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井上的老太爺老當益壯複職了,但恐怕無法關照到你吧?怎麼樣?有沒有被大夥兒欺負?」
小文吾圓滾滾的鯔魚眼珠突然濕潤了起來。庇護者不在後,不難想像小文吾的處境有多艱困。
烤團子的香氣鑽進鼻孔,肚子裏的饞蟲立刻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仔細一想,從早上到現在隻在井邊喝了點水。
「發生了點事情,我身上沒錢,請我吃午飯吧。」
「啊,遵命。」
小文吾破涕為笑,趕緊拉彥四郎進茶館。坐上桌了還緊緊抓著彥四郎的羽織袖子,完全沒放開的意思。
「組頭大人,不,原名彥爺。」
「這樣叫就成了。現在你的身份地位比我高了。」
「啊,有件事一定要告訴你。我為了能早日見到你,一直虔誠念佛唷。」
小文吾的表情很微妙。他放開彥四郎的袖子,伸進懷中掏出一串頗有曆史的數珠,念念有詞數了起來。
彥四郎想起小文吾的悲慘身世。
他是代代為小十人組組員的村田家次男。據說是父親與女侍私通的庶出麼子。不知是否母係血緣之故,學業武藝皆一竅不通。幼時又得過天花,因而長相也不好看。如此一無是處的人很難找到願意招贅的門第,因北父母左思右想,幹脆將他送往雜司穀的修驗道場(夾雜山嶽信仰、神道教、密教、陰陽道等思想的宗教,特重山林修行及密教儀軌)。當他在那邊努力學習符咒占卜之際,老家的大哥卻突然因為先前提過的那場流行性感冒暴斃。如此一來,不管生性多愚蠢,也隻好還俗繼承家業了,於是便出現這位連佩刀都插不好的武家主君。
小文吾繼續念著旁人完全聽不懂的經文。
「我可不客氣要先吃了唷。小文吾。」
「啊,請便。南無南無……」
正當彥四郎狼吞虎咽吃著烤團子,茶館老板又送來成串的鹹魚幹和醃蘿卜,以及一大份的小麥飯。
「組頭大人原名彥爺,你的日子想必過得很辛苦吧?」
「啊,辛苦當然是辛苦呀。就連吃飯也得勉強在禦徒士的家中解決。一個大男人被離緣趕回老家了呀。而且呀,因為向劄差借的錢愈滾愈多,現在正值要不要賣掉禦徒士身份的緊要關頭呢。」
「啊,那樣的日子真是難過呀。」
「還有,我剛才到井上家去了。說實在的,我也不能說自己完全沒錯,不過當初連老婆和孩子都留給他們了,隻是隻身離開,這時多少給我一點援助也不為過嘛。不對嗎?小文吾。」
隱忍已久的怒氣傾泄而出。彥四郎說著,手裏的筷子忍不住揮舞著。
「啊,那結果呢?」
「他根本不理我。把我罵得好像是個勒索敲詐的無賴似的。」
雖說吐苦水不必對方稱讚說得好,但若是真受不了想發牢騷的話,小文吾就是最適合的聽眾。即使隻是隨聲附和兩句,也比向石頭地藏傾吐來得強多了。
彥四郎更加起勁揮著筷子,語氣激動得幾乎要把飯粒吹散了。
「話說回來,竟然被若年寄大人譴責值勤不力,我也實在太失敗了。這件事愈想就愈氣。混帳,當時要不是岡島跟林大聲對罵,也不會讓軍兵衛抓到把柄。你不也看到一部分經過嗎?我離開崗哨去上廁所,也才一眨眼功夫,真不知道比我大上一輪的岡島和林兩個人究竟有什麼過節,怎麼突然就扯著嗓子大喊『殺了你!殺了你!』再加上若年寄大人又不巧打走廊經過……這也算我自己運氣不好。」
小文吾慢吞吞地抓住彥四郎握著筷子的手。他一向不擅言詞,再加上緊張就一定會犯口吃。這時的小文吾拚命想說些什麼。
「怎麼了?別急,慢慢說。我也不急,慢慢吃。」
