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不能忘記新皇上朱春龍登基那天順天府上空的麗日藍天,那時候已是春槐一夜雪如堆的五月。頭天晚上下過一場小雨,半夜時分雨停了,空氣清新而溫潤。第二天順天府街頭落滿了槐花,從茂密的槐樹枝懸掛下一簇簇雪白的槐花,一朵朵槐花如同白色蝴蝶紛紛揚揚從花穗上飛落下來,順天府紫禁城到處都充滿了槐花清甜的芬芳。經過司設監、尚寶司、教坊司、火藥局、鍾鼓司、社稷壇、太廟和靈台宮中各司局幾日連軸轉的籌備,登基大典開始了。我看到身著明黃色五彩祥雲九龍飛天緙絲袞服的新皇上朱春龍在鼓樂喧天中由張天師引領著在太廟、靈台、社稷壇一一祭拜,然後登上承天門城樓。早就靜候在承天門前的文武百官身著朝服緩緩通過金水橋進入紫禁城。鼓樂漸入高潮,朱春龍也從承天門上緩緩而下進入奉天殿落座,文武百官這才魚貫而入跪倒在地山呼起來:“吾皇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司禮太監宣讀詔書後很多文武百官都退出了奉天殿,沒事人一樣回了家。他們都是在新皇上麵前表示效忠後保留官職,在他們眼裏皇上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頭頂上的烏紗帽子不能丟,誰是皇上誰是皇後在他們眼裏是一樣的。那時候我已經被軟禁,張三姐挺著大肚子在奶子府坐鎮指揮,她以準皇後身份開始管理奶子府。她身著一件琥珀色六鑲領袖盤金七彩繡龍窄袖掩衿雁翎霓裳,翻出碩大雪貂招風領,外披一件石榴紅猩猩氈與孔雀翎錦緞鬥篷,眼神中透出來的光芒咄咄逼人。她當然不屑於做奶子府的大媽媽,但是奶子府作為她入宮的落腳之地也是她的勢力範圍,她肯定不能放過。她將所有老奶媽和老穩婆召集起來打發回家,每人隻發二兩銀子。張三姐手下報出一個名字:“馬穩婆。”馬穩婆低眉垂首緩步上前,偷偷瞄了張三姐一眼,立馬跪下磕頭:“娘娘吉祥。”張三姐用眼梢餘光掃了馬穩婆一眼:“是馬穩婆呀?念你當年在大雪天送我一簍銀炭的情分,你留下在奶子府做奶督長,賞你五兩金子將老家兒子媳婦接到順天府先安家,然後回話給我,我在宮中給他們謀個差事。”馬穩婆感激涕零,當下磕頭如搗蒜。張三姐冷冷一笑:“馬穩婆,你不必感謝我,你應該感謝菩薩,是觀世音菩薩叫我幫了你的忙。”馬穩婆額頭磕在地磚上發出濁重的響聲,連聲說:“娘娘就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娘娘就是我的活菩薩。”馬穩婆磕了又磕,然後站起來千恩萬謝地退了下去。手下又報出姓名:“錢馮氏。”奶媽們都感到這個名字怪異又刺耳,當白發蒼蒼的錢大媽媽出現時眾人才暗暗地哦了一聲,原來在奶子府統治了幾十年的錢大媽媽本名叫錢馮氏。她當年的威儀早消逝無蹤,頭發草草攏成一個鬆鬆的髻,而且細瞅一眼才發現她的頭發其實並非是白的,而是像蘆穗那樣的灰色,摻雜了一些黃銅色,像麥草那樣枯澀。她隻穿了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看上去像鄉下窮老婆子。她緩緩來到張三姐麵前站定,雙手放在腰間略略施禮:“夫人吉祥。”這四個字一出口馬穩婆立馬臉色陡變,喝道:“放肆,大膽的賤婆子竟敢對娘娘如此無禮,還不快快跪下。”錢大媽媽結結巴巴地還嘴:“我,我,我知道娘娘肯定會做娘娘。但是,但是宮中的規矩,還沒有冊封——”馬穩婆梗起了脖頸:“大膽的奴才,你有什麼資格議論娘娘?冊封不冊封關你屁事?娘娘早就是娘娘——”馬穩婆話音剛落,幾個太監和穩婆一擁而上強行按住錢大媽媽跪倒在地,還狠狠摁下她的腦袋。張三姐擺擺手示意太監鬆手,然後緩緩站起來:“錢夫人呀,又是坐著黃金鳳輦過來的吧?怎麼能讓奉賢夫人跪著呀?起來起來——”錢大媽媽信以為真,雙手撐住地麵準備站起來。張三姐突然翻臉,一聲斷喝:“錢馮氏!你也有今天哪?想想你當年比皇太後還要威風,你當年在奶子府是如何作惡多端,你都忘了嗎?你當年是如何歹毒地迫害我張三姐,你忘了我可沒忘,老天也不會忘記。”錢大媽媽長出了一口氣,突然抬起頭來直視著張三姐,仿佛鐵了心似的說:“好,我就叫你一聲娘娘。娘娘是供奉在堂的人,娘娘可不能隨便亂叫的。娘娘也看到了,這宮中權力更迭如同手掌翻覆一樣隨意。今日座上賓也許明朝就是階下囚,做人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希望娘娘好自為之。我早就不算奶子府的人了,我已經告老還鄉,我還是回我的老家。”錢大媽媽起身淡定地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就要離開。張三姐一聲斷喝:“慢著——我知道你已經告老還鄉,但是你是罪人,你還在牢中,是我讓他們將你暫時放出來,告訴你錢馮氏,秋後賬還是要算的,你在奶子府統領三四十年,每年進出項是不是幹淨?屁股擦幹淨了再走不遲。關著你也太讓你享福了,先帶上你的侄女錢如意到浣衣局給我浣衣一個月,等我請內務府算清了賬再處置你。你作了多少惡,你自己心裏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