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姐妹
閨閣內縈繞著濃鬱的桂香氣,濃稠的味道沁在心尖兒上泛著說不出的甜膩。婢女們手捧著綾羅錦衣、各色珠花靜默地立在一旁,看著夫人精心地為二小姐裝扮。
“你怕什麼,如今你才是鈕鈷祿家嫡出的女兒,她不過是個沒娘的主兒,還敢與你爭高下麼?”說話之人正是善慶的續弦夫人那拉氏——鈕鈷祿如寶的親額娘。
“額娘說得有理,如寶才是嫡出的女兒,理該由我去向嘉親王奉茶。可是阿瑪他似乎更偏向如玥。”
那拉氏仔細理順了如寶插在鬢邊那支流彩飛鳳簪柔滑垂下的幾許細絲流蘇,又抻了抻她琵琶襟的上衣:“讓額娘好好看看,嗯,我的如寶顏煒含榮,保管讓人一見傾心。若是嘉親王屬意於你,往後的事便也就好說了,額娘心想以你的姿色,豔冠後宮、光耀門楣不過是指日可待之事。其餘的人事你不必掛心,額娘自有安排。”
如寶聽了讚許之言,下巴稍稍仰起,巧笑嫣然道:“額娘放心,女兒這一見必能攏住嘉親王的心。再不濟也是側福晉的命數,自然不會讓那如玥有機會入宮。”
“那是必然。為娘這麼看著,如今的局勢對嘉親王十分有利,說不定日後妻憑夫貴,我兒便是正經的寵妃,又或者榮登鳳座也未可知。”
那拉氏眸光精閃,無限期盼,轉眼又顯露鄙夷之色道:“那如玥算什麼東西!狐媚的樣子一點不輸給她娘。”
如寶一聽,舒展櫻唇嬌笑不止:“都是哪一年的老皇曆,額娘您還放不下麼?如玥她額娘隻怕這會兒屍骨都黃了,哪裏還能狐媚。到底是您受了她的氣這麼些年,總算揚眉吐氣了。”
“不說這個還好。”那拉氏柳眉倒豎,不由將眉眼拉高了幾分,“她去了整整三年,老爺才舍得將我納為正室。三年!女人絕美年華的光陰,能有幾個三年經得起如此的消損耗折?”
說到痛處,那拉氏的神情糅雜了哀戚,語重心長道:“所以如寶,你一定要謹記,身為女子什麼都能與人分,唯獨夫君的心無論怎樣也要攏在自己手心兒裏,攥緊!”
“好了,別耽擱了時辰,趕緊去吧。”那拉氏催促兩名侍女隨了如寶去奉茶,隨即召喚來府裏掌事的崔嬤嬤,“隻管吩咐人盯緊了,說什麼也別讓如玥那丫頭闖進去。”
崔嬤嬤何嚐不明白那拉氏的心意,眉眼裏笑意愈濃:“夫人安心就是,如寶小姐清秀可人,知書識禮,相信嘉親王驚鴻一瞥就再也忘不了了。即便是那不應該的人闖了進去,隻怕也是徒增笑料罷了,哪會有人瞧上一眼。”
那拉氏細細抿了抿紅唇,笑裏添了幾分不屑:“好容易才有這難得的機遇,嘉親王與貝勒爺能貴步駕臨咱們府上,哼,說什麼也不能讓那狐媚子攪了局,也幸而本夫人早有準備。”
崔嬤嬤隨了那拉氏一並往回走,抬頭看了看一碧無雲的澄藍天際,心想這天公總有敞亮的時候,人心卻總是難以捉摸。她自然也懂得,主子的事從來輪不到她來插嘴,隻不過,任是誰心裏也跟明鏡似的,論才貌論品學,二小姐如寶哪裏及得上大小姐如玥的一半呢!
