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半夜,別所彥四郎和那位神明正麵相會了。
時間一樣是亥時過後。悶熱的天空掛著一彎眉月。日裏明明還天陰涼爽,太陽一下山風就停了,到了晚上更是熱到連靜止不動都滿身汗。
總不能每晚都讓母親擔心吧。於是彥四郎看書看到母親發出鼾聲為止。其實他也沉不住氣,說起來是假裝看書而已。
紋風不動的川畔柳樹下,老頭兒照常擺了攤子。
「打從一開始,我就不信稻荷神有什麼奇特,或許更應該說,我根本懷疑這世上是否真有神佛之物。」
彥四郎以這為開場白,也不管蕎麥麵都泡爛了,便一五一十說起昨晚的事情。
「喏,老板,我今天認真想了一整天。我相信我娘並不是做夢,她看到的是附在我身上的稻荷神化身。我雖稱不上君子,但身為武士的確不該談些怪力亂神。不過仔細想想,如此推論又毫無矛盾之處。喏,你的看法如何?」
老頭兒抽著煙,聽他說完長長的故事,卻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你這好逞強的毛病和小時候完全沒兩樣。一下說信,一下又不信,廢話連篇,你終究是信吧?彥爺,這樣的話,何必管別人什麼看法?你自己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這不是很好嗎?」
遺以為老板會高興地連聲直說「太好了!太好了!」豈料老板反倒不高興。
彥四郎打從一開始就自顧自地說個沒停,現在不禁懷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什麼地方惹你不高興了嗎?」
「嗯……」
老頭兒望著圍在各個夜攤的武士們。
「我原本一直以為彥爺之所以看起來像個小孩子,是因為自己看著你長大才沒法兒改觀,誰曉得你果真不夠成熟哪。」
這會兒就連彥四郎也變了臉。
「你究竟想說什麼?實話實說嘛!」
「嗯……」
老頭兒欲言又止地呼著煙,幾度和彥四郎目光交會又立刻避開,最後終於說了讓人出乎意料的話:
「神佛顯靈本來就是當事人自己的想像呀!這麼說似乎太露骨……」
「沒關係,你想說什麼盡管說吧。」
「那我就不客氣羅。這件事自始至終的關鍵就在慈母心。絕對錯不了。彥爺已經是三十多歲的男人了,總該能看出如此可貴的慈母心吧?明天開始,別管什麼體麵不體麵,快去找個公家活兒做做吧。」
「我不明白。所謂『自始至終的關鍵就在慈母心』,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
老板手裏的煙管敲敲扁擔。
「哎唷,這樣你還不明白?那隻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聽好了,彥爺。因為你遲歸,我猜你娘一定是怕你掉河裏,才跑到小名木川的堤防上等,卻看到一向視神佛如糞土的你竟對著破舊的小祠堂合十祈求。那怎麼辦呢?又不能隨口喊你。於是你娘隻好躡腳回家哭著上床,左思右想之際竟以為是稻荷神顯靈,神通廣大的憑神降臨你身上——不過,她的想像力還真豐富呀。你這樣不成。完全辜負了這份慈母心,還有我的這番話呀!」
彥四郎呆若木雞站著,仿佛憑神突然退了駕。不,應該說是因為老板這番話而退得一幹二淨了。
彥四郎扒下糊爛的蕎麥麵,然後把酒一口幹了。
「喏,彥爺,是你問我有什麼看法,我才管不住嘴巴說了這麼多,可別想得太壞呀。慈母心確實難能可貴,但我畢竟是個男人,所以想代你死去的父親說句話:成熟一點吧。我不是不了解武士的困境,但你不清不楚待家裏,拖拖拉拉也已經一年,實在太沒出息了。你太對不起你娘親。就算是武士,不想辦法闖出名堂的話,人生也是一事無成哩。」
彥四郎不禁摁摁眼角。倒不是對老頭兒的這番教訓銘感五內,而是聽著聽著眼前突然莫名其妙浮現妻兒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