逆著光,看不清她的麵容。

我們能說什麼?

我十年的迷戀,早已成了塵埃,我逼自己拔足。現在,我們也已經再沒有什麼話好說。

此時外麵的內侍突然齊聲驚呼。

她一揚頭看天邊,神情詫異,那眼睛裏忽然有奇異的光彩流溢出來。

我回頭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滿天無數的星星,在天空裏劃出軌跡,爭先恐後地流逝在黑暗中。

整個天空,都是流星。

不像星星,倒像我們頭上的蒼穹都在流淚。

似乎連上天也知道,我們再沒有緣分了。

我們站在滿天隕落的星星裏,沉默地看遠在千萬裏之外的大變故。而我們的世界裏,這遙遠的驚心動魄沒有一點聲音。

夜風獵獵。我偷眼去看她,她卻隻看著天空出神。

我把眼睛轉回去看天空時,外麵內侍副都知閻文應趕過來,在遠處啟稟說:“皇上,天雨星,可上步天台觀之。”

我點頭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她。

她已經低下了頭,慢慢走到辰遊池邊。那裏滿栽遲海棠,本應是重瓣粉紅,但上麵懸著一盞暈黃的琥珀燈,映襯得那一樹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煙灰紫,也照出了她,一身昏黃。

走出錦夔殿,旁邊突然傳來小獸的窸窣聲音,一個小黑影猛地自我身邊竄過,沒入去年的枯草中。

那小獸行動極其敏捷,我還以為是什麼,卻見兩個宮女匆匆跑去尋找,低聲叫著“雪奴”,原來是楊妃的貓。

“出來看個星星都要亂跑,看我們回去怎麼收拾你!”

我轉身要趁她們沒注意我時離開,卻聽到她們輕聲商量道:“等下可別告訴娘娘跑這裏了,娘娘一定會說染了晦氣,還不是要拿我們是問。”

“就是,連個孩子都要在冊封前一刻沒了,可見就是命!不知道官家還要把這女人留在宮裏做什麼?”

兩人漸漸走遠,我站在那裏,覺得夜風又細又硬,鋼線一般。

這世上,大約沒有人知道,我們到底出了什麼事吧。

這樣也好,至少,我還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舍不得她,所以我隻好把她困在自己身邊,我要明明白白地看著自己少年時的夢想腐爛幹枯,我才能夠甘心。

人生若隻有初見的那一刻,世事也不會有那麼多不如意。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們的第一次見麵。

在這步天台,我一次看見那樣狡黠的笑容,那樣的眉眼清揚。她用她的手輕輕拍我的右頰。

她說,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們真的隻是停留在小弟弟那一刹那,我們哪裏還有這麼多的不堪往事?

可惜我這樣愛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我以前的願望,是永遠看著星宿變化,不用知道世間寒暑。但現在忙於國事,居然已經忘卻許多,便召了當值的天監靈台郎過來,在我身後侍立,指點我分野。

他忽然想起什麼,說:“幾月前某天,天色也未見異常,臣在那夜上步天台,撿到奇異物事一個,現在還存在天監內呢。”

“奇異物事?”我讓他取來讓我看看。

是個黑色的方形東西,薄薄如紙,中間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麵。

翻來覆去許久,也看不出什麼。

我便讓伯方收起來,說:“朕明日給大學士們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經快要亮了。

我看著天邊怔了半晌,才終於說:“伯方,你把那東西送到錦夔殿,就說……大約是她故鄉的東西。”

流星過後,天氣晴好。四月裏,天空清朗,雲朵薄得如絲絮扯碎,紛揚飛散。

本不用視朝,但因為去年京東、淮南、江東都有饑饉,我召了幾位重臣,議定將宮裏的貢米百萬斛賑江淮饑民,結果對到底誰負責此次轉運都有議論,兩派人各自相護,爭吵不休。

我知道誰都以為這是美差,心裏暗自惱怒,但也沒有辦法,派遣了兩派中意見最相左的幾個人督視,希望能彼此掣肘一下。

如此為政,真是無奈。

可母後的勢力,我還是不得不顧忌的,我現在也沒有辦法忽視。

幸運的是,各派雖然意見不合,但是他們都未嚐不懷有士子理想,願輔佐天下安寧,自己得以留名百世,並沒有大奸大佞之人。這也是我朝幸事。

下朝回來,皇後已經率眾宮人在穆清殿外等我。

今日驚蟄,要在後宮辟田地示春耕。

皇後今日穿了青衣,衣上隻有袖口裙角有寶相花,用緬絹布紮了頭發,比平時相比,格外清致。

我對她笑道:“今天你我做田舍公婆去吧。”

