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懸疑誌第二期》(1)(3 / 3)

“有公務。”老餘極盡傲慢之姿態。白俄被唬住了,眼神在閃爍,“這是黃先生的地盤。”老餘瞪起眼,“有公務。”白俄猶豫,“這是黃先生的地盤。”老餘倒不急了,笑嘻嘻地看著他,“你敢阻撓公務?”老餘笑得很和藹,可不知為什麼,膀大腰圓的白俄反倒熊了,隻微弱地提醒一句:“別鬧事。”就把身子側開,讓我和老餘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我越發崇拜老餘了,這一切在我看來,簡直就像魔術一般神奇。

大廳裏麵亂哄哄地擠滿了人,各種口音嗡嗡作響交織在一塊。煙霧被燈光弄成淺藍色,鋪灑了整個大廳。我的呼吸變得困難。吸氣老是不到位,我擔心這樣厚的空氣吸到肚子裏會再也吐不出來的。我的腦子裏空洞如風,腳步變得猶疑,仿佛不小心就踩空了,栽到某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裏去。這樣的場麵使我恍如遊夢,伴隨著模糊的興奮和切實可感的緊張膽怯,我不停地看,我什麼也沒有看見,我每走一步都想停下來對四處看個究竟,別一不小心踩出什麼亂子。老餘掐著我的脖子,把我的視線扭過來。

“認準嘍,那是李墨軒。”老餘不放心地交代說,“等會兒你就當自己是個啞巴,多聽、多看、少開口,知道嗎?”我點點頭。老餘就放開我,整整衣裳,邁步向吧台走去。

吧台上坐的幾個人正討論著什麼,一個中年男子在高談闊論,“不行了不行了,現在哪行都不好做了。做煙土生意的太多,做軍火還不到時候,要想發財,隻能做橡膠。這可是個好東西呀,汽車軲轆、新式膠鞋,哪樣不得用到橡膠。”

另一個老頭有點猶疑,“南洋那邊的橡膠園,我們插不上手啊。沒有貨源,怎麼做橡膠生意?”

中年男子哈哈笑,“何老板,這你可就不在行了。現而今做生意,不一定非得有貨源。我們可以炒股票。交易所裏的橡膠股,見天往上漲,就像跑野性子了的小馬駒,勒都勒不住呢。”

老頭不住搖頭,“小老弟,你聽我一句。做生意,講究的是做熟不做生。股票這西洋玩意,老朽就弄不明白了,就那麼一張輕飄飄的紙,它怎麼就能變成錢呢?”

他們說的都是中國話,可我全然都聽不懂。老餘弓著腰插話:“李先生,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巡捕房的老餘啊。”那個中年男子臉上現出明顯是貴人多忘事的表情,“老餘?啊啊,我記起來了,你好你好。”老餘一直跟李墨軒搭訕,湊近乎,就是正經事一句也沒提,盡說些雜七雜八的閑話。沒多久,李墨軒臉上那不耐煩的表情就愈來愈明顯了,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可一貫眉眼通透的老餘仿佛看不出來,涎著臉像塊甩不掉的牛皮膏藥,糾纏個沒完沒了。

就在李墨軒的忍耐力將要達到盡頭的時候,燈突然黑了,十幾隻西洋喇叭吹出拐了十八個彎的調子。一束紅光打在中央的舞台上,二三十個穿著短裙的姑娘排成一排走上台,一邊走一邊高高地踢起腿,把白生生的大腿踢得滿天飛揚,引得無數男人的眼珠子掉落地板。

一個大約二十七八的女人跟著走出來,站到舞台中央。我認得她,在百樂門外,貼著她的大幅海報。她的名字叫董曼麗,是百樂門的台柱子。她的確是個非常美的女人,彎彎的眉,大大的眼睛,嘴唇玲瓏而豐滿,看來就像是個熟透了的水蜜桃,無論誰看見都忍不住想咬一口的。但是她身上最動人的地方,並不是她這張臉,也不是她的身材,而是她那種成熟的風韻。隻要是男人,就會對她這種女人有興趣。

在歡呼聲中,董曼麗巧笑嫣然著,對著麥克風開始歌唱。她的腰肢扭得誇張而生動,她的歌聲像雲霧般縹緲而不可捉摸。反正到最後我隻聽懂了一句:“愛你恨你,一顆心兒全是你。”她把這句歌詞反複唱了七八遍,惹得台下掌聲和口哨聲響成一片。

老餘的表現最誇張,他把雙手高高舉過頭頂,用力地鼓掌。他低聲和我說:“她是李墨軒剛剛包養的情婦。”但他對李墨軒說的,卻又不一樣了:“哎呀,曼麗小姐啊,她是我的夢中情人啊。我多麼想當麵向她獻一束花,哪怕隻是說上一句話,麵對麵地跟她說一句,我死也甘心了。”

老餘的表演實在太真實了,我有時候簡直懷疑他曾經做過戲子。他的雙手交叉握在胸前,小眼睛裏居然還有一絲淚光在閃爍。李墨軒笑了,帶著男人的驕傲。他打個響指:“Waiter,領他到曼麗小姐的化妝間。就說是我說的,讓曼麗小姐替他簽個名。”

恰好台上董曼麗也唱完了,她嬌滴滴地彎下腰鞠躬,讓台下每個活潑亂跳的男人都可以透過她開得極低的胸襟,隱約看見內裏堅挺的乳房。

那時節我還小,沒有經過什麼脂粉陣仗。隻覺得這個女人像一塊法蘭西糖果,甜甜的挺勾人,但也極容易讓人發膩。後來我才知道,對董曼麗這類的女人來說,風騷其實隻不過是她們用來掩蓋自己的麵具。隻是這麵具戴得時間太長了,長了根,就拿不下來了。所以她們的可恨和可憐就交錯在一起,形成一個複雜到無法評說的女人。

咳,話題扯遠了扯遠了。人老了就是這樣,牙齒都掉光了,但舌頭卻分外地靈活起來。一嘮叨就沒完沒了,讓人聽著生厭。

我們走進後台化妝室的時候,董曼麗半躺在椅子上,腳架在桌上,雙腿岔得很開。沒有燈光映照的臉頰,透出一股疲憊的蠟黃。看到我們進來,董曼麗迅速坐好,同時更迅速地恢複了嫵媚和風騷。

“曼麗小姐。”老餘搶上一步,驚喜之情溢於言表,“我終於麵對麵地見到你了。李先生說,您能給我簽名,這是真的嗎?”

董曼麗探詢的目光看看站在門口的侍應,在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她笑了,笑得又媚又甜:“好啊,簽哪裏?”

老餘慢吞吞地拿出筆和紙,卻不鬆手,目光一閃,“聽曼麗小姐的口音,應該是福建人吧?”董曼麗一愕,有點勉強地點點頭。這下子老餘可興奮了,用閩南話說:“阮也係呀。哎呀,想不到阮們還是老鄉也。”

我在老餘身後捂著嘴偷笑。老餘最大的本事就是不但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而且長江南北,大河兩岸,福建嶺南,黔貴川鄂,無論哪一種力言,他竟都能說得流利自然,就和在那邊土生土長的人完全一樣。他攀老鄉的本事,跟他的身材成正比,老餘簡直就是一個方言機器。

但我卻覺得,他這時候攀老鄉有點不太合時宜。上海是一個古怪的城市,仿佛其中蘊藏著一股莫名的力量。無論天南地北的人來到這座城市,都以成為一個上海人為榮,都以不能說一口流利的上海話為恥。在這座城市裏生活的人眼裏,上海才是中國唯一能夠稱得上文明的地方,上海人也是中國唯一能夠稱得上“文明”的人,至於其他地方來的人——哪怕是來自北平和南京——都逃不脫一個“鄉巴佬”的稱號。所以每一個來到上海的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力洗刷掉自己身上的地域痕跡,以免成為“正宗”上海人眼裏的土包子。

所以董曼麗的臉色逐漸地難看起來,可老餘似乎一無所覺,兀自滔滔不絕地說著:“福建那鬼地方,到處都是山。落後啊,蒙昧啊,真是讓人無法忍受的,曼麗小姐您來上海是來對了。”然後他又轉過臉對我說:“你知道嗎?在福建的一些鄉下,那裏的人都不懂法律的,有什麼事都是私設公堂,用私刑處罰犯了規矩的人。比如說吧,對那些不守婦道的女人,就剝光了她們的衣服,裝籠子裏沉到江裏,號稱浸豬籠。沉江之前,還要用刀子把那女人的臉劃花,說是讓她無顏去見地下的列祖列宗。”我臉上帶著笑,手使勁地拉扯老餘的衣角,老餘醒悟過來:“哎喲哎喲!真對不住,曼麗小姐,我知道你不愛聽這些。嘿嘿,這是我們的職業習慣,做巡捕的嘛,總愛嘮叨這些死人啊案件啊之類的事情。”

“你亂七八糟的到底想說些什麼?”董曼麗終於生氣了,“對不起,我還要準備下一場演出,請你們出去。”

接著也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七八個彪形大漢,掐脖子的掐脖子,扭手臂的扭手臂。我和老餘就像是兩坨垃圾,一大一小,被丟出了百樂門。

我拍拍身上的土,瞪著老餘,“你故意的,對吧?”

老餘嘿嘿嘿笑得很憨厚。

我歎氣,大聲歎氣,“四叔,我知道你是想查案,故意套別人的話。但是,我的意思是說,你的說話方式能不能婉轉一點,這樣我們就不會被人在眾目睽睽下丟出來。你不覺得這樣很丟臉嗎?”

可老餘就真不覺得丟臉。他以令我覺得難堪的坦然,慢條斯理地拍拍土,攏攏發。忽然他沒頭沒腦地說一句:“你注意到了嗎?她的指甲剛剛鉸過。”

“什麼什麼?你說什麼?”我追問。老餘皺著眉說:“像她這樣的摩登女性,通常都會留長指甲,然後在指甲上塗鳳仙花汁。”

“或許她恰好不喜歡留長指甲呢?”老餘嘟噥:“總之我覺得這不太合乎常理。”他不理會我的追問,大步向馬路對麵走去,因為在那裏,有個笑得春光燦爛的乞丐,正對他拚命招手。

4

這是個長著一張馬臉的女人,大約六十多歲。她從上到下穿著一身白,是那種大富人家的傭人製服。小乞丐把她領到我們麵前,接過老餘給他的兩塊銀洋,一溜煙跑得沒影子了。

她庸俗而又長舌,喜歡散布家長裏短,一口正宗上海話說得十分流利。很多時候,老餘還沒開口問,她就一股腦兒把話全倒出來了。從這點上我判斷,她是個最“正宗”的上海老婦人。

老餘打哈哈,“張媽,聽說你在李公館做事,做了有多久了?”

