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亞美的思念與日俱增,威廉通過很多途徑尋找亞美都沒有著落。絕望之際他突發奇想,為什麼不向毛主席求救呢?於是他給毛寫了一封信,投進郵筒裏。幾天後外文局的最高領導找威廉談話,那封信就放在這位領導者的桌子上。
“你怎麼可以向毛主席寫這樣的信呢?”這位領導說,“你要明白,這樣的信是寄不到毛主席那兒的。”
威廉不明白:“我為什麼不可以寫?為什麼寄不到呢?”
“這是中國的情況。即使在美國,也不是所有的信都可以寄給總統的。”
“可是,毛主席親口告訴我,有困難可以直接去找他。”
“是嗎?毛主席真的這樣說過?”
“真的,他親口說的,而且有許多人聽見。”
“威廉,你要明白,中國人是很講究禮貌的,毛主席這樣說隻是一種客氣。”
“你敢說毛主席這樣說僅僅是客氣,你敢肯定嗎?”
威廉的話把這位領導逼到一個尷尬的境地,他當然不能說毛隻是與威廉虛與委蛇。這樣,他不得不同意威廉把這封信發出去,但他不能保證毛主席會收到它。
一個月以後,威廉接到一個去上海的任務,一位外文局的幹部陪他匆匆上了開往上海的火車。火車到達上海北站,已經有一輛吉普車等候在那裏迎接威廉了。轉眼之間,吉普車把威廉送到了上海最著名的提籃橋監獄。
正當威廉感到惶惑之際,監獄大門打開了,亞美從裏麵走了出來。威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人緊緊相擁在一起,巨大的幸福交融在兩人的身心。亞美向威廉訴說了兩人分別後的遭遇:她再次落入K的掌控,度日如年。共產黨解放上海的時候,K被逮捕並槍決,而亞美則被當成**關進了監獄。這時,同來的幹部告訴威廉,是毛主席在威廉的信上做了批示轉交給周恩來處理,周則向上海的地方長官下命令一定要尋找到亞美的下落。而在中國,隻要共產黨認真起來,就沒有什麼事是辦不成的。日後,每當威廉回憶起這一場景,都會說:這是一個神奇的魔法時刻。
威廉帶著亞美回到北京。他們按中國習俗舉行了婚禮[8]。威廉的同事們參加了他倆的婚禮,甚至周恩來總理也送來了祝賀的禮物。威廉凝視自己美麗的中國妻子,感覺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年後,亞美告訴威廉,自己可能因為當初遭到毒打而喪失了生育能力。他們一起從孤兒院領養了一個一歲女嬰,取名“嬌嬌”。這樣,威廉這個身份奇特的美國人在中國有了一個完滿的家庭。
朝鮮戰爭爆發了。威廉覺得應該有人來聯絡他了,但這樣的人並沒有來。有時,從戰場那邊傳來美軍失利的消息,威廉覺得應該為祖國做點貢獻,然而他又認為,最好的辦法是中美兩國停止戰火。他在公開的場合也說了這樣的話。如果是一個普通的中國人,這樣的話可能招致災禍,但威廉是美國人,卻在中國建立了家庭,因此大家都感到可以理解。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的一天,威廉應邀參加了蘇聯大使館舉行的一個宴會。在這個宴會上,蘇聯武官別洛夫似乎無意地向他透露,中朝方麵最近將向美韓發動一次進攻,這次戰役的目的是為了試一試蘇聯新近研製的一種大威力火炮。威廉得到這個“情報”,內心極度矛盾。一方麵,他覺得這個情報來得太過輕易,蘇聯人為什麼要告訴他?是不是自己露出了破綻,他們在試探他?如果這樣,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按兵不動。但是另一方麵,如果這並不是試探而是真實情況,自己卻不能把它及時的送出去,因而造成美軍在戰場上的傷亡,這將是自己莫大的罪過。威廉在兩者之間決定不下,事實上他也沒有有效的渠道將情報送出去。
就在這樣的猶豫之間,時光到了第二年的一月,中朝軍隊果然向美軍發動了大規模反攻[9],沒有防備的美軍傷亡慘重。這一消息傳到國內後,人人感到歡欣鼓舞,隻有威廉例外。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吃不喝,一夜無眠。誰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連他的妻子亞美也不知道。
五十年代的頭幾年,中國大地陽光燦爛,人人看上去充滿希望。這樣的景象也感染了威廉的情緒,他工作相當勤奮,卓有成效,被外文局及相關係統評為先進人物。同時亞美進入北京的一個文藝團體,成為一名頗有知名度的舞台劇演員。她經常作為主角演出一些非常革命的話劇[10]。威廉經常抱著女兒嬌嬌去劇場觀看亞美的演出,感受著台上台下熱烈的氣氛。他漸漸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美國間諜,甚至連自己是一個美國人也忘記了。
與此同時,威廉與亞美的關係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出於對新政權的感恩,亞美變得非常亢奮,她積極投身演出和各項公益活動,很少有呆在家裏的時間,也越來越少盡妻子的義務。威廉白天工作,晚上還要照看女兒嬌嬌,感到有些力不從心。最主要的是,威廉發覺如今的亞美滿口革命詞彙,很少和他推心置腹地交流思想和內心的感受。有幾次,他們為了一點家庭瑣事發生了爭執[11],把嬌嬌嚇得大哭。
在又一次爭執以後,深夜,兩人躺在床上,因為睡不著都大睜著眼睛,卻賭氣地長久
不說一句話。突然,黑暗中的亞美說了一句話,令威廉幾乎停止了呼吸。
亞美:威廉,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回美國去嗎?
這問題猶如黑暗中的一道閃電,照亮了威廉內心深處的疑惑,在許多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威廉也曾這樣的問過自己。但現在,這問題來自亞美,卻使威廉猝不及防,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亞美。盡管她是她深愛的妻子,但時代的氛圍和她近來的表現,令威廉不能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向她袒露,況且,這是否是另一次試探?他不得不有所提防。
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威廉回答:“不,我沒有想過要回美國。我覺得,事實上也是,這裏就是我的家。”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是亞美一聲長長的歎息:“威廉,你真沒勁。”
自那以後,他倆的關係更加冷淡了。
一九五六年,中國開始了新一輪的政治鬥爭,其災難波及了許多人,受到批判,失去了普通公民的權利。威廉由於是外國人,因此不在此例,但亞美卻沒有這樣幸運,她所在的單位有人揭發了她解放前在上海的經曆,由此亞美被作為敵視社會主義革命的對象而慘遭打倒。在一次演出的中途,劇團團長親自上台向全場宣布亞美是“反革命分子”。無論亞美如何辯解,都沒有人相信她。亞美的身體迅速地垮了下去,憑著威廉的特殊關係,她才被送進一家條件較好的醫院,但一切都已經晚了,亞美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在醫院的病房裏,亞美最後親吻了剛上小學的女兒嬌嬌,然後讓嬌嬌到門外去玩耍,她要和威廉單獨談談。亞美確信房間裏沒有竊聽器以後,對威廉說:“威廉,盡管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但我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她打斷威廉還想隱瞞的企圖,說,“我隻想問你一句話,你是否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中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