與此同時,善慶正於書房陪同貴賓敘話。
深秋的蓮花漸漸落敗,蓮蓬卻漸漸長成,三根兩根擎出稀稀疏疏的荷葉,泛起金秋的顏色。綠水環繞,紅魚嬉戲,議事的書房就建在這一片金燦燦的活水中央,別有一番情調。
書房內,善慶、朱珪正陪同嘉親王、貝勒爺議事,隻因書房周圍是一汪清水,容不得生人靠近,所以暢所欲言更為自在。
善慶乃是兵部主事六品京官,原算不得多高的官職,隻因與嘉親王的恩師安徽巡撫朱珪交好,這才有幸做起了東道主,以議事的名義邀請兩位皇子過府一聚。
不遠處的小舟緩緩而來,善慶最先瞧見,愧笑道:“說了這好一會兒話,才奉茶,是奴才招呼不周了。”
嘉親王遠比善慶預想的更為隨和,儒雅的氣度雖不及皇上威嚴,倒更顯得格外沉穩:“主事言重了,既是在你府上做客,隨意便好。何況聊在興頭上,倒也不覺口渴。”
正說話,小舟便靠上了書房岸邊,嘉親王隨行的侍衛防禦性地握緊了寶刀,顯出擔憂的樣子。舟上的幃簾才撩起,一個翩翩婀娜的身影柔弱無骨一般地走了出來,盈盈欠身恭敬而不失柔婉道:“鈕鈷祿氏如寶奉父命前來為嘉親王、貝勒爺奉茶。”
善慶一怔,竟不想來奉茶的會是二女如寶。分明事先與夫人講明要如玥前來,怎麼會……一口氣咽不下,善慶覺得胸口沉悶。這那拉氏總歸沒有將如玥視作嫡親骨肉,到底是偏私自己的女兒一些。
鈕鈷祿家的女兒總避不開入宮的命運,如玥機敏聰慧,心頭也高,若能入宮自然是家族的福氣。隻是如寶難免任性,且遠不及姐姐伶俐,隻怕當真有幸入宮,以她的脾性早晚也會釀出禍事。心中有此計較,善慶更是冷汗直冒,脊梁一陣陣寒涼。無奈當著貴客也不好發作,隻得隨笑:“小女如寶冒失了,請王爺見諒。”
嘉親王隻和顏一笑:“怎麼會?”隨即揮手令侍衛退下,卻也沒有多看如寶一眼。
朱珪何曾看不出舊友的心思,卻也瞧出嘉親王並不上心,忙打圓場玩笑道:“也是沾了王爺的光,才勞煩二小姐親自奉茶,榮幸之至。”
如寶斂不住喜色,款款走進來,將婢女捧著的四盞茶依次獻給在座四人,柔聲道:“嘉親王請用茶,貝勒爺請用茶,朱大人請用茶,阿瑪請用茶。”
嘉親王接過茶盞並未言謝,隻輕輕合了蓋子,嗅了嗅,遲疑了片刻,卻沒有飲下。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竟也沒擱下,就這樣托在掌中,靜默垂首。
貝勒爺有些詫異,不解道:“二小姐?怎麼不是大小姐來奉茶呢?據我所知,善慶家的大小姐似乎也尚未出閣。”
如寶聽了這話,氣更是不打一處來,麵上仍然帶著柔和的笑意:“回王爺的話,姐姐身子不爽,不便奉客。”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珠一絲不錯地停在嘉親王的麵龐,柔和且曖昧不清的眸光來來回回將嘉親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好一個相貌堂堂的王爺,這樣威嚴沉穩,必然是後繼之君。如寶心頭歡喜,恨不能馬上就得到他的回應,隻是嘉親王一直垂首不語,並未有半點留意。
“哦。”貝勒爺輕應一聲,自顧自地吹散了茶氣,深飲一口尚未咽下,便撲哧一聲噴了出來,不偏不倚正噴在麵前的如寶身上。
他略微惱怒,嗔道:“這是什麼茶,怎麼這樣鹹澀?”
朱珪好不容易才咽下口中的怪茶,慶幸自己隻是淺嚐了一口,並不像貝勒爺這般失態。可這茶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他隻好無辜地投了一束詫異的目光,向善慶求解。
善慶的茶還未入口,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了,一時之間他也是一臉的茫然,無言以對。
如寶自知闖了禍,心中恨惱不已——定是如玥做了手腳,存心讓她出醜,又被貝勒爺噴了這一身水,羞憤難忍。且不說一身濕漉漉地難受,連麵上的妝容怕也是花了。眾人又齊刷刷地向她投來質疑的目光,她真恨不得找條地縫兒躲起來才好。
善慶的汗珠子如雨後春筍一般密密麻麻地冒出來,顆顆寒涼無比,順著淌下來,所經之處一串涼意彙集於心。本想著好心撮合如玥與嘉親王,卻不料被這不明大義的夫人、不懂世故的二女兒攪成一團亂麻。這可怎麼是好?