「啊,組頭大人原名彥爺,我一直拜托神明讓我和你見麵。啊,那一切都是老太爺的計謀呀。岡島和林兩位大人隻是收錢演戲。我值班那天晚上聽說的。所以我才向神明祈願,希望能再見到你。真的如願了。南無南無……」
「完全聽不懂。不過又好像有點懂。」
彥四郎放下筷子抱著頭。向神明祈願而得以見麵、老太爺的計謀、演戲、值班的晚上——把這些破碎的詞句組起來,原本陷入膠著的事實真相就清楚浮現出來了。
「小文吾,把事情一五一十慢慢說清楚。」
小文吾結結巴巴說了起來。彥四郎聽著聽著,覺得地上的濕氣似乎沿著小腿一路爬上來。
小文吾值班那天夜裏,不知道是岡島還是林,酒醉後對他說的。大致想像再簡化,就是以下情形。
(喏,小文吾,一向最疼愛你的彥四郎已經完全中了我們的圈套啦。不過是個禦徒士卻自以為了不起,要我們小十人組的人做這做那的。做人哪,一定要先秤秤自己斤兩。種馬隻要配了種,就可以早早滾回老家了。不過呢,無可挑剔的種馬卻是個除不掉的麻煩所以井上大人才會叫我們兩個打年輕時就投合的朋友如此這般等等的演了一場戲。哎,腳本一點都不難,隻要算準若年寄大人經過走廊的時間,我們兩人再假意叫罵就成了。偏不巧彥四郎又剛好去廁所。哎呀呀,責怪我們吵架的若年寄是立花出雲守大人。這位大人有才幹、聲譽好,但對任何小事總不免吹毛求疵。接下來的話就隨井上老太爺說了。當然我們沒受罰,隻有組頭因督導不周而受責怪,甚至以此為借口被斷絕關係。井上大人倒是對我們讚許有加。做事一板一眼的彥四郎一不在,每天的訓練立刻輕鬆多了,而且值班的晚上也可以如此喝個痛快。怎樣呀?小文吾。你實在又悶又無趣,我隻好說這故事來當下酒菜。你聽聽就算了。你的話沒人信,所以你去跟旁人講也沒用的。)
彥四郎的怒氣終於爆發了。他忍不住站起來,即使遵照祖父的教導大口吸氣,還是無法控製滿腔的怒火。
彥四郎相信這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公憤、義憤了。小十人組僥幸成為五番方之一,而且是距今二百四十年前由二代將軍台德院大人創設的武士職務。井上軍兵衛卻出於一己之私濫用此一天下重職,甚至踐踏了堂堂隨侍將軍身側的禦徒士聲譽。
斬了軍兵衛才是恪守武士道。不,是東照大權現(德川家康神格化的謐號)要借著別所彥四郎之身加以懲誅!
「啊,啊,請等一下!」
眼看彥四郎抄起刀來就要衝出茶館,小文吾連忙從背後將他緊緊揪住。
「放開!小文吾!這樣還忍下去,武士的尊嚴就完全掃地了!」
「啊,不成呀,不成呀!」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實在忍不下去了!」
盡管彥四郎這麼說,小文吾的力道還真強。「蠻力」一詞似乎就是為他創出來的。彥四郎死命掙紮,但還是一下子就被強行拖入少有人跡的山元町小巷去。
「放開,小文吾!這是武士之道!」
「不成呀,組頭大人原名彥爺。」
「為什麼?我必須保住武士的尊嚴。不,我一定要替天行道誅滅那惡人!如果你還能扯些什麼來相勸,那就說出來聽聽吧。蠻力可說不通啥道理的。」
比氣力的話,小文吾比較占優勢,因此兩人又繼續往小巷深處移動。
「啊,道理有是有,不過沒法說得清楚。」
「那就挑說得清楚的說吧。我也關照了你整整八年,大概可以聽得懂吧。」
「天下情勢即將逆轉,武士也將成為一般百姓。德川和禦家人也一樣。南無南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