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床的彥四郎被夫妻吵架的叫罵聲吵醒。
這會兒早已日上三竿。大概是昨晚喝多了,就連母親收起蚊帳都沒察覺,隻是一路昏睡。
大哥夫妻吵架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強悍的大嫂厲聲質問,怯懦的大哥拚命找借口搪塞,母親則夾在中間勸和。每次都是如此模式。雖然他們不怕就在近處的自己,但總是等三個孩子上學堂了才開始。這一點還算有點武家夫婦的風範。
彥四郎按著發疼的太陽穴,等著惡夢的餘痛消散。
與其說惡夢,不如說是劣酒作祟。每家賣酒的小店都宣稱自家貨是「京都來的」,但路邊攤當然不可能擺著原裝的「灘」或「伏生」,所以賣的一定是附近一般人家釀的便宜劣酒。
既然人家聲明發達後再清帳,免錢的酒也沒啥好抱怨。反正夢境終究會隨著腦袋清醒而如退潮般消失。
原本以為是夢境,然而昨晚的記憶竟隨著頭腦清醒而如漲潮般升起。
一想起來,這時連司空見慣的夫妻吵架也忍不住想大罵「吵死了!」
不知是夢還是真。彥四郎冷靜地回想整個來龍去脈。
那男人說是為了瞞人耳目才故作富豪的打扮,其實卻是個窮神。這也不無道理。如果窮神名符其實穿著破衣裳、拿著深褐色的爛團扇出現世人麵前,恐怕沒人肯靠近,祂想附身也很難。弛的生意就是要讓人窮,所以總得動動腦筋。
他表明身分後,雙方之間又發生了什麼事?
蕎麥麵攤的老板口吐白沫昏倒在地。彥四郎和窮神——不,還是原先的稱呼好些——彥四郎和伊勢屋又對飲了一會兒。
(要是叫我收手就照辦,那一開始就不必來了,懂吧?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要怪隻能怪你自己,誰叫你要合十禮拜的。即便一般做生意,也是啪地拍一下手便講定了,完全不必廢話。而你竟然啪啪地拍了兩下,甚至還說「那就無論如何請多關照」,不是嗎!)
(等一下、請等一下!那是因為我根本沒想到啥窮神,還以為是其他靈驗的神明才擊掌要求關照啊!)
(那是你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很抱歉,我就是個窮神。不過我也很靈驗呀!說起我的實力,雖然還差伊勢大神和出雲大社一截,但可比山王大神和神田明神高明多了呢!)
(別莫名其妙自吹自擂了。你的意思是,附在我身上的事情已經沒法兒討價還價了——不過,可能有點麻煩唷,因為不可能更窮了,哈哈哈!既然你做不成生意,就稱不上靈驗了,怎麼樣呀?)
(嘿嘿,你的情況我很清楚。不過很抱歉,我和你們的生意並不是附在個人身上,而是整家人哩。)
(那可慘啦!我已經是個從老婆家被趕回來的倒黴鬼,這會兒又要搞得家族衰亡,實在愧對祖先呀!)
(這個我就愛莫能助了。要是逐一斟酌各人的情況,那我生意也別做了。總而言之一句話,還是請你認命吧。)
(認命的話……會有什麼下場?)
(嗯……你個人的確身無分文,但說起你家裏的俸祿倒還挺可觀的。更何況,禦徒士的地位很了不起,因此這算是睽違已久的好生意。真是太感激了。)
(拜托你一丁點兒也別感激!我絕對不會認命的,你趁早給我消失吧!)
(哎呀呀,真是敗給你了。跟你解釋這麼多,你還不明白?我要你認命,並不是拜托你幫忙,隻是要你覺悟的委婉說法而已呀。)
(意思是「覺悟吧」?)
(是的。沒有你認不認命的餘地,而是『覺悟吧!』就這意思。)
(哪有辦法認命呀?)
(不,請你一定要覺悟!)
彥四郎毫不猶豫拔腿就跑。滿是醉意的他一路蹣跚跑著邊回頭張望,卻看見燈籠的亮光從幽暗的小路那端尾隨追來。
——彥四郎大大伸了個懶腰才起身。
禦徒士宅子的模樣和大哥夫妻的吵嘴都沒變,再尋常不過。顯然是惡夢一場。彥四郎決定接受這結論。
他換了衣服走出離屋。祖父那代增建過的主屋,前排是六帖大和八帖大的榻榻米房,後排是相同格局。廚房有一處鋪著木板的寬敞地方,足夠一家七口當飯廳用。若連麵北的倉庫也算進來,建坪約有三十多坪,在禦徒士第十五組的三十戶中算是數一數二的豪宅。
他走過大門到玄關問的墊腳石,推開木門。大哥夫妻在前排六帖房吵嘴,口角的起因說不定正是自己,所以也不能一開始就大喊:「喂!別吵啦!」
彥四郎在井邊清著牙,眺望自己生於斯長於斯的屋子。
看來祖父真是了不起。父親早逝後,祖父便將白發染黑複出江湖,挺著一身老骨頭頂替公家職務,直至大哥長到足以勝任的年紀。
別所家代代相傳的公職是負責保養紅葉山禦藏(公家庫房)內的兵器。當然將軍的禦用兵器是由具足奉行負責管理,但庫房內收藏的是眾禦徒士上戰場時扮演影武者所穿的鎧甲及武器。在一般打理雜物的禦徒士中,曆代皆受任命負責同一職務乃極為罕見,而負責管理兵器也算是武家的驕傲,絕不能因主君不在就任憑裁撤。
房子就是當時擴建的。這是為了對外宣示:雖然我兒死了,別所家依然健在。此外也是給年紀尚幼的孫子增加信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