“五年了。李公館裏的大小事兒,什麼也瞞不了我。”

老餘又哈哈,“聽說最近李公館裏出了點事,對吧?”

張媽猶豫了一小會兒,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職業操守,但還是沒有抵過八卦的欲望,眉也飛了色也舞了:“還能有什麼事,太太跟車夫跑了唄。我早看出來,他們倆有古怪,常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知說些什麼。要是清清白白的,有哪家的太太會和一個下人這般親密。要我說,說不準他們在鄉下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曖昧了。”

張媽說起話來顛三倒四,還時不時穿插長篇大論,以顯示自己對奸夫和淫婦的鄙夷。好在到了最後,我終於還能大致聽出點名堂。

黃水根是李何氏從泉州帶來的仆人,是個三十來歲沉默寡言的男子。來到上海之後,李墨軒讓他去學駕駛汽車,後來成了李何氏的專職車夫。平時兩人的關係就比較密切,有時候李何氏還把黃水根叫到花園裏,用家鄉話互相交談。半個月前,李墨軒與李何氏大吵了一架,從那時候開始,李何氏就神情鬱鬱,與黃水根更是時時密談,甚至還把黃水根叫到自己房間裏說話。因為他們之間用福建話交流,所以其他下人也不知道他們倆究竟說了些什麼。終於有一天晚上,李何氏乘著黃水根的車,一去不複返。

老餘追問:“是哪一天?”

張媽掰著手指頭算算,很肯定地說:“是十一月六號,上個禮拜天,我記得清清楚楚,就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老爺回到家後還大發雷霆,讓我們到處去找呢。結果我們花了大半夜的時間,隻在碼頭上找到那輛車,人卻早遠走高飛了,大概是乘船走了吧。”

我的目光和老餘一碰,同時暗暗點頭。從那具屍體的腐爛程度來看,她約莫也就是那時候死亡的。

老餘想了想,摸著下巴問:“你說你們家老爺和太太吵架,他們常常爭吵嗎?為什麼爭吵?”

張媽一撇嘴,“還不是為了百樂門的那個小狐狸精!”

這個“小狐狸精”當然指的是董曼麗。張媽絮絮叨叨地說,老爺是被那小騷貨給製住了,以前老爺外麵也不是沒有過女人,可就從沒見他對任何一個女人有對像董曼麗那麼上心。董曼麗要什麼,他就給她買什麼,不過半年多工夫,砸在她身上的現洋沒有八千也有一萬。甚至有一回,還把她帶到家裏胡天黑地,恰巧讓太太碰見了。太太罵她不要臉,是個狐狸精,那董曼麗就和太太對罵。老爺不製止,反倒站在董曼麗一邊,讓太太自重點,不要拎不清爽自己的身份。

“興許就是那一天,把太太給激怒了。”張媽分析,“你們不知道啊,太太走的時候,是淨身出戶的。一件衣服沒帶,一件首飾也沒拿,就這麼一走了之。嘖嘖嘖,看樣子是鐵了心要和老爺分開了。”

張媽一走,我立即雀躍起來:“案子終於有眉目了,怪不得李墨軒不報案,原來是他以為李何氏和人私奔了。為了保住臉麵,他寧願秘而不宣。我推測,殺人凶手至少有八成可能就是黃水根。”

老餘沉吟著點燃一根煙,像在問我,又像在自問:“但黃水根為什麼要殺死李何氏呢?”

“很簡單啊。”我自作聰明地分析說,“說不定黃水根是讓李何氏卷走李墨軒的錢一起逃走,可開車之後卻發現,李何氏沒帶出一毛錢。於是兩人發生爭執,黃水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李何氏給殺了。”

老餘手一攤,“好吧,問題又回到了原點了。黃水根殺人就殺人,又為什麼要把李何氏的臉給劃花了,還將她的衣服剝光,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老餘的問題把我給考倒了。因為殺人之後又用利刃將其臉孔劃花,還剝光死者的衣服,把她塞進麻袋裏,無疑是件極耗費時間的事,會增加被人當場逮住的幾率。除非,凶手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比方說他想要掩飾什麼?

驀地我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我從前看過的一本西洋偵探小說,裏麵有一個情節和這樁案子,有極為相似的地方。

“我們為什麼那麼確定,那具屍體就是李何氏呢?萬一,我是說萬一,李何氏並沒有死呢?”

老餘一怔,“你什麼意思?”

我在心中組織語言,將小說裏的情節說給老餘聽。有些狡猾的凶手,會布置出精密的陷阱。他們以一具劃破容貌的死屍,讓其他人以為自己死了。其實實際上他並沒有死,而是隱藏起來,伺機實施陰謀。這種顛倒了被害者與凶手的手法,常常令最老練的偵探也感到棘手,思維陷入誤區。

老餘咧開嘴嘿嘿一聲,過一會,又嘿嘿一聲,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那你說,李何氏為什麼要設計這樣一個陰謀呢?”

“或許是她想遠走高飛,不想要李墨軒找到,於是就用一具屍體來轉移李墨軒的注意。又或許,她純粹是出於女人的嫉恨心理,才在離去時故意設下這個局,以一具無顏屍體來讓李墨軒內疚。”我越想越覺得我說得有道理,“女人嫉妒起來,是完全沒有道理可言的,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老餘很淡然地看著我,平靜無波。他的目光讓我的心漸漸惶惑了,對於自己的推斷也越來越覺得沒有底。

“如果純粹是嫉妒的驅使,那麼李何氏這樣做的代價也太大了。”老餘搖搖頭說。

我心裏一咯噔,呆住了。老餘接著分析:“你瞧,因為嫉妒,李何氏居然不惜殺死一個人,還把她臉孔劃得稀巴爛,裝進麻袋裏扔進黃浦江。而她這樣做的結果,竟然僅僅是為了讓李墨軒感到內疚!她付出的代價遠遠高於她所能獲得的。除非她真是個瘋子,正常人是很難做出這樣的事來。再者說,如果她真這樣做了,為什麼不在屍體上套上自己的衣服,那樣不是更能蒙騙人嗎?”

我還有些不服氣,強辯道:“但西洋偵探小說裏?”

“你都說了那隻是小說。”老餘拍拍我的肩膀,目光中充滿憐憫,就好像我是一個剛剛被人用一根棒棒糖騙走了全部身家的小孩,“僅靠一具劃破臉的屍體,是騙不過人的。每個人的身體上都會有不同的特征,有的手上有胎記,有的屁股上長大痣。對了,巡捕房裏那個西洋驗屍官還說過,每個人身上的血和手指頭都是不一樣的。”

“那是血型和指紋。”我糾正道。

“對,就是那倆玩意。”老餘毫不臉紅地改口。

我則不依不饒:“可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恰恰不能找最熟悉李何氏身體特征的那個人——也就是李墨軒去辨認那具屍體。而且我們也無法通過指紋對比來確定屍體的身份——那個西洋驗屍官是屬驢的,光會叫,讓他正兒八經地幹活可不成。”

“說得似乎有那麼點兒道理。”老餘的目光在不懷好意地閃爍,我意識到不好,想跑,沒跑成。老餘掐著我的脖子說:“我命令你,馬上去停屍房給我仔仔細細地觀察那具屍體,把她身上的一切特征都給我記錄下來。”

我使了勁地掙紮,可老餘的手勁太大了,我被掐得直翻白眼。我氣憤地反問:“那你呢?你去幹嗎?”

“我去把黃水根從老鼠洞裏揪出來。活著,我要找到他的人;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屍。”老餘一臉猙獰地扮凶相,“七天內要破不了案,就怨不得我把這盆髒水潑到他頭上了。”

“真的?”我驚。

老餘回過頭,遠眺百樂門閃爍的霓虹,神情有些悵悵地:“什麼真的假的,假作真時真亦假,難得糊塗啊。”

5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倒盡了胃口。因為我一直和那具無顏的屍體待在一個房間裏——單獨的。手裏拿著紙和筆,把眼睛瞪得滴溜圓,仔細尋找她身上的任何一處細小特征。

那時候還沒有什麼冰櫃,也沒有專門的停屍間。屍體就在地下室裏擱著,平躺在一塊臨時卸下的門板上。雖然是冬天,但停放的時日久了,一種極為類似死老鼠的氣息,充斥著我的鼻腔。

一開始時平均每隔十分鍾,我就會扔下紙筆,跑到門外去嘔吐一次。吐啊吐啊吐得習慣啦,我就不吐了,其實再想吐也吐不出什麼來。然後在我眼裏,這死人和死豬也就差不了多少啦。我不知道,這是我的進步還是人性的倒退。

到了下午四點多鍾,老餘搖搖擺擺地進來了,一甩手奪過我手上的一疊草稿紙,眯著眼睛看。嘴裏說:“嗯,不錯不錯,你這觀察是仔細了,找出不少特征嘛。”

我紅著眼盯著他,連發火的心情都沒了:“你呢?四叔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找到了。”

老餘的回答很隨意,隨意到讓人很容易誤以為這是個玩笑。他的漫不經心和我的全力以赴,形成極為鮮明的反差。我呆住了,呆了足足有五分鍾,才把我的腦子從腐爛腫脹的屍體裏拔出來,聽懂了老餘話裏的意思。

“你抓住人了?”我一下子跳起來,“他招了沒有?人是不是他殺的?”

老餘撓頭,臉上現出極煩惱的表情,“這丫嘴太硬,撬不開。”

我鄙視他,還老公門呢,這點本事都沒有。我紅著眼捊起袖子嚷嚷:“反了他還!嘴再硬,有我拳頭硬嗎?交給我,不出三十分鍾,我非讓他連幾歲尿過褲子都說得一清二楚。”

老餘懶洋洋地拉長了聲音:“好啊,就交給你了。別說三十分鍾,要是三十天內你能讓他開口,我請你去一個月的百樂門。”

“你在跟我打賭?”我問。

“是打賭。”老餘肯定。

我小心翼翼地又問:“他死了?”

