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和伊左衛門下了城之後,彥四郎獨坐在具足藏的地板上沉思。
這是一座東西長十八間的狹長倉庫。東西端皆開有通風窗,所以倉庫裏相當幹爽。
西側窗戶將山頂的東照宮盡收其中,仿佛別出心裁的設計。雖然白天有些暗,但當太陽西傾,映著天空的紅光,倉庫內就像鋪了緋紅毛毯似地光明。
也沒特別在想什麼。被邪神找上以來,腦子裏就已毫無條理可言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是超乎一般人認知的事情,因此,與其說是思考,不如說是掙紮。
模模糊糊隻想到祖先的事。大阪夏之陣後就得賜這職位,算起來別所家曆代祖先已經在這倉庫地板上坐了二百五十年。
最近的是祖父和大哥。原本已退休的祖父是因父親早逝而重返崗位,大哥則隨後繼位。曆經十八代的傳承中,想必還有更加複雜的情況。
記得大哥從祖父手中接過這項職務時年僅十五、六歲,前額頭發才剛剃不久。那麼他繼承已經二十多年了。這段期間,他既不在學問方麵下工夫,也不圖在武功上有所精進,甚至連一點慚愧之心都沒有。
自己並非生來就比他優秀,而是環境使得大哥把修習文武之藝的機會給了自己。說不定這情況一直反複出現在二百五十年間的嫡子與眾胞弟間。或許別所家曆代祖先經常夢想優秀的胞弟會飛黃騰達、光耀門楣。
隻是卻沒聽說有成功的例子。而我又葬送了借小十人組組頭妻家出人頭地的機會。
想到這一點,就覺得有家累的身份像是再怎麼掙紮也無法脫身的泥沼。不知有多少祖先文武兼修,企圖爬出這泥沼,卻不得如願而跌落。
或許權現大人賜給別所家的這項職務並非獎勵,而是魔咒。彥四郎心想。而似乎很有可能解除魔咒的吉宗公也未如此做。當然權現大人和有德院大人都無惡意,但最後別所家的曆代主君卻得每天坐在這地板上。以別所家的立場看來,這工作的確是種魔咒。
如此想法很不應該,但我那祖先乃一介忠臣,不,根本就是救命恩人。既然如此,就不該隻賞賜這項工作而已。要是提高別所家的地位豈不更好?然而權現大人卻沒這麼做。他的意思是說,就永遠給我坐在這地板上吧!
祖父在世時,每晚都會說起從前的事情。根據他的說法,別所家在譜代武士(自最早便世代隸屬德川家的武士)之中屬於「安祥譜代」。德川家祖先為三河鬆平鄉的土豪,自那時即跟隨的武士稱為「鬆平鄉譜代」。後來逐漸得勢而以安祥城為據點,此時期的家臣即為「安祥譜代」。遷至岡崎城而成為戰國大名的時期,手下的武士稱為「岡崎譜代」。隨著主家的發展,家臣數量也急速增加,因此相較之下,所謂「安祥譜代」就成為淵源已久的舊臣了。
但無論如何,即使是舊臣,下級武士就是下級武士。幕府武士團中並無足輕的階級,所以禦徒士無疑就是最下級。因此,自三河安祥時期以來,代代祖先都是戰場上的先驅,甚至扮演權現大人的替身而捐軀,然而所得到的回報卻隻是管理禦影鎧的職務,想必就是出於這緣故吧。
祖先們皆滿足於名譽。然而禦徒士過去曾不顧生命衝鋒陷陣,到了太平盛世仍然拚命盡忠職守,這身份二百五十年來卻未曾改變。細想之下似乎有點不合理。彥四郎心想。
倘若別所家不是徒士階級,而是和井上家同等地位的話,井上家主君之位應該就能保住了吧。無論對方如何對不起自己,也無話可說,因為畢竟門不當戶不對。
不幸的真正原因就在於此。
——正當彥四郎如此反複思量之際,倉庫的門竟嘰嘎地拉開了。石板地上強烈折射的夕陽,把彥四郎獨坐在木地板上的影子拉得老長。
扭身一看,隻見一個身穿外國服裝的男人站那邊。彥四郎差點以為又一個邪神現身了。
「喂,彥四郎嗎?哎呀,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呀!」
為什麼城裏麵會有外國人?這人已剪掉發髻,所有頭發往後梳。身上穿著立領的西洋軍服,但腰間束帶還是插著大小雙刀。
「我是因公才到紅葉山的關卡來,沒想到卻聽說你正好也來交接工作,便順便過來看看。要是這時候不方便的話,改天再約也行。」
依舊是個討人厭的家夥。不過以他的打扮看來,即將升任海軍奉行的傳聞應該不假。
彥四郎跪在木地板上,恭敬行禮致意。
「即便久違時日再長,也請您別如此擅作主張闖進來呀。不過還是要恭喜您平安歸國。」
看來沒別的同伴。榎本釜次郎環視了一圈,便關上門進到倉庫。
「這叫短靴的鬼東西穿脫都麻煩,真叫人拿它沒辦法。」
棲本說著一屁股坐到木地板上,開始解開靴子的鞋帶。
「麻煩的話就不用脫了,反正我待會兒會打掃。」
「哪能這樣呀。我實在是受夠了,如此狼狽相一天好幾次呀。不過話說回來,頭發都剪了,再穿羽織和傳統寬裙褲也不像話。究竟是我該配合日本,還是日本該配合我呢?這就是我現下的問題。」
「日本?那是什麼?」
「哎唷,你連這都不知道?我們留學生自我介紹的時候,要是各自報上幕府啦、長州啦、薩摩之類的地方國名,總是不太好,因此大家一致決定稱來自日本。日本。日本。總而言之就是英吉利、荷蘭、法蘭西、日本,就是這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