“這茶?”朱珪含了半句話在口裏,卻表不得態,畢竟嘉親王沒有飲下一滴。
善慶雖然也沒喝下這茶,但見如寶慌張得不行,便知不妙。想著關鍵的時候自己再不能慌亂,遂鎮定了心神緩過勁兒來:“奴才失察了,請王爺息怒。還不去換些好茶呈上來!”
眼尾餘光瞥過嘉親王的麵龐——依然鎮定自若,隻是眉眼間融了些奇異之色,不那麼明顯能瞧出心意。
如寶這才醒過神來,慌亂道:“是,阿瑪,女兒這就去換。”剛起身,卻聽書房外清淩淩的水聲響動。
“茶到——”清亮亮的嗓音來自衣袂飄飄的青衫少年,他乘著簡易搭造成的竹筏輕搖慢晃,蕩水而來,正停在書房前。身後跟著的小廝雙手捧著金絲楠木呈盤,四盞茶平穩地擱在盤上,竟紋絲不動。二人從容不迫地停在書房前,雙雙跪地:“奴才奉茶來遲,還望王爺恕罪。”
嘉親王不覺露出笑意,這讓貝勒爺很是稀奇。明明不是好茶,失了禮數,怎麼皇兄不怒反樂?這樣琢磨,反倒覺得更有意思,看來小小一盞茶內必有玄機。
善慶細細一看,慌了的心神這才鎮定下來——青衫兒郎不正是如玥麼?
朱珪賠笑道:“既是好茶到,隻管呈上來。”
如玥施過禮穩穩起身,雙袖帶風一般走了進來,眉宇間添了一股颯爽英氣,雙目灼熱的光亮正與嘉親王沉穩的目光相遇。她沒有慌張局促的神色,穩穩當當地停在眾人麵前,眼眸如同一汪碧水般清澈:“方才二小姐呈敬於兩位王爺、朱大人的不過是茶前的漱口茶,此一杯才是真正的奉客香茗。沛雙。”
身後立著的小廝正是如玥的貼身侍婢沛雙,聽了小姐的吩咐,她繞開二小姐如寶,恭敬地走上前來呈上香茗。
朱珪隻一眼便認出了這茶盞乃是宋代的官窯,描金的花樣正是“壽山福海圖”,心道盞內定是鷓鴣斑的樣式,格外珍貴非凡,足見此茶果真並非普通的香茗。如此一想,心神漸漸安定下來——果然老友是有備而來。
眾人的注意力無疑在茶盞之上,而如寶卻不同。她的心非但沒有平靜下來,更因如玥的突然出現而火燎一般難耐。盡管如玥壓低了嗓音說話,盡量摒棄女兒的柔婉,也改變了昔日的女裝扮相,可相處了十數載,即便是她燒成灰燼又如何分辨不出來!
額娘真是一點兒也沒有說錯,狐媚的東西何時都盡顯狐媚的樣子。明明已經吩咐了下人,不準給她木舟乘坐,她卻偏偏能變著花樣弄來竹筏子。
心頭一恨,如寶的麵容難免不好看,本就花了妝容,這下子看起來更是形同怨婦,醜陋不堪。善慶見了如寶這副尊容,真恨不能立時將她請出去才好。所幸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敬茶的如玥身上,未曾瞧見心思這樣淺顯的如寶。
茶才遞到嘉親王手中,如玥便是一顫。
他的手竟不經意地觸到了自己的手,那感覺好似有一股暖流經過並傳進心裏,帶著一股令人陌生的慌亂。縱然她早已千百次地幻想過見到他時的情景,卻也難耐這樣的親昵。
嘉親王何嚐沒有注意到,眼前的少年非但沒有喉結,小巧的耳垂竟還有暗淡的耳洞痕跡,再細細看她的眉宇,顯然是精心將秀眉描粗了些許。更何況她的雙眼迸射出的,豈止是好奇與崇敬的光芒,分明還有些許的羞赧與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