她低頭掩口而笑。

才剛剛舉起鋤頭,母後就到了。

她自從稱病退居以後,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仿佛我奪走她權力的同時,也奪走了她的精力。

我作勢鋤了半畦,就丟了鋤頭,過去扶了母後坐下。她是真老了,即使自己還強撐著,卻已有一半的身體重量都壓在我的手上。

伯方像以前一樣幫我把地整平,奉上麥苗。我再下去插了三把,覺得也挺有意思的,便讓皇後與各宮的人都下來和我一起種地。

伯方忙攔住我,說:“皇上不宜多觸農事,請罷了。”

我隻好丟了東西上來,仔細把手洗淨,扶母後離開穆清殿。

走到華景亭,我停下與母後小坐,抬頭看禁苑中開始上燈,火光隱約中,各個屋簷牆角光芒紅豔,襯得宮苑像夢幻一樣。

宮人側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個無事,拿了幾個銅錢出來紮毽子。那個宮女十指纖細,臉嫩得圓憨可愛,還看得出上麵茸茸的細毛,十幾歲的年紀,自然是愛玩的。

母後頗有趣味地看了一會,讓人拿了那毽子過來,在手中輕輕丟了許久,微微笑出來,說:“母後當年也喜歡踢毽子,你父皇還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錢來給我做……好像就是昨天一樣。可惜我的大好年華,一瞬就過去了。”

毽子被母後皴裂的手拋出,銅錢在地上“錚”地一跳。那女孩兒忙撿走。

母後此時突然回頭對我說道:“我朝每年鑄錢是以前大唐的十餘倍,到你父皇朝時,年額已達四五百萬貫,用銅近三千萬斤,鑄錢跟不上生產,幾乎鬧了錢荒,偏生倭國的人不善鑄錢,又偷運我朝許多錢幣出去。自交子務設立後,既減了朝廷礦冶,又方便萬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後能把朝事記得比自己少年時的事情還清楚,她是習慣於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聖元年在益州設了交子務,前幾日大臣商議說可移至開封,便於控製各路錢貨。母後有所耳聞嗎?”

她微笑道:“交子是紙墨的東西,切勿濫發,宜與戶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點頭。她又說:“聞聽皇上有意將區放達出於地方,母後覺此非祖先慣例,現交子務新設,皇上可以斟酌,雖暫留在京中,也算是計較。”

區放達,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後親自對我吩咐,我不由猶豫。

母後緩緩說:“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給母後進過家鄉的東西,母後偶爾想起。”

我忙笑道:“母後在說什麼,吩咐下了,孩兒自然遵命了。”

她看著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來細細地摸我的頰,仿佛我還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後真希望你不要長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長大,永遠都是受益,那個夜裏起來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著回去睡覺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執起我的手輕輕說:“我現在最親的人,隻有你了……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那個艾憫帶你去看了她了……你知道自己身世了吧?”

原來母後早已經注意了艾憫與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隱瞞,我也知道這樣的事是瞞不過一個看著我長大,養了我二十幾年的女人的,於是我點點頭。

此時我突然想起了去年大寒前一天。母後侄女進宮來,然後談到趙從湛,談到我拆散他們,談到趙從湛的死——那真的,都是湊巧嗎?

但,看看母後平靜的麵容,我也就罷了。問了又有何用?

畢竟我與母後關係的緊張,確實是從艾憫陪我去山陵時開始的。

“至少我沒有虧待李宸妃。”她輕聲說,“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邊,恐怕你的命運會有所不同。李宸妃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吧。”

是,若我不在母後身邊,恐怕我的命運未必和哥哥們會有不同。我那個沉默的母親,知道自己不能為我帶來什麼,寧願放棄了我。

“母後這一輩子,私心是有的,當年我母親夢日入懷生下了我,我覺得自己也許能明照萬民。不過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多年做的是好事多,還是錯事多……母後有時手段太過,自己也覺得。”

“孩兒說過,母後看事情比孩兒清楚。”我說道。

她微微一笑。

“不過,皇上還是為我留點麵子吧,母後來日不多了,此事請皇上待母後大去之後再行公布天下吧。”