“沒有。”

“那你輸定了。”我笑起來,同時摩拳擦掌。巡捕房裏的刑具,絕不會比明朝錦衣衛的衛所裏少。我看過刑房,我了解。沒人能在裏麵撐過三十分鍾,反正至少我是不能的。

“你輸了怎麼辦?”老餘的眼睛裏閃爍著我所熟悉的狡黠。我開始天人交戰,我開始感到強烈的不安。最後咬咬牙,我說:“不賭。我從來不和人賭博。”

老餘挺失望的,“嘿,乖侄兒,你總算是長記性了。”

這次未遂的賭博,讓我在其後相當長的時間裏都感到萬分慶幸。在最後一刻,我終於識破了老餘的詭計。老餘擅長先穩穩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假惺惺地遞給你一手好牌,讓你得意忘形,把身家性命全部押上。這種人不是賭徒,是老千。

我看到黃水根的時候,才知道老餘手裏攥著的好牌到底有多好。黃水根坐在審訊室的水泥地板上,以一種正常人絕對做不到的姿勢,歪著頭,嘴巴張得老大,直愣愣地盯著地板上的一條細縫。他嘴裏念念有詞,但卻又完全不知所雲,間隔五至十秒,還會發出一串不知是哭是笑的聲音。

——他完全瘋了。我一眼就看出來。裝瘋的人裝不出他現在的瘋樣。

“別瞪著我,不是我幹的!”老餘叫我別瞪他,其實他一直在瞪著我,“找到他的時候就這樣了,我能怎麼地。”

我知道他心情不好,無論誰知道飯碗快要被人砸了,心情都不會好。我也一樣。我不理他,老餘很快就沒脾氣了,看著我發呆。我呢,看著黃水根發呆。黃水根則瞅著水泥地板發呆。兩個正常人和一個瘋子一起發呆。瘋子偶爾還笑兩聲,正常人連笑也沒力氣了。

“他一個瘋子,活在這世上,又沒人看顧,還不如死了好呢。”老餘悠悠地說,躲躲閃閃地看我一眼,又飛快地把目光挪開。

我說話的聲音也空洞了:“是啊,人哪,遲早不都得有一死嗎?再說他一個瘋子,懂得什麼是死啊,他又不會覺得痛。”

“唉,死了死了,一了百了。我覺得我們不是在造孽,是在幫他解脫。早死早超生,下輩子投個好胎,生在富貴人家。”

然後我們又都不說話了,繼續發呆,看著黃水根發呆。黃水根沒心沒肺地衝著我們笑。

“還有別的辦法嗎?”我低聲問。

老餘愁眉苦臉地撓撓頭:“還有什麼辦法呢?屍體的事情瞞不了多久,遲早得通知李墨軒。我們既沒有物證,唯一的人證也瘋了,我們去哪找凶手?就算找到了凶手,萬一他不認賬又怎麼辦?”

我打個寒戰,愣愣注視著老餘。老餘有意無意地避讓我的目光,吭吭哧哧地說:“看我做什麼,我也沒什麼線索,就是一個模模糊糊的猜測,又做不得準。萬一……”

“萬一什麼?”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奶奶的!”老餘踢我一腳,終於爆發了,“小唐,給我牽隻狗來。”

“你要狗做什麼?”

“牽隻狗來把我那顆被狗啃了一半又吐出來的良心全部吃掉!”

我們倆靜默地對峙著,或者該說我們倆的欲望和良心在靜默地對峙著。彼此看著對方疲憊而蒼白的臉,發呆,持續發呆,也唯能夠發呆。

老餘認真地說:“我們猜拳吧。我是良心,你是欲望。你贏了,咱們把他交出去。你輸了,我們就碰碰運氣。”

我不幹。我告訴老餘,我要當良心。老餘同意了。於是我們數一二三,一起出拳,欲望出的是拳頭,良心出了剪刀,良心輸了。然後良心就開始耍賴。我說:“你出拳慢了。”欲望居然同意了。老餘說:“那就三局兩勝。”

結果我們經過平等的協商,從三局兩勝到五局三勝再到二十五局十三勝,良心總是輸給欲望。老餘無奈地點起煙:“這是天意。我們盡力了。”我低下頭用手指頭在水泥地上劃拉,不說對也不說不對,但其實這是一種沉默的妥協。

我們是什麼人?我們是兩個小小的巡捕。我們既不是包拯,也不是展昭,更不是什麼救世主。我們既沒有尚方寶劍,我們也沒有禦賜鍘刀,隨便哪個達官貴人伸出個手指頭,就能輕輕巧巧地摁死我們。我們得先讓自己活下來,稍微有點體麵地活下來,才有餘力去幫助別人。

老餘把還沒來得及吸一口的煙頭丟了,狠狠地踩,仿佛踩的是自己早該丟棄的良心。老餘用征詢的口吻對我說:“要不,再試試運氣?”

我說:“試試就試試吧。最後試一次,不成的話,就死心吧。”

老餘很嚴肅地說:“一言為定。”

我也很嚴肅:“絕不反悔。”

6

“你騙不倒我的,先生。”白俄門童對老餘說道,“沒錯,你是巡捕房的。但李先生告訴我,在巡捕房你隻是個小角色。”為了證明他說的話,白俄豎起一根輕蔑的小拇指,來代表老餘在巡捕房裏的地位,“所以,如果你今天還想進這扇門,你就必須買票。”

老餘笑笑,把食指搖搖,“NO、NO、NO,我不打算買票,可我今天還是要進去。不但要進去,還要偷偷溜進曼麗小姐的化妝間參觀。”

“這不可能。因為在那之前我就會打斷你的肋骨。”白俄溫柔地威脅。

“你不會的,親愛的安德烈夫,我們是朋友。”老餘貌似親熱地摟住白俄的肩膀。

“朋友?”白俄疑惑了,“我們認識嗎?”

“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你有一個美麗的妻子,名字叫作娜塔莎。你還有三個可愛的孩子,名字分別叫做彼得、涅瓦和莫妮卡。”老餘如數家珍般述說起安德烈夫的家庭情況,安德烈夫的臉色漸漸變了,可老餘依然沒有停下的意思。

“娜塔莎在遠興紗廠做紡織女工,彼得他們都還在上學。我相信,你不希望娜塔莎突然被辭退吧?你當然也不希望有那麼幾個小混混,不懷好意地接近你可愛的兒子女兒,教唆他們吸煙、酗酒、吸毒,然後一點一點地誘使他們墮落吧?當然,這一切不太可能發生,因為你們就住在我的管區裏。我會幫你照顧他們的。”

“先生,你很卑鄙。”安德烈夫把牙齒咬得咯咯響,“非常非常卑鄙。”

“謝謝你的誇獎。”老餘得意揚揚地笑納了這評價。

安德烈夫湛藍色的眼珠子瞪得足有銅鈴那麼大,如果眼睛裏麵真的能噴出火來的話,相信那溫度足以將老餘燒成一堆白灰。但眼睛裏能噴出火來嗎?不能!所以安德烈夫很快把視線挪開了,看著天空,自言自語:“曼麗小姐要兩個小時之後才來上班,我為什麼不趁這段時間進去休息一下,抽一根煙呢?”

“這真是個好主意。”老餘微笑著說,“你的家人會因此而感謝你的。”然後,老餘衝我招招手,示意我和他一起走進百樂門。

董曼麗的化妝室,我們曾經進去過一次,所以這次是熟門熟路。我們走過後台,沿著一條樓梯走上三樓。樓道盡頭是扇窗戶,就是那種洋樓裏常見的,從下往上推開的窗戶。窗戶外是一個後梯,可以通到地麵。當然,窗子是鎖死的。

老餘掂了掂掛在窗上的鎖,忽然沒頭沒腦地道:“鎖是新換的。”然後他看看窗外,皺起眉頭,“附近的幾盞路燈怎麼都被人砸破了?”

我不以為然,“這一點都不奇怪。有很多頑童,就喜歡用彈弓射路燈。”老餘看我一眼,嘟噥著說:“也許吧。”

化妝室的門鎖著,可那種彈子鎖,在老餘眼裏恐怕就和一個玩具沒什麼兩樣。他從皮夾裏掏出一根鐵絲,三下五除二就將門鎖打開。門被打開,可是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一切,令得我們倆目瞪口呆。

“他媽的!”老餘暴怒地踢倒一隻裝滿石灰漿的鐵桶,白色的漿水流淌了一地。我們終是來遲了一步,化妝間內的所有家具都已搬空,在我們眼前的是一間剛剛粉刷一新的房間。

老餘抱住腦袋蹲在地上,神情沮喪。嘴裏喃喃地隻是道:“天意難違,天意難違呀!”

我真是看了於心不忍,安慰道:“別這樣,我們已經拚了命地搜集證據,我們盡力了,問心無愧。”

“拚了命,拚了命?”老餘眼睛裏閃過一道精光,有那麼一刻,我發覺他似乎興奮得想要跳起來。但他卻沒有。他緩緩地站起來,說:“我還有點事情要辦,你回巡捕房裏,把黃水根帶到百樂門大門口和我會合。”

當是時,老餘的神情出奇地嚴肅。我被嚇住了,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馬上就乖乖地遵命而行。事後想起來,我當時真應該阻止他,讓他別那麼瘋狂。但是那時我認識老餘還不到五天,我還不夠了解他,我還不知道他是那樣的一個具有雙重性格的人。他時而圓滑懦弱,時而剛強果斷,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經常促使他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而更糟糕的是,他對他之所作所為將會引發的嚴重後果了如指掌,當他確定無法獨自一人應對時,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拉上一個倒黴蛋和他一同分擔那可怕後果。

這次,他選中的倒黴蛋是我。

我一路奔跑著回到巡捕房,提出黃水根把他帶到百樂門,這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了。不同於傍晚時的冷清,街道被一股熙熙攘攘的人的洪流堵塞住了;在這洪流中,有向內流的,也有向外流的。人行道則被蜂擁而來的無數行人踩得發黑。我在人群中擦亮眼睛四下尋找,沒過多久就發現了老餘的身影。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老餘化了妝,但他的裝扮並不是出神入化的那一種,而且正相反,簡單得讓人難以置信。他穿著短衫,戴著草帽,拉著一輛人力車。隻要是個人,立刻就能斷定他並不是真正拉洋車的車夫。因為真正的車夫絕沒有他那樣胖的身材,也絕不會有他那樣白皙的皮膚。

老餘得意揚揚地向我炫耀:“怎麼樣?我的易容術還不錯吧?”

“非、非常好。”我結結巴巴地答道。老餘拍拍他身邊的地麵,示意我在他身邊蹲下。這下子,我們就更惹眼了。一個胖得異乎尋常的車夫,一個穿著長衫一臉稚氣的青年,還有一個瘋瘋癲癲的傻子,三個各異其趣的人蹲在一塊,嗨,來來往往的行人,誰還不多看我們幾眼?

