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九月底的北京,開始微微發涼,老舊的紅色城牆上伸出金黃色的銀杏葉,紅與黃,明晃晃卻不俗套的顏色覆蓋著整座城市。胡同巷子裏炒栗子和烤紅薯的香味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馴鴿亦穿梭在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中。整個世界如潑灑開的顏料,各司其職又交相輝映。

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安靜地穿梭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帝都的交通在下班高峰期依舊水泄不通,紅綠燈兩側盡是麵容疲倦的人群,唯一令人感到欣慰和舒適的是天邊那抹還未散去的粉橘色餘暉。

“伊總,您上次從Gucci那裏采購的刺繡款衛衣在市場取得了不錯的反響。”坐在車上的Vivi從巨大無比的墨鏡裏露出畫著精致眼妝的雙眸,低頭來回看著iPad上的銷售報表,目光犀利,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放過,她鮮豔的紅唇如一朵熱烈綻放的紅玫瑰,“截至目前,Gucci衛衣盈利已經突破三百萬,出現了供不應求的狀況,是否需要再從Gucci總部進購一批貨源?”

坐在Vivi身旁的男人閉眼沉思,眉毛緊蹙,他的臉色平靜又心事重重,從拿到Gucci這款衛衣在中國的獨家代理權到成功售出,他已經幾乎三個月沒怎麼好好合過眼了。

良久,伊萬抬起頭,濃密的眉毛下是一雙睿智的雙眼,五官深邃立體,帶著一陣海洋般的凜冽氣息。他搖搖頭:“不用了,就是要饑餓營銷,才會讓顧客對我們的下一批貨源有所期待。”他的嘴角揚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是那種透明而又鋒利的年輕商人的自信。

伊萬剛說完的下一秒就被“啪啪”打臉,隻見一位穿著Gucci刺繡衛衣的中年大媽闖著紅燈一閃而過;緊接著,一位濃妝豔抹的穿著同款衛衣搭配黑絲襪看上去傻氣十足的年輕女孩子緊隨其後;再然後,幾個穿著同樣款型衛衣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踩著斑馬線,一一從伊萬的眼前飄過……

Vivi的表情僵住,空氣沉默得有些尷尬,仿佛電影播放時被按了暫停鍵,她緩緩開口問道:“這……這款衛衣有兒童款的?”

伊萬的臉色凝重,他緊盯著路人們身上的Gucci衛衣。

Gucci的這款衛衣以精致的刺繡大受歡迎,刺繡的圖案是白雪公主,除了麵料的不同,唯一能識別的是白雪公主所使用的亮片,正版的亮片均為白色,盜版會出現顏色不統一的情況,甚至變成了“黑雪公主”。

可是眼前這款Gucci衛衣,似乎與正版沒什麼區別,如果說伊萬能夠理解這些路人也許都是自己的顧客,但小孩子身上的兒童版衛衣又作何解釋呢?

伊萬審度再三,如上帝般莊嚴而肅靜地審判著善與惡,終於,他揪出了其中的不對勁所在!

——是鼻子,鼻子完全不一樣!剛才那些衛衣的瑕疵之處在於白雪公主的鼻子!鼻孔是朝上的,仔細一看竟有點像豬鼻子?

感覺智商受到侮辱的伊萬打開車門,作為拿下Gucci這款衛衣在中國唯一正品銷售渠道的品牌經理的他,怎麼能容忍盜版在他眼皮子底下大肆其行?

伊萬怒不可遏地走到斑馬線上,此時正在被城管追殺的嶽崖兒拎著大包小包的高仿Gucci白雪公主刺繡款衛衣闖過紅燈,在伊萬站到路中間時猝不及防地撞了上去。她像是一隻突然被子彈擊中的小鳥,翅膀撲騰不停,身體大字形向後仰去,袋子被拋到空中,衛衣紛紛掉落到地上。

嶽崖兒連忙蹲下身子去撿,手腕卻被伊萬緊緊地扼住,“誰允許你賣盜版的?”

“什麼允許不允許的?”眼前這個男人來得莫名其妙,嶽崖兒無暇顧及,用力掙脫開伊萬的手掌。

伊萬整個人向後趔趄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女人的力氣竟然有點大,站穩了之後,仍用冰冷的口氣質問:“你這樣賣盜版,是對原創設計師的不尊重,知道嗎?”

“正品要是沒那麼貴,誰願意買盜版,我賺的就是中間商差價!”嶽崖兒回得理直氣壯,手忙腳亂地將衛衣塞回袋子裏,並“一件、兩件、三件、四件……”地數著有沒有遺漏的。

來來往往行人的目光聚焦在兩人身上,不是因為那個慌裏慌張撿衛衣的女人,而是她身邊穿西裝的男人帥氣耀眼得像個明星,眉眼之間盡顯俊秀,加上他挺拔修長的身材,穿著一套黑色有質感的西裝,氣質不凡。

伊萬被這些大大小小的眼睛盯得十分不自在,沉住氣轉為禮貌的口吻:“請你跟我去工商局一趟。”

嶽崖兒隻當伊萬是個神經病,回頭一看城管已經追到了十字路口,她順手把餘下幾件衛衣披到肩上,手臂也挽了幾件,嘴巴裏還叼了一件。

伊萬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女人以奇怪的造型背負著幾十件衛衣,從他麵前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伊萬想追上去,但商務車停在路中間,已經引起了交通混亂,鳴笛聲此起彼伏,伊萬隻好回到商務車裏,喘著氣。

Vivi問:“剛剛那個女人是?”

