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一個清風明月的夜晚,我和李連城在燕山深處的桃花坡相見。那天晚上我們坐在溪邊一塊大青石上,桃花繽紛落下,前幾天下過一場綿綿春雨,溪水潺潺如泣如訴。就在如泣如訴的溪水聲中,他回憶起了田小娥告訴他的那些往事:田小娥在血泊中產下兒子,卻被韋忠賢親自帶領東廠的幾個兵卒搶走,火速交到接應的錢大媽媽手上,當然這一切沒有逃過範穩婆偷窺的眼睛。田小娥清晰地看到了韋忠賢那張狹長的青黃色的臉,那張臉有點扭曲,但是就在他與田小娥四目相對的一刹那他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他一嘴灰暗的牙齒。那一刻田小娥刻骨銘心,然後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像鬼影子一樣一個接一個消失無蹤。剩下的兩個粗蠻的兵卒按韋忠賢的吩咐將她用宮中裝垃圾的馬車運到順天府郊外,準備將她扔到白狼坡上,喂傳說中那隻神出鬼沒的獨眼白狼。兩個兵卒因為懼怕白狼,草草挖了個坑將田小娥扔進去,再填上浮土。田小娥當時裝死,當一鍬一鍬的浮土壓在她身上時她發出最後一聲呻吟,她想她今晚必死無疑,後來就失去了意識。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田小娥醒來時天色已明,她躺在一個鋪滿麥秸草的破破爛爛的土坯房裏,一個渾身上下肮髒不堪的乞丐守在她身邊,顯然是他救了她。這時候田小娥感到肚腹發脹劇痛難忍,她渾身大汗淋漓控製不住想喊叫。後來她才知道這名老乞丐叫花子春,他上前托起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的田小娥。田小娥下身血水湧流,又一個孩子從她雙腿之間滑下來,孩子落地卻沒有一丁點聲音。她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懷的是雙胞胎,她以為是個死胎,雙手從血汙中將其撈起來,發現是個男娃,一雙眼睛睜得烏溜溜的卻不哭不鬧。田小娥認定這是一個神奇的男娃,他似乎知道身邊全是壞人,他剛剛來到人世就好像洞悉世道人心,他一聲不響地打量著麵前這個浸泡在血水中的母親田小娥和渾身肮髒不堪的花子春。田小娥緊緊抱著他,他與她之間甚至還連接著長長的臍帶,花子春也不知所措。田小娥用牙齒將臍帶咬斷,給這個兒子取了個名字:張九齡。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隻是她偶然聽老宮女背誦過唐朝張九齡的詩,她非常喜歡,一直不曾忘記。
田小娥帶著張九齡生活得膽戰心驚,害怕宮裏人得知消息再殺回馬槍搶走張九齡,也怕身邊這個來曆不明的老乞丐,她沒有等待滿月就抱著張九齡開始了逃亡之旅。那天她身體虛弱頭昏眼花,挪幾步就歇一歇,她感到自己隨時就要癱倒死去。剛剛走到一處荒無人煙的墳地,迎麵碰上乞討回來的花子春。田小娥抱著張九齡不知所措,花子春站在路邊說:“你要走我不攔你,和你說實話,那天晚上我露宿野外,看到一輛宮中馬車將你載過來,扔進土坑裏,我大致猜出了你的身份。又聽到你發出一聲呻吟,我知道你沒有斷氣,馬車剛一離開我就扒開土救出了你。說這些不是要你感恩戴德,隻是讓你知道我不是個惡人。你要走我不攔你,隻是你們孤兒寡母的,外麵兵荒馬亂,你去哪裏能找到活路?更何況昨晚上我發現這娃兒還發著燒。要走,你也得讓娃兒退了燒再走。”他說完深深地看了田小娥一眼,孤男寡女也不需要多說什麼,隻是互相對視了一眼就明白了雙方飄零的身世和善良的內心。花子春將手中裝了幾隻冷饃的籃子交給她,接過她手中抱著的張九齡:“娃兒給我吧,我幫你帶孩子到附近的莊上找郎中。”花子春抱著張九齡剛剛轉身,田小娥就渾身無力癱倒在地,花子春俯下身來:“你也病了?我們一同去找郎中吧?”田小娥搖了搖頭,喃喃地說:“師傅,我不看了。我有種預感,我可能活不了多久,這孩子就托付給師傅吧——他名叫張九齡,來自紫禁城。”花子春說:“其實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你和孩子看上去都不是尋常草民的樣子,以我行走江湖的眼光一眼就看出你們非同尋常,那馬車也是宮裏的馬車,我認得。你放心,我沒有兒子,我會將張九齡當成我的兒子。”田小娥突然淚流滿麵:“能問一下師傅尊姓大名,家在何方?小女即便成為孤魂野鬼,也好有個目標看看我的兒子。”花子春說:“我從小也是乞丐養大,無名無姓,江湖名叫花子春,家就在九十裏外花子店。你要等著我,我馬上就會來接你。苦命的人,你要等我,你一定吃過太多的苦,老天會安排好運等著你。”田小娥淚如雨下:“師傅,您待我恩重如山,請接受小女一拜。”可是現在她已無法一拜,花子春上前扶住她,她從懷中掏出那條從宮裏帶出來的洗過很多水的紅兜肚,上麵繡著遊龍飛天。
老乞丐花子春的離去讓田小娥心如刀絞,聽著張九齡尖厲的哭叫她的心碎了一地,她後來昏死過去。等到她醒來時已經坐在大金間諜的馬車上,她記得那是個漂亮的男人,後來才知道他是努爾哈赤的弟弟愛新覺羅·子龍,他追問她的兒子去向,她隱瞞了自己生下的是雙胞胎,隻說被宮裏人搶走了。愛新覺羅·子龍幫她治好了病,喬裝打扮一路將她帶到了大金囚禁,他們的計劃是有朝一日入侵大明推翻我朝她會派上用場。她以為自己會死在大金,沒想到她在那裏竟然等到了李連城,有機會向李連城傾訴心中的全部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