我問老餘:“你懷疑凶手是董曼麗?”

老餘陰著臉答:“隻是懷疑,沒有證據。而且其中還有些疑點,我始終沒有想明白。”

其實我更不明白,老餘為什麼會懷疑董曼麗。像董曼麗這樣的風塵女子,是最聰明不過的。她沒有理由殺死李何氏,縱然她們擁有同一個男人,董曼麗也絕不該因此而爭風吃醋。董曼麗應該曉得,李墨軒這樣身份的男人,是不會娶他為妻的。即使李何氏死了,她董曼麗也絕沒可能成為李太太。董曼麗和李何氏雖有衝突,但也不該發展到殺人的地步。

正如老餘所說的一樣,這麼做董曼麗所付出的遠遠大於她可能得到的收益。

老餘不耐煩地揮揮手,像在趕走一隻圍繞著他嗡嗡叫喚的蒼蠅,“別問我,我也不知道,事實上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依靠的隻是一點點直覺,和一些模模糊糊的推測。換句話講,我在撞大運,我寄希望於黃水根這個瘋子能夠觸景生情,突然想起來點什麼。”

老餘說完這句話,驀地憂鬱起來,他垂下頭,大口大口地吸煙,然後又大聲地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一般。他有病,他真的有病,我看得出來。他是一個色盲,在他的眼裏,這個世界分明隻有黑和白兩種顏色,然而他卻偏偏必須要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正常人,一個正常到除了黑和白之外還能看得見灰色的人,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不幸。但是或許,這又是很多人的幸運。

老餘依然坐在一邊悶頭抽煙,黃水根依然對所有人沒心沒肺地傻笑,而我則在發呆。我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類似於憐憫的情緒。我意識到一個生活在一群正常人中的瘋子固然可憐,然後一個被迫生活在一群瘋子中間的正常人,不但是可憐,而且近乎是可悲。

老餘抬起頭,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一直想不通一個問題。凶手把屍體沉屍江中,那就是預備毀屍滅跡。那麼他為什麼還要把屍體的臉部劃花,這不是多此一舉嗎?除非,他能預料到這具屍體會被人發現。”

“然後呢?”我問。

“然後?我不知道了。我隻知道,黃水根究竟是死是活,就得靠他自己了。希望,見到董曼麗之後,能夠勾起他的一點回憶。”老餘的注意力集中到緩慢駛來的一輛汽車上,汽車在百樂門的後門停下,車上下來個娉娉婷婷的女子,正是董曼麗。

黃水根不負老餘所望地跳將起來。事實上他一看見董曼麗的臉,就一直呆呆傻傻。喪了魂魄的黃水根,屁股下好像裝了彈簧,一蹦七八尺高,拉都拉不住。

“鬼!”黃水根尖銳淒厲的叫聲,令我無由地打個冷戰。他直勾勾地看著董曼麗,目光中流露出的驚恐、懼怕,根本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他聲嘶力竭地大叫:“鬼!有鬼!”

“快拉著他走。”老餘似乎也沒預料到,黃水根會有這樣出人意料的表現。他一手擋住黃水根的臉,一手扳住他的腰,把他向後拉,“別讓董曼麗看見我們,快走!”

我如夢初醒,和老餘一起一左一右地將黃水根強行架了起來,向反方向奔跑。百忙中,我扭頭看了一眼,正巧看見董曼麗的視線移過來,我趕緊低下頭,但卻拿不準董曼麗是否認出了我。

“這是他的命啊。”我們把黃水根帶回巡捕房,我對老餘感歎:“命該如此,沒得救了。誰知道他會突然間發瘋呢?”老餘用腳踢著石子,陰沉著臉沒說什麼,隻說:“餓了吧?陪我去吃點東西。”

7

夜間十一點多鍾,天寒地凍,馬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都少了,顯得格外地寥落,馬路兩邊的路燈也顯得分外昏黃。我們出了巡捕房,選了間小鋪子坐下,一人點了碗餛飩。

我們選了靠近火爐的地方坐下,可到底還是冷。老餘把大衣的領子豎起來,雙手抄在袖裏,對著爐膛裏的火苗發愣。我見他情緒不佳,隻得沒話找話逗他開口。

“你為什麼會認為凶手是董曼麗?她沒有作案動機呀?”

老餘鬱鬱地說:“扒光一個女人的衣服,再劃花她的臉,裝進麻袋裏沉入江底,極像鄉下一種名為浸豬籠的私刑,這點我對你說過吧。”

“是的,可是董曼麗為什麼要把李何氏浸豬籠?按說應該倒過來,是李何氏想把董曼麗浸豬籠才對吧。”

“一開始的確是李何氏想殺死董曼麗,那天晚上李何氏根本不是想和黃水根私奔,她是想要殺死董曼麗,所以她根本不必攜帶任何衣服首飾。但李何氏沒有想到的是,董曼麗逆用了她的計劃,並且將她置於死地。”老餘緩緩地說出他的推測。

他說:自從李墨軒將董曼麗帶回家鬼混之後,李何氏感到她的地位受到了威脅。鄉下女性平日裏看起來是逆來順受,但當她的底線被打破時,她們就會變得大膽而蒙昧。當李何氏被董曼麗逼到牆角之後,她終於產生了殺死董曼麗,並將這個壞女人浸豬籠的念頭——就像她在鄉下時看宗族長老們做的那樣。

當然,這個計劃,她一個人是無法完成的,她可以從後門潛入董曼麗的化妝室,並將她殺死。但她需要一個助手替她將屍體運到碼頭沉江。於是,她找到黃水根協助她,這是她的貼身心腹,和她同樣愚昧,而且對她忠心耿耿,值得信任。

但是不巧的是,這個計劃被泄露了。大膽野性的董曼麗,不但沒有被這個計劃嚇住,反而想利用這個計劃,徹底除掉嚴重威脅她生命安全的李何氏。她注意到,她的身材與李何氏相差無幾。於是她事先打碎後街的路燈,躲在化妝室裏,當李何氏進入化妝室時,趁她不備一刀刺死了李何氏。然後擅長演戲的董曼麗,劃爛李何氏的臉頰,並脫下李何氏的衣服穿好,扮成李何氏的樣子,將李何氏的屍體抬上汽車,然後對開車的黃水根說:“計劃有變,現在你先將屍體運到我們說定的地方,沉到黃浦江裏,我隨後就來和你彙合。”

在昏暗的光線下,黃水根因為緊張,並不能去認真辨別,於是他真的中計了。他認為車上載著的是董曼麗的屍體,卻沒有想到,其實是李何氏的屍體。現在你知道了吧,這就是屍體不著寸縷,並且被劃花了臉的原因所在。

“我明白啦!”我快樂地大聲叫起來,“接下來由我來推理。”

接著董曼麗跟在黃水根的汽車後,冷眼看著黃水根沉屍滅跡。等到他做完這一切之後,她把頭發披散下來,突然出現在黃水根眼前。下麵的事情你該可以想象到了吧,一個沒什麼文化,滿腦子迷信觀念的鄉下人,突然看見自己剛剛殺死並沉到江底的女人出現,還對著他獰笑。無比的恐懼,會讓他變成什麼樣子呢?或許董曼麗隻是想嚇暈他,然後再殺死他。但當董曼麗發現,黃水根瘋了之後,她當真是喜出望外。這樣的結局對她來說更加有利,一個死了,一個瘋了,即使日後有人發現屍體追查命案,也隻會認為最大的凶嫌是瘋子黃水根。誰叫他們倆一塊失蹤的呢?

“合情合理的推測,”我喃喃地說,“但也僅僅隻是推測,你沒有任何證據。而且單隻是用‘消滅威脅’來解釋董曼麗的殺人動機,也不太能令人信服。”

老餘苦笑,“是啊,還有很多地方我沒想通。最難辦的是,我沒有半點證據證明我的推測。董曼麗太敏感了,她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威脅,並毀滅了一切可能對她不利的證據。”

“明明是你打草驚蛇,讓董曼麗提高了警惕!”我可沒被老餘可憐巴巴的樣子唬住,衝著他大聲嚷嚷。

老餘狡辯說:“不是打草驚蛇,而是敲山震虎。我隻是想嚇唬嚇唬她。事實上我也成功了,當時她的情緒就激動起來,而且整個臉嚇得都變白了。你也看見的,你看見的對不對?”

我定定地看著老餘,麵無表情,“敲山震虎?恭喜你,你確實是把老虎給震到啦,可惜老虎突然奔跑起來,把所有的足跡踩得一團糟。”

“怎麼說我也是你的四叔,你這樣說我可太沒規矩了。”老餘嘟囔著垂下頭,他給自己嘴裏塞了支煙,可劃了好幾根火柴都沒劃亮。我注意到,他在偷眼觀察我的表情,這是他心虛的表現。我看出來了,我凝重起來了,我終於意識到老餘有可能背著我做了一些對我不太有利的事。

“你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

“你到底做了什麼?”

“我真的什麼也沒做。”

我表情嚴肅,我法相莊嚴,我腰杆筆直,我雙目炯炯。

老餘顧左右而言他,“這個案子我們已經走進了一條死胡同。前麵沒路了!那麼我們應該怎麼辦呢?當然是想辦法找到一個鐵錘,往前打出一條路來。”

“我們手上沒有鐵錘,我們擁有的隻有一副會疼會痛會受傷的血肉之軀。麻煩你告訴我,準備要用血肉之軀去衝撞前麵的銅牆鐵壁,並且很可能將要撞得頭破血流的人是誰?”

“是我和你。”老餘恬不知恥地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是我侄兒我是你叔叔,我們倆是天造地設珠聯璧合的搭檔。這樣的美差,我怎麼能夠漏得了你呢?”

老餘情緒激昂,老餘意氣風發。他決定賦詩一首,以表達他激越的心情。老餘曰:“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南牆也不回。不把南牆撞個洞,說不回頭就不回。”

我站起來付錢,準備離開這個已經陷入某種亢奮狀態的人。人可以善良,但不能太熱血,更不能更衝動。為了救一個毫無知覺的瘋子,搭進一個時而油滑時而激奮的老頭子,再搭進去一個喝了十年洋墨水,前途一片光明的年輕人,這不劃算。一加一大於一,這道簡單的算術題連大字不識一個的老婆婆都會算。

老餘沒有出言挽留,他幽幽地注視著爐裏搖迭的火光,反複地嘮叨著:“那是一條命,一條人命!”我頭也不回:“那是條瘋子的命。”老餘仰起頭,充滿純潔和好奇地問我:“瘋子不是人嗎?”

