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5章 第五章(1 / 3)

小十人組組頭井上軍兵衛的宅邸,位於半藏禦門往四穀禦門的麴町廣小路折往善國寺穀方向的五番町。

屈辱的憤怒一鼓作氣爆發出來。彥四郎完全不把炎熱天氣當回事,滿身大汗地由深川一路疾走到番町。然而才踏進五番町的屋敷區,仿佛神明退駕似地汗濕的全身一陣發冷。

番町和江戶市內各區不同,處處充滿著冷傲的氣氛。那是大番、書院番、小性組番、新番、小十人——即所謂的五番方武士—居住的區域。

這些直屬於將軍的武士團,曆史可分別上溯至天正、慶長、元和等久遠年代。換句話說,他們不論俸祿多寡,個個皆以身為旗本中之旗本而自豪。番町東西向為壕溝所環,地形多起伏。連吹拂其問的風都透著一股高傲之氣。

如今想來,身為禦徒士家次子的自己竟能入贅到如此顯赫的武士家,簡直就是個特例。

招贅前一年的冬天,惡性流行性感冒席卷江戶市內,軍兵衛的兒子也成了那場瘟疫的犧牲者。這起完全出乎意料的不幸事件使得軍兵衛後繼無人,他想必也相當錯愕。如此情況下,組頭的職位就頗難維持了。首先,不得與夠資格晉見將軍的武士門第締結養子關係,也禁止由部屬家招贅。倘若近親沒有適當人選,就隻能另外尋找非親之人招贅或收養了。

原本的招贅對象實在過少,一旦有機會選擇非親之人入贅,為了下一代,任誰都想找個健康又有才的女婿,即便不是門當戶也無所謂。

因此,雖然僅為禦徒士出身,但學問卓絕、習得直心影流真傳且風評良好的年輕人便雀屏中選了。

彥四郎走在悶熱的宅邸區:心裏不斷思索著。

軍兵衛該不會懷有什麼計謀吧。光想著替唯一流著自己血脈的女兒八重找一個健康有才的種馬。想必打從一開始,他就認定區區七十俵五人扶持的禦徒士根本隻是個下賤武士。

還有,恐怕所有住在番町的旗本和禦家人,都抱持著相同眼光來看待我彥四郎吧。他們眼裏看到的不是人,而是馬。難道自己繼承戶主、成為組頭後,手下的二十個組員也基於相同理由對自己陽奉陰違嗎?一思及此,足足在這番町吹了八年風的彥四郎就不禁怒火中燒。

在善國寺穀的路口往東折,就看得到井上家氣派的黑瓦頂長屋門矗立在櫛比鱗次的五番町宅邸間。才一年多前,身為招贅婿的自己還自稱井上彥四郎,是這一戶的當家主人。

「武士為了借錢而伏地跪拜,真是不像話呀!給我速速離去!」

軍兵衛從玄關的台階俯瞰已離緣的招贅婿,不慍不火,隻是冷冷地說。

彥四郎背上頂著灼熱的陽光以及仆役們的六尺棒。

「等一下,請等一下。即便已經離緣,但要是別所家出賣身分的風聲傳出去,曾與如此人家結下姻緣的主公您,也會淪為世人笑柄吧。我也希望避免給您增添如此麻煩,才會登門造訪。隻要您肯借我十兩,就可以向湊屋展延了。市太郎想必很樂意幫助祖母和伯父的。請答應這無理的要求吧。以上就是我要說的。」

彥四郎的額頭觸到玄關前的石頭上。

「喂,彥四郎。」

軍兵衛的老人口臭吹到彥四郎耳邊。

「下人們可是有眼睛、有耳朵的呀。你是不是天氣太熱中暑了呀?你身為外人,竟敢直呼未來戶主的名諱!我看你腦筋不太清醒唷!」

「清醒至極。」

彥四郎雙手緊抓鋪在地上的石頭,咬牙切齒地說。

軍兵衛的臉龐離彥四郎幾乎不到一寸,泛白的鍾馗眉挑得老高,狠狠瞪著彥四郎。這如假包換的惡人麵孔!自己竟然還一度喚他父親。真叫人慚愧!他若不是市太郎的祖父,自己早就抽刀砍過去了。