“不管她了,還有重要會議,先去公司。”伊萬低頭看了眼勞力士手表,表情帶著不甘與無可奈何,這個橫衝直撞的賣盜版的女人,讓他心煩意亂極了。

Vivi點點頭,並沒有將嶽崖兒放在心上。

黑色的商務車緩緩啟動,向前駛去。

此刻的嶽崖兒靠著多年來練就的飛毛腿以靈活的身姿穿越大街小巷,來到一座拱橋中央,彎著身子,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嶽崖兒一隻手撐著欄杆,手臂上的一件衛衣順著她的胳膊滑落,她正準備伸手去抓,但介於身上還“背負”著大大小小男女版、兒童版幾十件衛衣,已經手忙腳亂應接不暇了,隻好在極力掙紮與大幅度伸展身體中,在觸碰到衛衣後又眼睜睜地看著它掉落水中,像電影裏的慢動作一般。

嶽崖兒整個人差點隨著衛衣掉入水中,還好她機靈地往後拱了拱身子,打了個趔趄,後怕地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身上的衛衣也抖落在地上。

嶽崖兒跪在地上慌亂地一邊撿起衛衣一邊拍了拍上麵的灰塵。

“啊!這是什麼東西?”橋底下傳來一陣尖叫聲。

嶽崖兒順著聲音望去,原來橋底剛路過一艘小黃鴨造型的小船,船上是對相互依偎著的情侶,正你儂我儂時被從天而降的衛衣打破了這靜好的氛圍。

衛衣罩在女人的頭上,把她剛剛燙好的空氣劉海弄得亂七八糟,她身邊高高瘦瘦的男友穿著一身潮牌,彎著腰哄著女生,低低的帽簷看不清他的模樣。

嶽崖兒為自己失而複得的衛衣高興不已,朝橋底下的情侶揮了揮手,蹦蹦跳跳像隻吃到胡蘿卜的小兔子:“對不起啊,衛衣是我的。”

女人抬起頭,雙眼凶神惡煞地瞪著嶽崖兒,像是要用眼珠子把她吃掉一般,嶽崖兒隻好嬉皮笑臉地蒼蠅般搓手:“小姐姐,實在是抱歉啊。”

女人身旁的男人抬眼瞥了一眼嶽崖兒,隨後又迅速地低下頭,但這個細微的動作還是被嶽崖兒捕捉到了。

“曹……曹群?”嶽崖兒不可置信地將整個身體貼在欄杆上,她驚恐又仔細地打量著那個男人——體型和穿衣風格都與曹群無異。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她斷然不會相信,今天那個出門前還親著她的嘴說要開會不能接聽電話的同居男友,竟然在這個地方、這種場合遇到了。

那麼……他身邊那個女人又是誰?

“曹群?曹群?”嶽崖兒又喊了幾聲,她的聲音在顫抖,她多希望自己看到的不是真的。

男人的身子越彎越低,整個人縮在那裏,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你們認識嗎?”女人回頭問男人。

嶽崖兒的每根神經都在發顫:“曹群?曹群?”

曹群忙轉身坐下來背對著嶽崖兒劃槳,小黃鴨船因為失衡劇烈抖動,女生被晃得東倒西歪,氣急敗壞仿佛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獸,朝曹群撲去,要將他活生生撕裂開來:“曹群,你幹嗎?!”

“曹群,你給我上來!你混蛋!”嶽崖兒手足無措,她想用盡全力向這個渣男揮舞拳頭,可是打到的隻是空氣而已。她像是一個滑稽的小醜,在與可笑的事情認真對峙。

嶽崖兒的情緒完全失控了,她隨手抓起身邊觸手可及的東西——Gucci盜版衛衣,一件件朝船上的曹群扔去,像失去理智的老虎咆哮著:“曹群,你這個渣男!混蛋!拿著我的錢去泡別的女人!你不要臉!你喪盡天良!你無情無義……”

曹群麵對這漫天而來的衛衣有些招架不住,還在快速蹬著劃槳板。一邊是嶽崖兒的撕心裂肺,一邊是船上女人的質問與扭打,小黃鴨船慢慢失去重心。

船上的女人踉蹌著,幾乎摔入湖水中,曹群伸手去抓,哪知女人順帶著將他也拉下水裏。兩個人在湖裏撲騰著身子,橋上的嶽崖兒還在控訴哭喊,整個場麵混亂得如同遠古時期的浸豬籠。

嶽崖兒癱坐在地上哭著喊著,聲音已經沙啞了,她望著湖中心死命掙紮的男女,大腦裏四年來的記憶如潮水般奔湧而至。整整四年,她辛苦擺地攤賣盜版供給著曹群的學費和生活費,他用甜言蜜語哄著她一次次交出自己的金錢和底線,他用她的血汗錢買各種各樣的潮牌和奢侈品裝飾自己,他把自己打扮成一個人模人樣的富二代卻從不肯承認她的存在。

四年的青春和金錢,原來喂了這個狗都不如的男人,起碼狗還忠誠。

路人圍了過來,其中一個熱心的中年壯漢一頭紮進水裏將曹群和女人撈了上來,濕成落湯雞的女人沒有第一時間感謝救他們上來的壯漢,而是拉著曹群的手來到嶽崖兒麵前,“她是誰?你為什麼躲著她?”