好吧,我認輸了,“你想怎麼做?”

老餘的眼睛開始閃光,“很簡單,繼續敲山震虎。那隻老虎臥倒在草叢裏,我們是找不到它的,必須讓那隻老虎感到惶恐,不安,然後驅趕它從草叢裏跳出來,我們才有希望抓到它。”

我皺起眉頭,希望自己能夠跟上老餘跳躍的思路。我知道老餘使用的策略是非常正確的,但我心中總是隱隱約約有些不安,可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到到底是什麼讓我不安。幸好,這個令人糾結的問題並沒有糾纏我太久的時間,我很快就知道了,我不安的原因是什麼。

我聽到一陣破風聲,很響,很激烈,從我的後腦勺上方傳來。緊接著我左胯子上挨了一腳——是老餘踢的。這一腳帶動的衝力讓我的身子劃出一個弧形,恰好避讓過一把鋒利的飛刀。

接著又是七八塊板磚向我飛過來,這我可就再不能夠全數躲開了,我躲開了五六塊,但還是有一塊砸到了我肩膀,一塊砸到了腦門,血呼呼一下流下來,糊住了我的眼。我抹了抹眼,這才發現有十幾個氣勢洶洶的大漢,正從對街向我衝過來。

老餘撩撩衣襟,做了一個攻擊的架勢,我以為他要衝過來拍死幾個,但他隨即轉過身,撒腿就跑。

“快跑啊!”跑出去二十多米,老餘才顧得上招呼我一聲。

我很想為這一句話抽他,但我的這位好四叔,又把我拉下十米。我趕緊也跑。後麵那些人也回過神來,一邊追一邊衝我們丟石子。“抓住他!”“砍死他們!”之類的呼叫,在我們身後此起彼伏。

“你是個渾蛋!”我跑到和老餘並肩時衝他大喊。現在我已經全部明白了他的缺德計劃,我很生氣。

“嘿嘿嘿……”老餘笑得很開心。他沒法不開心,因為我一吐氣開聲,就跟不上他的腳步了。我可以為他擋住大部分襲過來的火力。

於是我也不說話了,拚命跑。道路在我眼前變得模糊,我的肺擴張得好似要爆炸,腦門上流淌下的血澀得我視線模糊。老餘也氣喘如牛,他搭著我的肩膀急促地說:“跑啊,跑過前麵那道彎就好。”

可我已經跑不動了,我的腳好像絆到了什麼東西,我們像兩個麻袋一樣飛跌出去,摔得兩眼發黑。我看見有很多腳從我眼前跑過,我聽見熟悉而刺耳的銅哨聲。老餘一邊喘粗氣一邊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瞧,我們現在有人證了。”

“這有用嗎?”我大聲問。我們生活在一個並不崇尚證據的社會裏,再多的證據,也比不上一張嘴的力量。

“時間,我需要的是時間。”老餘笑著說,“我要一個借口把董曼麗抓進巡捕房,隻要給我半個小時,我就能撬開她的嘴。”

8

我們找到了人證,可董曼麗卻不肯給我們時間。

我們走進百樂門的時候,她已經把自己懸掛在了舞台上,晃晃悠悠的。地上有一張紙,是董曼麗寫的,是給我和老餘的。上麵隻有幹脆利落的六個字:你們不死,我死。

董曼麗掛在梁上,頭下垂,嘴角泛起詭異的弧線,眼睛睜得老大。一陣風吹來,她的屍體晃悠起來,仿佛在對我們發出無聲的嘲笑。我和老餘都有很多疑問想要問她,但她伸出的舌頭雖長,卻再也無法回答任何問題了。

在張長庚看來,這恐怕已經是他最為期待的結局。他用不費他半毛錢的空話套話,狠狠地誇獎我和老餘一頓,然後宣布此案到此結束,屁顛屁顛地將李墨軒請來,向他解說案情。

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是我們所能夠插手的了。一大堆領章上帶星的、帶花的警官,把李墨軒包圍得水泄不通,而我們這兩個破案的真正功臣,卻被派到百樂門外站崗。哦,跟我們一起做伴的還有那個叫安德烈夫的白俄。

安德烈夫斜眼看著老餘,目光中帶著毫不掩飾地幸災樂禍,“嗨,警官,你的功勞沒有了。”老餘坐在台階上,用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對安德烈夫的挑釁充耳不聞。這可不像是他的性格,看來他遭受的打擊太大了。我安慰說:“四叔,別這樣了,雖然沒有了功勞,但是至少我們救了一條人命。”老餘緩緩地抬頭看我一眼,又掉頭看了看裏麵的舞台,“可同時我們也害了一條人命。”

“她是罪有應得!”我爭辯說。

老餘麵無表情地凝視我一會兒,突然抬起手來重重地敲自己的腦門,仿佛十分痛苦的樣子:“想不通啊,想不通啊。她為什麼要死呢?為什麼?”我嚇壞了,“這不很明顯嗎?她是畏罪自殺的。老餘你別鑽牛角尖啊。”

“可是她可以不死的。”老餘使勁捏著自己的眉心,“她分明還有很多牌可以打,她為什麼要死呢?”我嘟囔:“想那麼多幹嗎,反正案子已經破了。”“不是,我總感覺到有什麼不對,我心裏難受啊!唉,或許我該找那個張媽來,再多了解些情況。”安德烈夫突然插口問:“你們說的是那個長得像一匹馬的女人嗎?”

“你知道她?!”我與老餘異口同聲地驚問。

“當然。百樂門裏外的事,怎麼能瞞得過我?”安德烈有些得意揚揚,“聽說她是李先生的奶娘,也是他最信任的人。對了,她和董小姐的關係也不錯。”

我腦子一蒙,幾乎跳了起來。張媽曾經說過,她進李府才五六年;張媽還說過,她聽不懂李何氏和黃水根在背地裏的嘀嘀咕咕。如今看來,她對我們說謊了!她為什麼要說謊?

我隻是幾乎要跳了起來,而老餘卻已真的跳了起來。他一邊用西洋式的擁抱禮表達他對安德烈夫的感激,一邊歡快地大喊:“我明白啦!我明白啦!”他的心情很好,很放鬆,這連傻子都看得出來,以至於現在的他看起來簡直就是魅力四射,但這卻讓我和安德烈夫更加訝然乃至於惶然。

在大庭廣眾下被另一個男人摟抱的白俄,粗暴地將老餘從自己身上撕下來,接著遠遠跳開,警惕地望著老餘。但老餘卻已把注意力移開,整整衣衫,大步向被長官們包圍的李墨軒走去。

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但他臉上的表情我很熟悉。每當他要惹事前,他就這麼一副臭屁模樣。我趕緊跟上去。我知道我拉不住這將近二百斤的孫子,但我可以在他把禍闖得更大之前製止他。

被派去把守大門的老餘虎虎生風地向裏走,新丁唐驚風畏畏縮縮地跟在後麵,這樣的組合,立刻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張長庚使勁瞪我們,用盡他的全力。但現場還有幾個比他更大的警官,甚至還有洋人領事,他沒法子像往常一樣大聲地嗬斥我們,扇我們的耳光,製止我們繼續前行——說實話,我倒寧願他能那麼做。

果然,老餘中氣十足地大老遠就一聲斷喝:“李先生,請問貴府的張媽,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老餘的口氣很沒禮貌,就如同在巡捕房裏審問犯人一樣,當即就有幾個長官忍不住要嗬斥他。但洋人領事就在旁邊,他們擔心這樣會給領事大老爺留下粗魯的印象,所以剛剛張開口,又忙不迭地閉上了。這種立在人群之中卻孤立無援的感覺讓李墨軒覺得不適,他猶豫一陣子,隻好開了口:“她是昨晚誤食鼠藥去世的,我很傷心,因為她是我的奶娘。”說完,李墨軒甚至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轟然一聲,難堪的寂靜被打破了。這個長官安慰說要節哀順變,那個長官讚李墨軒仁義重情。每個人都拚命地找話說,仿佛要彌補剛才的啞然。老餘哈哈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在一片蠅嗡之中顯得特別刺耳,所有人又安靜下來,張長庚又開始瞪他。

老餘不看他,他是不敢看,他也許是害怕看了之後會泄氣會退縮。所以他一直看著李墨軒的眼睛,緩緩地道:“我想說一個故事,李先生有興趣聽嗎?”

李墨軒風度翩翩地微笑:“願聞其詳。”

兩個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簡直已可以滋出星碎火花,但他們居然還都在微笑著。老餘緩緩道:“從前,有一個富翁,他想殺死自己的妻子。但他身份高貴,他不想手中沾血,於是他就擬定了一個堪稱經典的殺人計劃。首先,他假裝愛上一個交際花,為她花錢如流水,甚至也許還對她說過些什麼‘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之類的情話,隱約表示如果妻子死後一定會娶她。接著,他又故意把那個交際花帶回家裏,在妻子麵前胡天黑地,成功地挑起了妻子的嫉妒之心。這個時候,一個關鍵人物出場了,她就是那位富商的忠仆!”

“老餘愛講笑話,開玩笑的,開玩笑的。”我試圖把老餘拉開,但老餘憑借著他的體重優勢,倒先把我給甩開。老餘繼續直視著李墨軒,那模樣仿佛是希望在他臉上發現點什麼,但李墨軒卻一直保持著矜持的微笑。

“一個愚昧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個妒火中燒的女人,是非常容易被挑動的。在那個忠仆的教唆下,富商的妻子擬訂了一個殺人計劃。但她沒想到的是,轉過頭,忠仆就將她的殺人計劃透露給了交際花。交際花先是驚慌,後是生氣,再然後她忽然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富商說過的話。她認為如果富商的妻子突然失蹤了,富商一定會娶她。殺人的念頭在她心中像野火般燃燒起來,再也遏製不住。她動心了,何況忠仆還給她策劃出一起完美的謀殺方案,如果按照這個方案施行,她一點風險也沒有。於是,她真的就動了手。”

李墨軒一聲冷笑,有些疲憊地揉揉眉心,“我想,接下來你要說。當巡捕發現了妻子的屍體時,那位富商故意讓忠仆透露出一點似是而非的訊息,迷惑辦案的警探。再後來,富商發現,這兩名警探非常聰明,聰明得甚至已經猜到了交際花的謀殺手段,於是富商就啟用了他準備的第二套計劃。”

“沒錯。”老餘幹脆利落地答道,“交際花謀殺辦案警探未遂,驚慌地找到富商,要求他用他的影響力救救她。富商斷然拒絕了她,也許還講了許多絕情絕義的狠話,甚至是赤裸裸的威脅,誰知道呢。走投無路的交際花絕望了,最終隻好以一根繩索,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到了最後,忠仆誤食鼠藥而死亡的結局,也就不難猜測了。”

現在,沒有人還會不知道,老餘在影射李墨軒是殺人凶手。張長庚再顧不得他的形象,氣急敗壞地一個大耳刮子扇過來,“你胡說些什麼!李先生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如果你沒有證據再胡說八道,我就扒了你的這一身黑皮,辦你個胡言誹謗的罪名!”

