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銀環在選妃中落選引發宮中一片嘩然,在紫禁城裏人看來,銀環無論從哪方麵來說成為皇妃是板上釘釘的,可是她最後竟然在皇上麵前馬失前蹄,這實在令人費解又難以接受。宮中一向人多嘴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左一道右一道宮牆道道都是那麼厚那麼高,但是好像擋不住什麼,宮裏的事眨眼之間就傳得盡人皆知。馬銀環從乾清宮大選現場出來不久,風言風語就傳得有鼻子有眼,有宮女說馬銀環把手上玉鐲晃得叮當響,朱春山非但不認識反而狠狠瞪了她一眼,十分厭惡地揮揮手讓她趕快下去。有奶媽說馬銀環萬念俱灰,突然撲通一聲跪在皇上麵前號啕痛哭,而皇上則斷喝一聲:“將她拖下去。”銀環確實哭得傷心欲絕抬不起頭來,但是她是依偎在我的懷中哭號,她哭得麵孔扭曲眼淚鼻涕一大把。她難過的並非沒有選上皇妃,她隻是不明白朱春山為何心硬如石,連他親手送她的鴿血紅玉鐲也不認了。她從來也沒有聽說過朱春山真與假的消息,她想也沒有想過大活人還能假冒。而我一時也沒有辦法和她說清這背後的隱秘,我隻是緊緊擁抱著她,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在這一刻我幾乎可以斷定:朱春山千真萬確就是假冒的,他根本就不認識馬銀環,而銀環直接參加最後一輪大選,必定是人為設置的一個圈套。
馬銀環落選皇妃之後宮中上下已經達成共識:朱春山千真萬確就是假冒的。多年之後我追問過李連城,既然你成心立起一個假皇上朱春山,又知道朱春山一向癡戀馬銀環,為什麼不點撥他一下,讓他在選秀中欽定手戴鴿血紅玉鐲的馬銀環為皇妃呢?這樣不是太平無事嗎?李連城說當時宮內外的形勢已經到了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關頭,其實他早就在暗中與大金國結成聯盟,他的主意就是讓矛盾激化讓各種勢力以為遇上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紛紛出兵,他好將他們一網打盡。當時朱春山完全不聽從他的指揮,而且自作主張我行我素甚至不時要挾他,揚言要甩手不幹了,這讓他氣得半死又無計可施,他覺得朱春山遲早要出事而且會連累到他,他正在布置他的另一套計劃。但是再怎麼說他也不希望假冒皇上之事暴露出來,他沒有想到銀環會直接參加最後的大選,而且韋忠賢會找借口將他支開,然後突然襲擊第二天就選妃,這是他的一個重大失誤,也是對手過於狡猾。我記得就在選妃結束的那天晚上,一切都已經發生,一切都無法更改。我在哄睡了馬銀環之後來到乾清宮遍地落葉的偏殿門口堵住了李連城,遠遠的地方有太監一掃帚一掃帚掃著落葉。我就站在李連城麵前,他的麵孔像刀削一樣布滿歲月滄桑,讓我心痛又無奈。我對他說:“發生了的事已經無法更改,你告訴我,真假皇上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皇上千真萬確是假的,你跟我說實話我或許可以幫到你。”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什麼也沒有說,我急了:“宮中都像捅翻了的馬蜂窩了,你為什麼連我也要隱瞞?”李連城說:“不該你知道的就不要知道,你知道了也沒有用。”他轉身就要走,我一怒之下揪住他的衣裳:“告訴我,真正的皇上朱春山到底在哪裏?”李連城握緊我揪住他衣服的手:“好,我帶你去揭開老底,但是你要稍稍等待兩天,就兩天。你要知道,我們的一舉一動全逃不脫韋忠賢的盯梢——不過也沒關係,這一切全是我有意安排,我就是要讓他看見。”
