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謹對自己工作的那幢大樓厭惡到了極點,看都不想看它一眼。
但是,除了雙休日,她每天都要到大樓裏去,把八個小時的生命交付予它。它是她的命中注定,是她一生都無法繞過去的坎。
隻要一進入機關大院,秦小謹就收縮起身子,垂著頭,不敢往四周看。她希望別人不看她,所以她是從不隨便看別人的。她時常覺得臉皮是麻木的,如果上麵癢癢的如有螞蟻爬,那一定是別人的目光在探巡。或許由於她的視覺過於收斂,聽覺就變得特別的敏銳,單位裏一有來曆不明的異響,她就膽顫心驚。任何聲音都有針對她的可能,她必須在較短的時間內揣摸出聲音的本質,以便采取相應的對策。她越來越畏懼別人的目光,但與此同時,覺得聲音也一樣可怕,它除了能跟目光一樣穿透她的自尊之外,還具有某種可怕的不確定性。
這日下午,秦小謹剛跨入大院門檻,就聽到了秋風搖動樹葉的簌簌聲,以及樓上廁所衝水的嘩嘩聲。這些聲音與她無涉,所以她還比較放鬆。
但是,她剛走到花壇邊,就聽到一聲響亮的咳嗽,緊接著一口綠痰吐在地上,有個女子大聲說:“呸!”
秦小瑾的臉頓時就熱了,這聲音明顯是衝她來的。
她心悚悚地將眼皮抬起,認出那女子是人事科吳小為的妻子小鄧。
小鄧白了她一眼:“看什麼看,沒見過吐痰嗎?”
秦小謹當然明白,事情遠不止吐一泡痰這麼簡單,她說:“小鄧,我沒有得罪你吧?”
小鄧說:“你的意思是我吐一泡痰就得罪了你?我敢嗎?你是領導的大紅人,借我個膽子也不敢呀!你要彙報到領導那裏,我家小吳還不吃不了兜著走?”
秦小謹立時感到心虛氣短,紅著臉說:“我是什麼領導的紅人,你我無怨無仇,你憑什麼這麼說我呀?!”
小鄧用一根尖尖的食指指定她:“既然無怨無仇,那你為何讓吳小為下鄉扶貧?不曉得他上有老下有小嗎?”
秦小謹差點讓一口氣堵住:“他,他下鄉是領導決定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誰不曉得原來是定了要你去的?”小鄧嗓門愈來愈高,臉色也愈來愈凶,“誰不曉得你跟某領導關係好,你不願去,你跟某領導說一句話,就讓吳小為去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還狡辯什麼?吳小為不敢說我可敢說!我不是你們單位的人,我不怕!”
秦小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氣得嘴唇直顫。她知道與小鄧糾纏下去,隻會丟人現眼,決無益處。
她衝小鄧說一句:“你跟領導吵去, 跟我無關!”然後匆忙離開,踅入樓道,快步朝樓上爬去。
這個時候,她倒真希望這幢大樓將她吞了,咽了,不再吐出來都罷了,隻要讓她不見人。
倉惶地奔入電腦室,在桌前坐下來,秦小謹才發現自己噙了兩眼熱辣的淚。
她扯一截衛生紙揩去淚水,想起自己在別人眼裏的形象,心裏不由得陣陣寒冷。
呆坐了個把小時,秦小謹稍稍平靜下來。
但是,她開啟電腦準備打字的時候,聽見門外有柔軟的腳步迤邐而來。
全身的毛孔立即收縮,因為她感到毛絨絨的貓科動物在逼近,她的心被突如其來的恐怖習慣性地攥緊了。
黃連誠赫然出現在門口,秦小謹緊張得脹紅了臉。
可在黃連誠看來,那是一種勾人心魂的臉色,所謂麵若桃花嘛。她的軟弱,她的恐懼,還有她的無奈,都令他感到莫名的愉悅。他像上了癮般,想接近她、觸摸她,那種隱秘的快樂能給他即將老去的生命注入活力。據他所知,局長和幾個副局長,都有自己半明半暗的所謂相好,而且都是下屬,他們心照不宣,互不侵犯,各得其樂,這似乎也成了一種身份的象征。當然啦,都是別人的老婆。不過,既然是自己的下屬,就對她有某種權利,就如主權國家對周邊的公海享有經濟專屬權一樣,是可以對她進行開發利用的。令黃連誠嫉妒的是,別人的相好都十分親密,那些明目張膽的小動作,暖昧狎昵的言語,還有那些可以想象的肢體行為,都讓他眼紅不已。而秦小謹太古板、太固執、太死腦筋了,嚴格地說起來,他相了她這麼久,還沒有好起來。他耕耘很努力,即卻收荻無幾,乏善可陳。這不能不令他頭疼惱火。不過,他並沒有放棄攻打她的念頭,相反,那種占領她的雄性欲望愈發強烈了。她不肯就範,就是對他權威的蔑視,這是他黃連誠不能容許的。他想,這正應了那句總理遺囑,革命尚未成功,同誌尚須努力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