我聽懂了張長庚話裏的意思:如果老餘真的不識相,拿出什麼鐵證來的話,那麼後果就絕不僅僅是被辦個“胡言誹謗”這樣簡單了。我擔心地看著老餘,希望他不要再一錯再錯。老餘明白了我目光中的意思,大咧咧地一攤手,“我是開玩笑的,哪有什麼證據,事實上我什麼證據也找不著。”

“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現在我心情很不好。”每個人都看得出李墨軒的憤怒,因為他把手指關節捏得啪啪作響。李墨軒轉頭對張長庚說:“張探長,你該好好管管你的屬下。胡言亂語,是會出人命的。”

張長庚點頭哈腰,“是是是,純粹的胡言亂語。李先生這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怎麼會做這種事呢?”

“哈哈哈……”老餘笑得更暢快更大聲了,他的眼睛在閃光,“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當然不會做出殺妻的勾當。但一個快破產的人呢?我想作為一個富商,他應該是很惜命的吧,所以富商為自己或自己家人買一份高額保險,一點也不會引人注目。”

李墨軒的臉瞬間變得蒼白,是那種死白死白的顏色,就和李何氏剛剛被從黃浦江裏打撈上來時的膚色一樣。張長庚也閉上了嘴,他不嗬斥老餘了,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李墨軒,把原本高高舉起的大巴掌又悄無聲地收了回來。

“橡膠好啊,人人都說做橡膠生意能賺錢。”老餘臉上帶著勝利者的笑容扯得雲裏霧裏,“於是你也買橡膠股票,我也買橡膠股票,把薄薄的一張紙,價錢都給炒到了天上。李老板李先生,能不能給我老餘解個惑,這橡膠到底是個啥玩意呀?這玩意的價錢能比黃金還高嗎?這麼多人都在炒橡膠,這價錢能隻升不跌嗎?”

老餘開始笑,大笑,邊笑邊往後退。退了三五步之後,他轉身大踏步向門外走去。我猶豫了一下,一溜小跑跟上去。沒有人攔我們,也沒有人嗬斥我們。在上海這樣一個金錢至上的地方,沒有人會願意為一個即將破產的富商出頭。中國人不會,洋人也不會。我愛這可愛的拜金主義!

門外,陽光耀眼。

我們是在一個星期之後,從黃浦江裏撈起李墨軒的屍體。他倒是穿著衣服,但他的臉也同樣被利刃劃得縱橫交錯。

他是自殺的,至少有八十個人可以證明,他們看到李墨軒像瘋了似的在臉上割了十幾刀,然後義無反顧地跳進黃浦江。

“他不是給李何氏投了巨額保險嗎?他的謀殺手段天衣無縫,連法律都拿他沒辦法,保險公司隻能乖乖賠錢,他為什麼還會破產?”我大惑不解地問。

老餘略為沉思之後,給了我一個答案:“保險公司就像晴天裏的一把傘,如果李墨軒還是一個富商,他就很快能得到保險金。但如果他快要破產了,那麼這把傘就會找出一萬個要把傘收起來的理由。”

我歎口氣,費力地把李墨軒的屍體搬上板車。雖然我和老餘共同破了那樁大案,但我們倆在巡捕房的地位還是沒有絲毫改變,這樣的苦髒累活照例還是由我來做。

“把屍體拉去哪?巡捕房?”我問。

“這種死人,就是我說過的第一種情況的死人。不用拉回巡捕房了,隨便找個地方,把他化了吧。”老餘以手合上李墨軒至死不閉的眼睛,冷冷地答道。

傷痕

文\\\\張勇

1

“嘿,寶貝,你沒事吧?”叫麥子的男人跪在顏色暗淡的沙發旁,眉頭緊緊地擰在一起,兩隻眼睛中焦慮地閃爍著無比疼痛的光。

濃重的傍晚,天邊最後一道晚霞即將化作第一抹今夜的黑,屋子裏昏黃的台燈下,一個瘦弱的小女孩蜷縮在沙發的一角,將她的一隻小手放在麥子溫暖的大手裏,那隻小手的食指上,一道深深撕裂的血口子已近幹涸,濃稠的血液滴在地板上,抹在沙發上,凝固在那隻柔嫩的小手上。

“我們去醫院吧,好嗎?”麥子輕輕吹著那讓人心碎的傷口,哀求道。

小女孩一聲不吭地搖搖頭。

“還疼嗎?”

小女孩依然搖搖頭。

“告訴爸爸,究竟是怎麼弄成這樣的?”麥子異常害怕自己的語氣變成逼問的腔調,盡量柔和而緩慢地吐出每一個字。

小女孩突然將小手縮回到胸前,緊張地盯著眼前這個麵孔幾乎扭曲的男人,恐懼得一動不動。

“別怕,別怕,寶貝。”麥子將自己全部的緊張、焦慮、心痛與猜疑硬硬咽下,甚至努力讓自己的麵部顯得若無其事,“告訴爸爸,不管怎樣,爸爸不會怪你,一點一點都不會。好不好?”

昏黃的燈光撫摸著小女孩細膩光滑的臉蛋,她兩條可愛的小眉毛擠了一下,遲疑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別怕,寶貝,你最乖了,不用說話,指給爸爸看看就行。”麥子看著眼前這個無動於衷的小丫頭,幾乎要放棄自己的嚐試,他的腦海中此刻不停地回蕩著一個女人的臉龐,一個異常清晰地痛苦掙紮著的女人臉龐!

時間停頓了幾秒後,小女孩那帶著血口子的手指突然微微向窗口一撇。麥子立刻抬起頭,雙眼頓時呆滯在那裏,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在他眼眸中熊熊燃燒。

窗口處,一隻綠色的雄性蜥蜴正躲在籠子的角落裏,用它冷酷的眼珠警惕地盯著這個世界。籠子的邊框上,掛著一小塊晶瑩透明的肉皮。

2

我叫麥子。我已經絕望得幾乎無法活下去。

現在是淩晨一點,我依然睜著雙眼,困倦從心底的各個角落聚集到眼眶周圍,逼迫它閉上,但無濟於事。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該怎麼辦?

看看鏡子中那張消瘦的臉,他是誰?他真的是我?天哪。

關掉所有的燈,屋外明亮但陰冷的月光斜斜地鋪進屋裏,沙發上蜷縮著一個熟睡的小女孩,她是我的女兒,她叫薇薇。我很想撫摸她,可是我不敢,於是伸出的手指就那樣停在她的麵前,顫抖著,顫抖著,手腕上深深的傷疤在月光下像骷髏的印章,格外恐怖。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無論她正睡得多麼多麼香甜,隻要我的手指觸碰到她的皮膚,哪怕隻有0.01秒的接觸,她都會突然驚醒。可隻要我不碰她,無論身邊發出多大的聲響,她都可以安穩地睡下去,怎麼都醒不來。

我很傷心,聽著她細微的喘息,我一遍又一遍地懷疑,這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我自己的親生女兒對我是這麼陌生與恐懼?難道我在她眼中隻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惡魔?

“嘭!”

窗台上的鐵籠子突然發出一聲響動,是那隻該死的蜥蜴!

我驚恐地看了一眼薇薇,生怕她被吵醒,還好,她依然睡得很香。我憤怒地站起身,手刷的一下伸出去又陡然縮回來,那個綠色畜生的脊背,此刻在月光下反射出一種詭異的暗綠色,仿佛在嘲笑我的無能。

“薇薇?”

我再次軟弱地蹲下,雙手捂住臉龐,無比痛苦地看著她。

就在幾個小時前,當知道是那該死的蜥蜴咬破了她的手指時,我真想一把抓住那個該死的東西,雙手用力將它的脖子生生扭斷,不!不!不光要扭斷它的脖子,還要扭斷它的脊椎,扭斷它的腿腳,捏碎它的頭顱!

可是我不能。

薇薇突然痛哭著跪在我麵前,求我饒了它,她流著眼淚不停地哭喊著:“爸爸,爸爸,是我錯了。嗚嗚嗚……它一天沒有喝水了,我怕它渴死,家裏的水都被我喝光了,水龍頭太高了我又夠不到,所以,我隻有伸過手去,讓它喝我的血。嗚嗚嗚……爸爸,爸爸,我錯了,你打我吧。”

天哪,你能相信嗎?這居然是一個不到7歲的小女孩說出來的話。讓一隻蜥蜴喝自己的鮮血?薇薇,你到底是怎麼了?

想到這裏,一種無法遏製的絕望突然從心底裏迸發出來,冰冷的血液嗖地侵占了整個身軀,我立刻哆嗦成一團,怎麼都控製不住。

該死的蜥蜴,總有一天,我要毫不留情地弄死你!

3

“嗨,小蜥蜴,你還好嗎?爸爸又去上班了,要很晚很晚才回來,又剩下你跟我了。你還口渴嗎?今天我會把我的水都留給你喝,我一點都不渴,別擔心,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叫薇薇的小女孩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盯著模糊的玻璃窗外那片烏突突的天空,今天很陰沉,沒有一絲陽光。

“爸爸跟媽媽是好朋友,所以,媽媽口渴時可以喝爸爸的血。我跟你也是好朋友,為什麼你口渴的時候卻不能喝我的?我不明白,也不知道該怎麼問爸爸,他看起來非常不喜歡你,對麼?”