這時候正值秋天,一陣又一陣秋風從紫禁城上空呼嘯而過,無數烏雲一樣的大雁鳴叫著隨著秋風往南方飛去。南飛的大雁晝夜不停有時候像烏雲似的遮蔽了天上的明月,我的心在秋風中一陣陣揪緊。我真是過怕了宮中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我甚至慶幸銀環沒有被選為皇妃,就做一個平民百姓相夫教子男耕女織其實比宮中的錦衣玉食不知道好多少。可是我這樣想宮裏的男人女人卻不會這樣想,他們早就嗅出來某種不祥的氣味。我在前麵說過,紫禁城其實就如同一隻巨大的馬蜂巢,它其實也就是一個龐大的螞蟻穴。馬蜂巢也好螞蟻穴也罷,馬蜂和螞蟻從來是圍繞著蜂王和蟻後在轉悠,一旦馬蜂或螞蟻發現蜂王或蟻後不再是王,它絕對不會再圍繞著它,它會迅速離開它轉身投向新主的懷抱。他們隻服從強者隻屈從王者,強者就是王者,王者就是強者,兩者其實是一回事。他們知道自己弱小得就是一隻馬蜂或一隻螞蟻,隻有依附在王者腳下強者腳下才可以苟延殘喘地活下去。當那些太監和奶媽、嬪妃與宮女發現朱春山並非真正的皇上而朱春龍將十拿九穩成為新皇上時,離奇的一幕出現了,所有的人迅速倒向張三姐,不管是像碧桃這樣與我親近的雜役還是像翠柳這樣遠離我的女仆,統統隻有一個統一的姿態:獻媚張三姐。張三姐很享受這一切,她仿佛早就知道有一天會得到這一回報。她不時地出現在奶子府,天冷的時候就穿櫻花紫妝緞狐膁千層褶子狐皮大氅,天熱一點就穿一身流光溢彩的盤金彩緞散花如意裙。我與她照麵隻是淡淡地點點頭,一轉身才知道原來後天是張三姐的生日,奶子府的奶媽們紛紛到嘉樂殿給張三姐送禮,銀鈴、翠柳、春明、宋玉、錢如意、馬穩婆、宋穩婆、金穩婆無一例外。當然還有秀琴,秀琴送了雙份,其中一份是臥床不起的姐姐如花的。當然還有酸棗,酸棗也送了一份手繡的大宮花。這些奶媽、太監、宮女、穩婆全都瞞著我一人,我是從碧桃那裏發現的。碧桃在宮中靈星門蠶池花了三兩銀子購買了五丈柞蠶絲錦,那是蠶池自己養蠶紡織的上好絲錦。她掖在懷中鬼鬼祟祟出門時被我發現了,她就是一個孩子,一旦撒謊便滿臉通紅。我主動給她台階下:“偷偷摸摸的幹啥?不就是給張三姐送生日賀禮嘛!”她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上:“夫人姐姐也別見怪,我其實不想送。可是,連銀鈴都送了,我不送不行……”我知道她不會撒謊,就又追了一句:“怎麼不送就不行?”碧桃結結巴巴地說:“她們都說她懷了朱春龍的孩子,她們都說朱春龍,朱春龍——”她小心謹慎地掃了我一眼,不敢往下說。我追問她:“她們都說朱春龍什麼?”她說:“她們都說朱春龍要做皇上了,張三姐馬上就是皇後,過幾年就是母後,再過幾年就是皇太後,比唐朝那個武媚娘還要厲害,我們奴才如果不送禮巴結她,不但沒有飯吃,連命也保不住。”碧桃說著低下了頭,顯得不好意思。我對她說:“好,我知道了,你快去送禮吧。”碧桃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對她說:“不要緊的,我不會計較,你快去吧。”碧桃在原地站了半天,她最後仿佛想通了似的抬起頭和我相視一笑:“我還是不要去巴結她,這件柞蠶絲錦,我留著做件衣裳穿。”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去,去呀,怎麼不去?不去今後就沒有飯吃呀!我也要去呢,我們一道去,要不以後她得勢也會給我小鞋子穿。”我從桌案上拿起兩隻玉鐲對她說:“我也要去送禮,我們一道去。”她咯咯咯地笑彎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