曹群把頭偏向一邊,不去看嶽崖兒。

嶽崖兒心如刀絞,慢慢站了起來,眼前這個男人,從鞋子到衣服到帽子,無一不是用她的錢買的,包括他那露出邊角logo的內褲。

嶽崖兒再看向那個女人,她身上穿著Gucci白雪公主刺繡款衛衣,嶽崖兒一眼便認出來這正是自己賣的盜版貨,還有她腳上那雙Guidi PL2黑色女靴,也似曾相識。

“你這款Gucci衛衣,是假的,和我賣的一樣。”嶽崖兒冷笑了一聲。

“你什麼意思?”女人轉頭看曹群,“曹群,她什麼意思?”

“我是她女朋友,他大學四年,所有衣食住行的開銷都是我支付的!還有你這雙Guidi女靴,我在他的購物車裏看到過,999包郵!當時我還以為是送給我的禮物,哪怕是盜版的,哪怕是拿我的錢買的!”嶽崖兒越說越大聲,把心中所有的不滿都發泄了出來。

“愛是一道光,綠到你發慌。”嶽崖兒原以為這是句笑話,但現在看來自己就是個天大笑話。

“去你大爺的!”女人聽聞衛衣和女靴都是假的,直接將鞋子脫下來扔到曹群臉上,曹群的臉頰留下一個紅色的鞋印。

女人彪悍地脫下濕漉漉的衛衣,甩在曹群的臉上,自己僅僅穿著一件文胸氣憤離去。

曹群拿下衛衣甩在地上,指著嶽崖兒的鼻子仿佛她才是那個做錯事的人:“知道我為什麼跟你逛街連手都不想牽嗎?因為我嫌你丟臉!一個穿著淘寶幾十塊錢包郵貨的女人怎麼配做我女朋友!”他往地上啐了口口水,臉上帶著厭惡的表情,隨後追著女人遠去的背影離開了,“Lucy,Lucy,等等我!”

嶽崖兒望著曹群漸漸遠去的背影和圍觀的人群,哭著哭著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四年來她辛苦擺地攤,留給自己的開銷少之又少,隻要曹群喊一句膩歪的“親愛的”她就乖乖掏錢包當起自動提款機。可是曹群呢?從來沒有送過她任何東西,除了自己送給他而他覺得太像女款的MCM錢包。

此時天突然下起了大雨,路人匆匆離去,湖水暴漲,飄在湖麵上的衛衣被衝走。嶽崖兒看著飄得越來越遠的衛衣,雨下得越大,她就哭得越大聲。

雨還在下,嶽崖兒拖著狼狽的身子,兩手空空地路過一個大商場,落地窗裏整齊有序地排著各大奢侈品牌的商品。

那些耀眼而奪目的奢侈品,麵露標準微笑的導購員,坦然自若試著商品的客人,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美好而遙不可及。

一個年輕女孩攬著男朋友的手有說有笑地走進Prada店,女孩撩撥頭發時無意間露出的珠寶首飾,襯得她整個人熠熠生輝,她挑選奢侈品時,就好像在菜市場買白菜一樣從容隨意,服務員們保持著適當的距離跟在身後,一臉恭敬的態度讓人舒適。

除此之外,嶽崖兒看到是落地窗反射出的自己邋遢的身影,半濕不幹的頭發,全身上下加起來不超過兩百元的地攤衣服沾滿了汙漬。

嶽崖兒為二十多歲擁有大好春光的自己活得如此狼狽和自卑而感到不公,她也想象那些經常出入奢侈品店的女孩們一樣光鮮亮麗地活著,用最美的服飾去搭配青春靚麗的自己。她把這樣的機會讓給了曹群,自己卻活得小心翼翼,到頭來收獲頭頂一片青青草原,嶽崖兒覺得可笑荒謬極了。

“知道我為什麼跟你逛街連手都不想牽嗎?因為我嫌你丟臉!一個穿著淘寶幾十塊錢包郵貨的女人怎麼配做我女朋友!”

曹群尖酸薄情的話縈繞在耳邊,揮之不去。

這一刻,嶽崖兒想要做出改變,想要當一個和從前不一樣的自己,想要讓曹群那個渣男刮目相看!

嶽崖兒咬咬牙,下了很大決心一步步朝商場走去,帶著她想要拋棄那段不堪歲月和重獲新生的決然,帶著她隻想活成人上人的執念和孤立無援,勇敢地走進了Dior店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