“小蜥蜴,你為什麼躲得那麼遠?你為什麼一動也不動?你在害怕嗎?別怕,我會保護你的,我會求爸爸不要傷害你的。唉,要是有媽媽在就好了,爸爸一定會聽媽媽的話。”

“嗯,有個悄悄話,很想告訴你,我真的真的很想媽媽。你有沒有在這個屋子裏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我覺得媽媽就在我們的身邊,雖然我看不見、摸不到她,但我總感覺她正在撫摸我、親吻我,就像以前一樣。”

窗外的烏雲終於積攢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滴雨水突然斜射在玻璃上,滑下一條筆直的水線,緊接著,豆大的雨點紛紛擊打在窗戶上,黑色的濃雲卻沒有一點散去的痕跡,似乎想要把整個屋子吞噬。

薇薇突然站起身,跑到大鏡子麵前,靜靜地待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看著鏡子裏那個小女孩發呆。

“小蜥蜴啊小蜥蜴,你還記得嗎?媽媽說,每當天黑沉沉的時候,我笑起來的樣子就很像她小時候拍過的一張照片,是怎麼樣的笑來著?”

“媽媽,如果你真的還在這間屋子裏,就在鏡子裏笑一笑吧。”

4

我叫麥子。我一直無法讓自己入睡,今天是第96天。

今天下午回家上樓梯時,我無意間聽到了兩個鄰居的對話。他們說,今天傾盆大雨的時候,樓道裏又隱隱約約飄散著陣陣淒涼的哭聲,那哭聲若隱若現,不是嬰兒的啼哭,也不是婦人的哀號,卻很像是幽怨的哭訴。那哭聲太詭異,讓人聽著毛骨悚然,於是誰都不敢開門去探個究竟。

“薇薇,你今天在家裏乖不乖?”我試圖抱一抱女兒,但她膽怯地躲開了我的擁抱,隻是微微點了點頭。

“薇薇,今天下雨有沒有害怕?”我看著眼前這個柔軟的丫頭,搜腸刮肚著該說點什麼好。不知道為什麼,她能對我說的話越來越少。

薇薇搖搖頭,還是不吭聲。

“真勇敢啊,”我努力地誇獎她一聲,“對了,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哭聲?”

薇薇突然愣在那裏,傻了似的盯著我的眼睛。從她的眼睛中,我看到一種無法體會的神情,是恐懼,是迷惑,還是驚慌?

“嘭!”

窗台上的綠色蜥蜴又弄出了煩人的聲響,我惡狠狠地瞪了它一眼。薇薇極度不安地看著我,小身體似乎在微微發抖。

“薇薇不怕,不怕。”我忍住悲傷,再次試圖伸出手去摟住她,但是她再次躲開了。

“爸爸……”她突然戰戰兢兢地吐出兩個字,然後又立刻忍住,仿佛很害怕說出接下來的話。

“嗨,薇薇,怎麼了?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啊,你為什麼這麼害怕爸爸,爸爸這麼愛你,難道你感覺不到嗎?別怕,別怕,有什麼就說出來,無論說什麼爸爸都不會怪你的,好不好?”

“爸爸,你……”薇薇聽完我的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再次猶豫著開口,又猶豫著咬住嘴唇,柔嫩的嘴唇被牙齒咬出一個深深的印痕,好像她此刻異常得焦慮。

“說吧,寶貝!”我努力給她一個微笑。

“你、你不要,傷害小蜥蜴好不好?”薇薇終於鼓足勇氣說出來,淚水一瞬間浸濕了她的眼眶,“嗚嗚……這是媽媽留給我的唯一東西了。”

“好的,爸爸答應你,爸爸答應你,乖孩子。”我又伸出手去摸摸她的頭,這一次她沒有拒絕。

“嗚嗚……爸爸,你是不是很不喜歡媽媽?”薇薇委屈地抽泣著。

“嘿,為什麼要這樣說?爸爸沒有不喜歡媽媽啊,爸爸同樣地愛你跟媽媽,你知道嗎?”

“嗚嗚……其實、其實,我是想跟你說,”薇薇突然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非常鄭重地說,“剛才你沒回來的時候,媽媽就在我的身邊,帶著我一起唱歌來著,可是你一回來,她就嚇跑了。”

“親愛的薇薇,你依然很想念你的媽媽對嗎?”我沉重地歎息了一聲,手指輕輕觸碰在她的小臉蛋上,那讓人心疼的小模樣是如此像她的媽媽。我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忍了好一會兒,還是咬著牙說,“寶貝,你的媽媽已經死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5

“大夫,這種蜥蜴不會有毒的,是吧?”我惶恐地問著醫生。

“咬到哪兒了?”那醫生愛答不理地問了一句。

“手指,我女兒的手指頭,”我快速地描述著,“有個一厘米深的口子,很深,像是用牙齒硬生生撕裂開的,肉皮都翻開了,我給她擠過兩次血,是那種很黏稠的暗紅色,每次隻能擠出一兩滴,我女兒疼哭了,我就不敢使勁。”

“哦。”那醫生點點頭。

“然後用酒精消了毒,沒有包紮。我問了問她,她似乎沒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隻是覺得手指有點發脹;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症狀,小女孩自己描述不出來。”

“按理說,目前市麵上常見的寵物蜥蜴,本身通常是不帶毒的,但是這種東西身上會帶有很多病毒細菌,比如沙門氏菌等。你應該趕緊帶著你的女兒來醫院做專門的檢查、化驗,你的女兒呢?”

“她、她、她不喜歡出門。”我猶豫著說出口。

“簡直是胡鬧!”

6

又是一個不眠的淩晨。

我睡不著,盡管身體已經極度疲憊。

今天特意洗了一個熱水澡,衝刷掉全身的倦乏,但依然睡不著。

每次閉上眼,她的麵孔總會刷地鋪滿我的腦殼,是吼叫,是痛哭,是絕望,是無法自拔的自殘。

她是我的老婆,半年前死於自殺。你們千萬不要誤會,不要以為是我殺了她,我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意,更是從來沒有想過要主動結束她的生命。

今晚的月亮依然很鮮豔,很鮮豔的黃色,讓人感到一種徹骨的冰冷。我撫摸著自己手上的傷疤,那是深深的咬痕,它來自我的老婆。

你說,人究竟有沒有靈魂?一個人死去,她的靈魂會不會集聚在一個地方,怎麼都不肯散去?

我老婆死的那天,急救的醫生來過我家,臨走的時候,他悄悄地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我的房子裏陰氣太盛,讓人感到冰冷的寒。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可是現在想起來,我越來越覺得是老婆的陰魂不散。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扔掉、燒掉、洗掉、衝刷掉所有可能沾染著我老婆痕跡、味道甚至僅僅是她使用過的東西,不管什麼。

整個房間雖然依然破舊,但已經是用我微薄的工資重新換過了,什麼都沒有我老婆的痕跡了。哦,不對,除了那隻蜥蜴,那隻給我女兒帶來傷痕的蜥蜴!

我緊緊地盯著它,這個家夥呆呆地趴在那裏一動不動。

“掐死它,掐死它!”

一個聲音在我頭腦裏一次又一次地重複,隻剩下它了,最後的陰氣,弄死它,這個房間將從此恢複安寧。

“饒了它,饒了它,嗚嗚……”

薇薇哭泣的小臉在我頭腦中盤旋,那是我乖巧的女兒的唯一一點懇求,我怎麼可能讓她傷心?

月亮很鮮豔,很鮮豔,薇薇睡得很安詳,我隔著空氣,送給她一個淡淡的吻。

這麼美麗的女孩,為什麼要從一出生就忍受著這麼多不公平的事情,忍受我的貧窮,忍受媽媽的瘋癲,忍受媽媽的死去,忍受我每天出門工作帶給她的無窮寂寞。

我不禁捂住頭顱,再也不敢想下去。

寶貝,對不起,誰也不能再傷害你哪怕一個指頭;該死的蜥蜴,你再敢觸碰她一下,我一定把你碎屍萬段!

7

“爸爸,我害怕。”

深夜,不知道幾點。

薇薇突然打了一個寒戰,驚醒過來。她哆嗦著,緊緊貼著我,“我好害怕。”

“嘿,親愛的薇薇,你怕什麼?”

“我怕壞叔叔。”她說著,再也不吭聲了。

“哪裏有什麼壞叔叔?”我輕輕地摟住她嬌小的肩膀,“乖孩子,別怕,別怕,從來都沒有什麼壞叔叔,有爸爸保護你呢。”

“不是的,不是的。”薇薇突然緊張起來,身體不停地顫抖,“經常有一個壞叔叔,來找我跟媽媽,每次都會欺負媽媽,讓她很難受很難受。”

“你說什麼?”我不由得吃了一驚,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薇薇顯然被我驚愕的表情嚇住了,一聲都不敢吭。

“真的嗎?”我努力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在爸爸不在家的時候?”

“嗯,嗚嗚……”薇薇心中集聚的恐懼終於爆發出來,“所以媽媽不讓我出門,說我一出門就會被壞叔叔給搶走,再也回不來了。”

“寶貝,這就是你害怕出門的原因對嗎?害怕被壞叔叔搶走了?”

“嗯!”

“嗬,乖孩子,別怕,有爸爸保護你呢。”我緊緊地摟住她,心中不禁泛起一種無法排解的酸楚,這孩子已經被她那曾經瘋瘋癲癲的媽媽嚇得不成樣子了,可我該怎麼辦?

“爸爸。”

“嗯?”

“你會保護媽媽,對嗎?”

“對,對!”我真想再次告訴她,你的媽媽已經死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可是我沒有那種勇氣再次直視著薇薇那雙含著淚水的小眼睛說出這樣殘酷的話,於是,我隻能這樣應付她。

“如果遇到壞叔叔,你會打死他對嗎?”

“對,對。”我點點頭,“所有欺負你的,欺負你媽媽的,都是壞叔叔,爸爸都會打死他。”

“你保護媽媽,是因為你跟她是好朋友,對嗎?”

“對,對……”我已經不忍再聽下去,眼淚瘋了似的湧進眼眶,又被我狠狠咽了回去。

“你保護我,也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對嗎?”薇薇依然喋喋不休地摧殘著我的心。

“是的,我親愛的女兒。”

“那你也會保護我的好朋友,對嗎?”

“對,對!”

“那誰要是欺負了我的小蜥蜴,你一定要幫我打死他。”

“好,我答應你。”我應付道。

“爸爸?”

“嗯?”

“我想給你唱媽媽教我唱的歌。”

“乖孩子,天亮了再唱好嗎?你現在要睡覺了。”

“媽媽昨天還領我一起唱過,很好聽很好聽!”

