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幕場景我實在太過熟悉,因為我不知經曆了多少次。就在這時候門外一陣騷動,我聽到錢如意大喊大叫的聲音,碧桃驚慌失措地叫我出去。我看到錢如意扯著春明的衣服左一掌右一掌掌掌都響亮地打在他的臉上,春明被她打得步步後退根本不敢還手,錢如意還是不依不饒窮追猛擊。奶子府的奶媽蜂擁而出,錢大媽媽隻是隔著奶子府門外的台階遠遠地注視著錢如意追打春明。我趕緊上前去製止錢如意,錢如意滿麵通紅:“偷偷跟蹤我,把我當賊一樣防著,誰是你的主子?你給我說誰是你的主子?李連城嗎?還是韋忠賢?你膽子太大了。我出宮才幾天,就不拿我當人啊?”我無法阻止錢如意,看樣子她連我也要打。錢大媽媽看架勢不對上來拉著錢如意:“你打小公公是打錯了——”錢如意說:“怪不得人常說人走茶涼。我人還在宮中,我嫁的還是中書省員外郎,這茶就涼了。”錢大媽媽說:“這又說錯了,這哪裏是人走茶涼?你我現在想走走得脫嗎?請我們入宮就是要請我們入甕,然後甕中捉鱉……”
我當然知道錢大媽媽冷言冷語是另有所指,我隻能裝作沒有聽見她的話——當然也是宮中奇異的景象轉移了大家的視線,杆子房那裏突然冒出來無數的貓頭鷹,貓頭鷹像烏雲一樣從杆子房上空飛起,久久盤旋在紫禁城上空,高一聲低一聲的哀鳴令人毛骨悚然。奶子府所有的女人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們抬起頭目光追逐著那群紫禁城中的神鳥。誰也不會想到,群鷹驚飛的那個初春的下午就是紫禁城最混亂的一個下午。那個下午正值立春,那年冬天特別暖和,每日都是豔陽高照。為了顯示紫禁城一派祥和的良辰美景,本來就是穩婆和太監操持的咬春節就被李連城插手。李連城準備把咬春節弄得聲勢浩大一些,特意在靈星門的紫光閣那裏搭了一個彩門。宮裏本來就有普天同慶戲班,是宮女和太監排練了戲文逢年過節用來湊熱鬧的,這天也準備熱熱鬧鬧地唱上一出。最後皇上也出現了,與皇上同時出現的就是那群詭異的貓頭鷹。
多年以後我和朱春山爭議過當天在場的人到底是誰第一個發現另一個朱春山,最後經過仔細的回憶與佐證大家一致認定是碧桃。碧桃當天趁著宮中人多熱鬧和小明子約好偷偷幽會,小明子這一次要帶她到宮外去,他們轉過紫光閣雕梁畫棟的樓廊,然後就一路出了東華門,一眼就看到東廠的兵卒簇擁著一個渾身肮髒、破衣爛衫的乞丐出現在門外。那乞丐頭發肮髒淩亂地糾結在一起,上麵全是草屑。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渾身上下散發出難聞的臭氣。腳是光著的,腳後跟上布滿皴裂,結滿了血痂。東廠的小德子護著他直接進了宮,一個晴天霹靂在宮中炸開來:另一位朱春山回來了,他才是真正的皇上,他是淪落為乞丐一路乞討著回到宮中的。
我親眼看見兩個朱春山在紫光閣相見的那一幕,那時候咬春節剛剛進入高潮,紫光閣戲台上鼓樂喧天、人歡馬叫,東廠的小德子護著另一個朱春山來到戲台下。李連城突然看到這一幕馬上起身想把坐在身旁的朱春山帶離現場,卻被小德子阻止。小德子將剛剛帶回來的乞丐朱春山推到他麵前:“李大人你別走,你好好看看,這個乞丐說他才是皇上朱春山。”兩個朱春山在戲台下四目相對,一個是乞丐一個是皇上但是兩個人分明長得一模一樣。台下台上一陣竊竊私語之後突然間鴉雀無聲,幾百雙眼睛齊刷刷投向兩個完全一模一樣的皇上。乞丐突然出手死死掐住皇上朱春山的脖子:“你這個騙子、騙子,我才是皇上,我才是皇上。”皇上仿佛醒悟過來,笨手笨腳地與乞丐對掐:“你才是騙子,你是騙子,大騙子。”乞丐身手明顯比皇上矯健多了,他即將將皇上壓在身下時李連城卻憤怒地推開他:“住手!”但是乞丐一眼發現了我:“奶娘,奶娘,是我啊,我是朱春山,我是皇上。”他突然緊緊抱著我失聲痛哭:“奶娘,奶娘,我是朱春山,我是皇上,你連我都不認識嗎?我不是乞丐,我是被人陷害的,我是皇上,你連皇上都認不出了嗎?”皇上這時候也上前拉緊我的胳膊:“奶娘,我日日和你在一起,我才是皇上。奶娘,我從小和奶妹在一起玩,我才是朱春山啊。他分明就是個乞丐,是個騙子。”乞丐立馬大怒,在皇上臉上啐了一口:“呸,你才是騙子,你是假冒的皇上,你是騙子。”皇上手指著乞丐:“來人哪,給朕將這個乞丐拉出去斬了。來人哪,來人哪!”兩個朱春山說著又揪打到一起。銀環這時候不知被誰推過來,她嚇得連連往後退縮。但是人越圍越多實在無法退出去,皇上發現了銀環撲上來一把抱住她:“奶妹,奶妹,我是春山,我是奶哥。我們說好了我要選你當妃子,奶妹,你怎麼連奶哥也不認識了?”此時的我也開始糊塗了,兩個一模一樣的皇上,到底孰真孰假我也確實分不清,我頭昏腦漲,而李連城被小德子一幫東廠兵卒圍擁著無法脫身。那個混亂的春天的午後最後當然也無法在混亂中收場,隻是混亂的場麵從紫光閣轉移到乾清宮,而且逐步升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