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途中天氣正熱,路上都蒸出煙汽來了。
悶在鬥笠中的前額不斷滲汗,甚至沿著鬢角流到下顎滴落。不僅如此,褲管裏的雙腿也頻頻摩擦發疼。
不過,這種感覺不同於平常的炎熱。冷汗從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滲出,悶濕了全身。
自嘉永年間美軍黑船來日,武士便留心不語怪力亂神。凡事理性思考已成為風氣。彥四郎當然也深深體會此一時代的教誨。盡管如此——不,應該說,正因如此,確確實實現身了的邪神反倒讓彥四郎深感畏怯。
一回到深川元町家裏,彥四郎就親身感受到神明的靈驗了。
「幹得好呀,彥四郎幹得真好呀!」
彥四郎正在井邊洗臉,卻聽得快步從廚房走出來的母親悄悄稱讚自己。
他一時間以為是井上軍兵衛派人送錢來了,然而卻不是這麼回事。母親說,自己不在家時,湊屋的掌櫃突然來訪。不但為先前的無理之舉鄭重道歉,還以兩輪台車載來米糧挑進家裏。彥四郎一看,廚房地上果然堆著米糧,上頭還插著竹簽紙牌。
「掌櫃的說,為了彌補對主君的無理之舉,這個月不必償還本金,也不必付利息。還說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那掌櫃的說著,又在玄關前伏地謝罪呢!」
「有這種事——他的態度怎麼會突然逆轉了呢?」
母親篤定地仰望彥四郎。
「哎呀,娘全都明白啦。你嘴裏雖然說去拜托井上家,事實上卻到湊屋談判了,對吧?雖然不清楚你究竟如何開導他們的,不過你還真了不起呀。彥四郎,我就知道你和你大哥不一樣。」
「母親大人,我……」
「哎呀,你還想推說什麼都沒做嗎?好吧,就這麼辦吧。不過呀,彥四郎,娘完全了解,你是個了不起的武士。幹得好,幹得好。娘替曆代祖宗謝謝你,請接受吧。」
母親說著,就像拜佛一般對著全身汗濕的兒子合十禮拜。
窮神似乎已經退去了。如此一來雖然不錯,但想到自己利用特別待遇找了個替死鬼,脖子就不免又冒出冷汗。
「左兵衛和你大嫂也認為一定是你多管閑事,不過卻沒抱怨。所以千萬別多說呀。」
「是,遵命。」
這時,大嫂從米糧後方露出臉:「你回來了呀。辛苦了。」
臉上就像貼了張白紙似地毫無表情。仿佛說,你害我五百兩的夢想破滅了,不過總算保住這個家,所以也算了卻一樁心事,就當沒這回事吧。
「夫君因為有緊急任務,今晚必須留在城裏當班。托阿彥的福,還能夠帶著便當去值勤。」
照管將軍鎧甲的工作理應沒什麼緊急任務。一定是大哥覺得臉上掛不住,所以打算在紅葉山的倉庫留宿一晚,明天交班後繼續睡個一整天,後天再若無其事地和彥四郎打照麵。
歸根究柢,這場混亂皆因自己而起。但大哥卻因而現出不孝懦弱的真麵目。彥四郎不禁打心底厭惡他。
然而,不過卯時天色未亮之際,大哥就隨著全副武裝的旗本武士回來了。
值班時離開崗位回家是非常特殊的情況。而且還連聲疾呼彥四郎的名字,一邊衝向離屋。從大哥的表情看來就知道事情不妙。
「雖然我不這麼認為,但還是得確認一下。你昨晚沒出去吧?」
彥四郎爬出蚊帳,不禁納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卻聽得連坐都不及坐的大哥如此質問。
「是的,我一步都沒踏出這屋子。怎麼回事?」
「那就好。」大哥這才鬆了一口氣。
「井上大人宅邸失火了,你被列為縱火的嫌疑犯。負責調查火災的禦使番要親自審問,你最好老老實實回答。」
這一定是窮神去對付替死鬼了。彥四郎想到這點就一陣強烈暈眩,連忙抓住母親肩頭。
「娘和你睡一起,可以能替你辯駁。」
母親說著也開始著裝。
自己的確要求行使特別待遇,不過事情竟如此迅速又如此殘酷地實現,真是始料未及。
「八重怎麼樣?市太郎呢?」
彥四郎抬頭望著大哥,簡直就像泥地裏的鯉魚,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個問題。
「你放心吧。所幸無人傷亡。據說隻有宅子連同倉庫悉數燒毀,甚至還殃及左鄰右舍.如果不是你縱的火,那麼便是遭天譴了,想來也是活該呀。」
「喂,左兵衛,別說得太過分了。不過,話說回來,聽到這消息還真是暢快呀。」
母親和大哥都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彥四郎心裏卻極為不安。井上家的宅邸和財產完全燒成灰燼就算了,但這也同時為前妻和兒子帶來不幸。
彥四郎穿上羽織和正式寬褲裝,在母親和大哥的陪同下走到主屋前廳。站在玄關前的幾名禦使番手下都狠狠瞪著彥四郎,儼然他就是縱火犯似的。
負責調查火災並向將軍提出報告的禦使番是薪俸千石的旗本職位,要不是為了調查火災,如此高貴身份的人不可能光臨區區禦徒士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