彥四郎瞪大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小時候祖父教他,當高升的怒氣即將爆發時就這麼做。以前每當在井上家受辱,他都是如此強自鎮定的。

「死心吧,你這個笨蛋!」

「是,我已經死心了。這件事請千萬不要告訴令媛及令孫。」

「這種醜事哪能告訴他們呀?」

「他們是否別來無恙?」

「喔,別來無恙,別來無恙。自從你這笨蛋離開後,生活可說是清爽多了。他們把我當成丈夫和父親一般親近,平安快樂地過日子哪。」

彥四郎抬起頭,掃視寬敞的宅邸,心想妻兒或許正從某處窺伺著自己。但他們想必受到嚴密監視,所以並未發現任何形跡。

「很抱歉提出失禮的要求。我再也不會上這家門來了。請放心。方才也是無視勸阻就直接強行進入的,請不要苛責這些人吧。」

彥四郎說完轉過身去,隻見那些下人雖然以六尺棒指著自己,卻個個都不好意思地避開目光。

「給你一項忠告,彥四郎。」

「難道你不肯借我錢,卻要給我智慧嗎?若是如此,我洗耳恭聽。」

「聰明一點的話,區區七十俵五人扶持的禦徒士身份,還是趁著價錢好,幹脆賣掉吧。比起你這食古不化的頑石,左兵衛大爺還比較識時務呀。我之所以不借你錢,也是為此緣故哪。」

「雖然您這麼認為,不過,井上大人,」

彥四郎直接說出心中的想法。這絕對沒錯。

「要考慮聰明還愚蠢的話,那武士早就從這世上消失了。至少別所家自三河安祥以來的十八代戶主全是笨蛋。而如果唯獨這一代的戶主左兵衛算聰明,那也很困擾。」

「你這種武士就是名符其實的笨蛋!」

「隻要是武士,隻要是禦家人,就都是笨蛋。」

暢所欲言之後,心情總算痛快了一點。彥四郎就此離開井上宅邸。

回家途中。

為了避人耳目,彥四郎刻意將鬥笠壓低至眼眉處,急步走在麴町廣小路南側。誰知道卻突然聽到有人從茶館內喊自己。

「啊!組頭大人!」

那聲音聽起來蠢極了,簡直就像玩遊戲時抓到鬼的叫聲。

「喔,這不是小文吾嗎?」

換成別人的話,彥四郎會別過臉去不理會。然而那人是武士村田小文吾。

他曾是彥四郎手下的小十人組組員,在組內二十人之中是特別突出的無能者。如果自己方才撂下的那句「武士全是笨蛋」為真,眼前這位就是笨蛋中的笨蛋了。

「我現在已經不是組頭了,這稱呼聽來教人鬱悶,快別這麼叫吧。」

「啊,」小文吾點了點長滿麻子的國字臉。這人應聲回答時,不論答案是非對錯,總是這一句「啊」。每次都得由他腮幫子的移動方式才能判斷究竟意思為何。

「啊,那該怎麼稱呼呢?」

「叫我彥四郎就行了。」

「啊,這有點叫不出口。」

「叫不出口就盡量不要叫名字呀。要是這樣還不行,就叫我彥爺吧。」

組內同袍為他取了個綽號「鯔魚」。仔細一看,隻覺得他兩眼分很開,長在國字臉兩側,果真是活脫脫的緇魚。

他一向被當傻瓜。自軍製改變、小十人組成為步槍隊以來,訓練時每每出現危險狀況,因此再也沒有人願意靠近他。有如此手下,組頭彥四郎隻好自己多關照了。

他比彥四郎小兩歲,照理說已年屆三十,但看起來卻依然傻呼呼的,甚至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

「找到老婆了嗎?」

啊。小文吾搖搖下顎,不好意思地摸著後頸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