“母後!”我急忙打斷她的話。

她看了我良久,然後說:“這風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我扶她回去後,叫了李諮過來,讓他去仔細查了區放達的枝蔓,如果可以放心就調他主事交子務。

母後的心願,隻要與我沒有衝突,我自然盡力要幫她達成。

那夜去了張清遠那裏。

她曾經瞞著我偷偷把紅葶從後局拿還給艾憫,是宮裏唯一會去錦夔殿與艾憫坐一會兒,講講話的人。她知道我們的事情。

“早上皇上讓人送東西過去時,妾剛好在那裏。”她說。

“是她家鄉的東西嗎?”我猶豫著問。

“大約真是她的家鄉來的,她把那東西隨便按了幾下,那東西就亮起隱隱藍光,上麵似乎有什麼字。隻是妾還沒有看清楚,她馬上就閉掉,藍光就沒有了。”

“那,她有說什麼嗎?”

“沒有。”她輕聲說。

我便點點頭。

見我沒再說什麼,張清遠又在旁邊說:“她因為意外沒有加上名號,現在皇上也不去眷顧,暗地裏有人在嘲笑,連宮女內侍都開始刁難她……皇上是不是,該去錦夔殿稍微坐一回?”

她微笑著說話,卻不看我,隻漫不經心伸剪子去剪燭花。

我心裏一沉,但對我們的事情居然要他人來講話,未免有點怒氣,悶了聲不肯說話。

於是她又說:“若皇上不喜歡她了,她在這裏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該讓她回去?”

“我為什麼要讓她回去?”

這話說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來,於是再重複一遍,“我為什麼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的也未嚐比她少。她已經在我的宮裏,還想怎麼離開?”

張清遠在暗夜中呼吸低緩,良久,說:“恐怕不能盡如皇上的意。”

心裏某個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這句話,我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恐怕不能如我的意。

某個人曾經這樣對我說,然後他用死亡做代價,使得整個事情向最壞的一麵滑了下去,深淵,無聲無息。

鮮血在陽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開放。

我打個冷戰,睜大眼睛看身邊,卻不是那陽光下的豔麗顏色。

現在是夜半無人,萬籟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顏色,隻有淡淡黑白影跡。

張清遠輕聲說:“艾姑娘現在……神情有點不對,常常一個人對著空中喃喃自語,說什麼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裏了。她身體雖大好了,但隻怕病不在身體上……”

她以前就已經精神恍惚,難道現在更甚了?

雖恨極了她,可現在知道她這樣,我還是覺得心口劇痛。

煙花、步天台……

我們記憶裏全都模糊成夢境的東西,現在猝然由別人講來,字字揪心。

我不願意回答張清遠,隻把頭轉向一邊,良久,才問:“你倒是替她乞憐來了?”

張清遠低頭,沉默良久,說:“艾姑娘從她的家鄉過來,原本可以在這裏過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歡的人,養自己喜歡的蘭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靜的未來,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變了。

“而皇上,你又何嚐不是難過的一個。”

我本應該嗬斥她的,可是,她眼裏看著我的悲憫直刺進我的胸口。我才知道她未嚐不是在同情我。

我心裏大慟。這樣的夜裏,顧不上追究她的罪,隻是心裏痛慟。

原來我愛了艾憫十年,可是別人能給我的,她永遠也不會施舍,而現在我的身邊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為什麼要喜歡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變了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一開始,上天為什麼不能讓我先遇見張清遠?

我真想,喜歡上其他什麼人。

窗外透進來的星光暗淡,在深黑的天空熒熒幽藍。

一片靜默中,她突然抬頭輕聲對我說道:“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她開始……”

我打斷她的話:“讓我最後去求她一次嗎?說她若要我,我就再把我的心掏出來給她,若她不要,我也能就這樣放了手,讓她回去?說那個孩子,既然已經沒有了,我們就忘記他……沒有關係?隻要她點一下頭,我們就忽視一切,我忘記那個孩子,她也忘記我以前所有,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從哪裏?從我十三歲的時候嗎?可惜我再不是那個當初喜歡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經改變很多,我們之間全都物是人非了。難道隻要她說一句話,她對我笑一笑,我就會一輩子甘之如飴,不願意走出來?”

已經沒有辦法了。

我再沒有勇氣這樣拚命去愛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經結了疤痕,再也沒有辦法那樣柔軟了。

我不再是那個小孩子,她也不再有掌心的那一寸溫暖。

我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對她還有愛,但是我對自己的愛卻已經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