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乙巳,母後盡管身體不舒服,但還是服袞衣、儀天冠饗太廟,楊太妃亞獻,皇後終獻。
上皇太後尊號為應元齊聖顯功崇德慈仁保壽皇太後。
三月庚寅,以皇太後不豫之名大赦天下,自我乾興登基以來所有因為母後而遭貶死者複官,謫者內徙。並宣召各地名醫入宮。
所以天下都知道以後我就要正式接手朝廷,地方裏連忙準備事宜。
我想範仲淹和宋綬他們也一定準備好回來了。
朝廷裏也開始變動,楊崇勳已經如願成了樞密使,此時率先上書講母後當政的缺失。
我看了幾行後,把奏折命人拿去送還楊崇勳。
“這裏麵別字甚多,修訂再呈。”
料來此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折子了。
坐在皇儀殿裏,我發了一陣呆。
以十四歲為界,我改變了很多,沒辦法再做那個小孩子。我和養大自己的母親鉤心鬥角,拉攏朝廷大臣,利用派別爭鬥,起用對自己有利的小人,甚至連為親生母親流的眼淚都未擦幹就開始裝成若無其事,不願意為親生母親爭一點什麼,隻是因為怕節外生枝。
我到底為了什麼?
在對母後逼宮的時候,曾經想,我不過是害怕了分別,害怕了母後輕易拆散我和艾憫,害怕了十四歲時那樣無能為力的虛弱。
可是,我自己也知道那是借口。
我真正想要做的,是為自己,不是為任何人。
母後說,真不希望我長大。我也是。
我也曾經千次萬次回憶我小的時候,母後那些細軟的歌聲,那些輕柔的腳步。可惜我們不是平常的母子,我們是皇帝與太後。
誰也不希望自己變成這樣,但人生已經這樣了。
人,改變,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那是沒有辦法的。從心裏生長的東西,誰能夠用刀子剖開心肺,割舍了這眾人伏地的尊貴?
母後去世的時候,是三月甲午,她臨去時,手腳抽搐,太醫請我避出。
我在外麵守候不久,太醫奔出來,說:“皇太後崩了。”
當時外麵正是春日最豔麗的時候,所有的花樹都已開到全盛,粉白,粉紅,粉紫,煙霧一般籠罩京城,一切都鮮豔明亮到了極致。
我進殿內去,因為母後不宜見光,裏麵一片昏暗,空氣沉悶。
母後去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見到春天?
宣母後遺誥,尊楊太妃為皇太後,凡軍國大事與楊太後內中裁處。
百官本應在內東門朝見楊太後。禦史中丞蔡齊對眾人使眼色讓他們停下,然後帶人入內求見,問:“皇上春秋已盛,現在剛剛親政,女主相繼稱製恐怕不適合?”
眾臣附和。我什麼話也沒說。
回去時,楊太妃正候在我的宮中等我,見我回來,忙站起接我。
我連忙叫伯方扶住。
我從小有一半是她撫養大的,我們的感情自然不一樣。
她流淚問起太後的遺誥,我知道她已經聽聞,但還是說了一次:“大娘娘遺誥中說,尊楊太妃為皇太後,軍國大事與太後內中裁處。以後要請小娘娘多多扶助孩兒。”
她驚慌,幾乎跪下,求我說:“太妃年老體弱,實在難以擔待朝事,況且我一介婦人,於此毫無知曉,請皇上將遺誥中這一句改去。”
“這是母後遺誥,怎麼可以?”我問。
“請皇上垂憐。”她哀求。
我看她這樣,歎氣說:“既然如此,朕去問問輔臣。”
於是罷了太後預政,我正式獨攬朝政。伯方是我身邊人,我讓他代我從守母後身邊。
十三歲以來的那些噩夢終於不再出現,我安心在這個宮中歇息。
睡夢中再沒有了高高懸崖的墜落,於是很安心,因為裏麵除了暗沉的灰黑虛空外什麼也沒有。
可這長久以來期望的平靜夢境,真正擁有時,才發現它寥廓冰冷。
我是最害怕寒冷的,從十三歲父親去世時開始。
在睡夢中被這般冷清擊潰,茫然無措地坐起來,觸目所及,周身都是行龍、飛鸞。
夜靜極了,聽得到自己血脈汩汩流動的聲音,可隻有我自己知道,這血都是冷的,冰冷,沒有活著的跡象。
我從十四歲開始,和自己最親近的人鉤心鬥角,忍著疼痛強迫自己把血肉一點一點熬成帝王,到現在我已經殺死了我所有的東西,孩子時的那些天真、信賴、夢想,我全都拋棄。
我本以為隻要有她在我旁邊,隻要她還在,我就沒有關係,我的血就能是溫熱的,我就會有灼熱氣息。因為我知道我是能豁出命來愛什麼人的。
可現在,她已經把我置之死地了。
現在我擁有了天下,但卻連一個掌心的溫暖都已經失去。
我以後的人生,就是這樣了。
所有的前塵往事都腐爛在我們一路的糾纏中,就像一隻燕子掉下了所有羽毛,它用盡所有力量,都無法再次長出一模一樣的翎翅。
我們再也來不及重新活一次。
我也不會再用那樣的力氣去愛她。
她已經殺了我們的孩子,殺了我。
那個十三歲時隻有愛戀的單純孩子,已經永遠死了。
四月十四,小滿。我的生辰,乾元節。
母後喪期,罷了慶賀,但禮不可廢。
一早在玉宸殿,皇後就給我上酒為壽,那天我突然想,其實我根本就不了解這個女子在想什麼,我甚至也不想要去了解,可是她卻應該是我最親近的人。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我身邊,甚至支持她的父親反對母後,堅決站在我這一邊,因此母後對她也由開始的維護變成了針對。可是,我卻一直在忽視她。縱然她不是我喜歡的,但我的確是虧欠她的。
可是,當時是那樣情況下立的她,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和她相處下去。
她與我向來沒有話說,現在也隻好揀了點朝廷的事和她閑聊。
“呂夷簡今日進手疏上陳八事,朕覺得他見地不錯,以後也許還是多依仗他好。”
皇後冷笑問:“他能說什麼話?還不就是那些老舊故事。”
“這次他倒都是力求與母後在時的習氣相別,很合我意。”
“是吧,但是,一上來就呈皇上這樣的折子,難道算準皇上以後要委他以大事嗎?”
我漫不經心地說:“今日朕與他也商議了,張耆、夏竦等是太後所任用的,全都要罷了,以後自然是要倚重他的。”
“呂夷簡難道就不依附太後嗎?隻不過他見機快,善應變,比別人早一點把風向轉到皇上這裏而已,皇上難道真要重用這個人?”
我點頭,笑道:“皇後說得是。”
前幾日已經罷了楊崇勳,現在又罷呂夷簡,要我出麵當然是不好看,不過皇後很知道我的心意,替我找了罷呂夷簡的好借口。
朝中人無論如何,都是投機而已。即使他是一手扶持我與母後分庭的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