“孩子,你的媽媽死了!”我的心底裏這樣狠狠地說道。

8

我叫薇薇,我有一個秘密。

在媽媽離開之後,爸爸瘋了,他幾乎扔掉了媽媽留給我的一切東西。

可我不是個乖孩子,我偷偷地藏起來一個漂亮的大海螺。媽媽說,它是在我降臨到這個世界之前來到她身邊的,如果沒有它,或許根本不會有現在的我。

媽媽還說,那個大海螺喝過她的血,所以不管怎樣,我要時刻帶在身邊,她的鮮血浸泡的大海螺可以辟邪,可以消滅一切災難,是我的保護神。

從我記事開始,媽媽就開始很在意我的安危,不讓任何人接觸我,不讓任何人撫摸我,她時刻把我關在家裏,囚禁著我。因為這個,爸爸跟媽媽凶凶地吵過很多很多次,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嗚嗚……”

我在唱歌,唱一首媽媽教給我的歌,她就在我身邊,隻有我能看到。

媽媽,我好想你。

9

“媽媽,媽媽,爸爸的手腕上為什麼有一個深深的傷疤?”

“哦,乖孩子,別害怕。那是因為媽媽口渴了,家裏一點水都沒有,爸爸是媽媽的好朋友,所以,爸爸讓媽媽喝他的鮮血。”

“那我們是不是好朋友?”

“當然是啊。”

“那你以後口渴了,喝我的好不好?”

“媽媽,你在哭嗎?”

“哦,乖孩子,我沒有。嗚嗚嗚……我在唱一支歌。嗚嗚嗚……”

“媽媽,你為什麼每天都在唱這個歌?它聽起來好像在哭一樣。”

“乖孩子,哭是要流眼淚的,你看媽媽有眼淚麼?媽媽每天唱是因為媽媽喜歡聽啊。”

“那你教我吧,我唱給你聽。”

“嗚嗚嗚……”

“媽媽,你怎麼了?”

“乖孩子,媽媽口渴了,家裏沒有水。”

“媽媽,你喝我的鮮血吧。”

“好。”

“啊——”

“疼嗎?我的乖孩子。”

“不。嗚嗚……”

“保護好我們的秘密,我的乖孩子,永別了。”

10

我叫麥子。

七年前,一個叫虹的女人嫁給了我。然後過了8個月,薇薇早產,從那時起,虹再也沒有出過這個家門半步,直到她死去。自從虹死之後,我再也沒有睡過覺,到今天已經整整97天了。

你體會過什麼叫死亡嗎?

我再也睡不著,是因為我親眼看見了虹的死,沒有鮮血,沒有扭曲,沒有血肉模糊,沒有肢體變形,那麼安詳地死。

我怎麼都無法相信,她就那樣不明不白地離開我跟薇薇,沒有任何遺書,沒有任何征兆。

每當閉上眼睛,那一天的一幕幕就那樣血淋淋地展現在眼前,盡管沒有一滴真實的鮮血。

我看到,虹靜靜地躺在地板上,一隻胳膊半搭在薇薇的小腿上;薇薇渾身蜷縮成一團,一看到我就痛哭著跑過來,拉著我的手腕往她媽媽的嘴邊硬拉亂拽,邊拉邊喊:“爸爸,媽媽說她口渴,你快給她點鮮血喝,你快救救她,嗚嗚嗚……”

噢,天哪。

我失落地捂住自己沉重的腦袋。

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無論誰換作是我,誰都不可能自拔。

你們知道嗎?薇薇早產之後,虹患上了產後憂鬱症,從那時候起,她開始整晚整晚睡不著覺。我那時候隻是個窮困潦倒的笨蛋,根本沒有錢帶她去醫院,沒有辦法,每天上班的時候,我隻能把她鎖在家裏,不讓她出門,那時候我天真地以為,那種憂鬱症隻是需要一些時間,就可以自己痊愈。

可是沒有。虹為了讓我少擔心,求我給她買安眠藥,我每天晚上給她一片,眼睛盯著她吞下去,我怕她想不開自尋短見,所以嚴格地控製著,但時間一長也難免有疏忽的時候,所以六年多之後的那一天,虹吞下了她積攢了一千多天的那100片安眠藥,悄無聲息地死去了。也就是說,在這整整六年多的時光裏,她每天都想去死,哪怕我藏起家裏所有鋒利的東西,藏起所有繩子,隻給她們限量的水,每天都把她鎖在家裏,她依然每天都下定決心去死。這種念頭、這種折磨,從來都沒有消逝過。

真正讓我痛惜的是,虹之所以沒有采取極端的辦法死去,而咬著牙忍了一千多天,僅僅是因為她不想自己太慘烈的死法嚇到薇薇。

換句話說,虹從來都不曾在乎過我。

11

第98個白天的下午,我接到一個電話,竟然是薇薇打來的!

這是她媽媽死後,她第一次打電話給我,電話中隻有驚恐的叫喊:“爸爸,你快回來啊!救救我跟媽媽!”

我像瘋了似的衝回家去,卻發現家門口居然停著兩輛警車和一輛救護車,其中兩個救護人員,正在將一個全身蒙著白布的人推上救護車。

“薇薇!”我的腦子裏一下子充滿了鮮血,幾乎要炸裂開來,趕緊跑進破舊的樓道,像條癲狂的瘋狗一樣飛奔上樓。

當我跑到頂樓家門口的那一瞬間,眼前的一切幾乎把我驚呆了!

家門被狠狠地踹開,地上亂七八糟地一片狼藉,薇薇痛哭著躲在角落裏,懷裏抱著那隻該死的蜥蜴,身上的衣服已經被狠狠地抓破。

我發狂著衝到她身邊,或許是突然受到驚嚇,那隻綠色蜥蜴猛地抓撓起來,鋒利的爪子一下一下狠狠撓在薇薇的身上,抓出一道道的血痕!

薇薇頓時疼得哭喊起來。

“薇薇!”

我像殺紅眼的暴徒一般一把抓住薇薇懷裏的那隻該死的蜥蜴,五根手指死死捏住它的身體,完全不顧它的爪子不斷撕扯著我胳膊上的皮肉,將它扭捏得幾乎完全變形!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這個該死的綠東西狠狠地朝牆上砸去,它硬硬地撞擊在牆麵上,發出嘭的一聲響,又反彈到地麵上,我立刻彎下腰,凶殘地再次抓起它,猛烈地朝地麵上摔打起來,直到它渾身癱軟地再也無法掙紮!

薇薇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她愣愣地看著我,眼淚凝固在眼眶裏,像冰凍住一般。

我這次意識到自己的完全失態,這麼多天以來的折磨,終於全部發泄在這隻該死的蜥蜴身上,虹留下來的東西全部毀滅了!再也不會有陰魂不散了!

我蹲下身子,雙眼滿含著熱淚,根本不管薇薇是不是同意,一把將她緊緊地摟進我的懷裏,不停地哭喊:“親愛的薇薇,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嚇壞你了吧?再也不會有陰魂了,再也不會有陰魂了!”

薇薇在我的懷裏死死地掙紮著,我終於還是鬆了手。

她雙眼含著淚,跪在地板上,兩隻被抓破的小手不停地觸摸著那隻已經被我摔得粉身碎骨的蜥蜴,那該死的東西一動不動。

“親愛的薇薇,別難過,明天爸爸再給你買一隻,爸爸答應你,一定再給你買一隻。”我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她的傷口,但她再一次躲開了。

“你殺了我唯一的朋友。”她冷冷地說,眼淚已經幹涸了。

“薇薇?”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

薇薇突然什麼都不說,伸出她傷痕累累的小手,抓住我的手,輕輕撫摸我手上的那些鮮血淋漓的傷口,不知道為什麼,她把她的傷口跟我的傷口摩擦在一起,一點一點地摩擦。

“嘿,薇薇,你在做什麼?難道是讓我們倆的血液交融在一起嗎?”我好奇地問著她。

“你嚐嚐。”她突然把她的小手伸到我麵前,“這是我們兩個人的血,你嚐嚐。”

我驚愕地盯著她的小眼睛,那裏麵竟然有一種讓人難以抗拒的神情,於是,我情不自禁地拿起她的小手,朝那個傷口的地方吸吮了兩下,一種味道奇異的液體突然溢滿了我的口腔。

是鮮血?

12

當一個警察拿著一個大海螺又回到我家裏的時候,我已經死了,死在我女兒薇薇的身邊,沒有痛苦,沒有掙紮,那麼安詳,就像她媽媽一樣。

13

我叫虹,我是一個壞女人。

跟麥子結婚的時候,我已經懷了孕,孩子不是他的,但是他不知道。

跟麥子的結婚非常簡單,沒有任何婚禮,隻是他搬進我的小房子,僅此而已,之所以選他當替罪羊,僅僅是因為,他單純、善良,沒有什麼本事,而且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

我從來不曾愛他。

在薇薇出生之前,她真正的爸爸又來找過我。他知道我住在哪兒,在我的萬分懇求下,他每次來,都躲開麥子的視線,讓這個老實的男人從來也不曾發覺。

那個壞男人不知道我為什麼非要固執地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他以為我要卑鄙地勒索他,他命令我把這個孩子打掉,但是我死活都不同意。我隻是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那已經不知道是我第幾次懷孕了,如果再流產,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生。

那個男人突然掏出一個大海螺,狠狠地紮在我身上,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一個男人,居然用一隻海螺作為殺人凶器。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手裏的那個東西,叫作雞心螺(注:雞心螺是在沿海珊瑚礁、沙灘上生活的美麗的螺類,貝殼前方尖瘦而後端粗大,形狀像雞的心髒或芋頭。雞心螺隻有在晚上才會出來活動,它的外殼上有漂亮的圖案,這使得它們很容易被辨認出來。然而,如果貿然將它們撿起來是非常致命的,因為它們體內含有劇毒。據統計,每年大約有70多人死於撿拾雞心螺。),是一種含有劇毒的海洋生物,它的毒素可以四分鍾內就讓人斃命。這個天天出海的船員,妄圖用這樣的“凶器”結束我的生命!

不知道為什麼,我並沒有死去,而是頑強地活了下來,我可以深刻地感覺到,有種毒素在我的體內一天天地聚集,每天晚上,隻有要一有什麼東西觸碰我的身體,就會無比地疼痛。那時的我真是異常絕望,假如生下來的孩子是死的,我一定立刻離開這個世界。

沒想到,薇薇居然活了下來,健健康康地活了下來。

我以為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了,但是沒想到,她真正的爸爸時常會來騷擾我們,讓我們不得安寧,而更讓人絕望的是,我無意間發現,可憐的薇薇自從降生的那天起,就已經遺傳了我的那個可怕的毛病,每天晚上,隻要有人觸碰她,她就會不舒服,盡管那種與生俱來的疼痛可能還沒有我身體裏的那麼強烈。

所以,我患上了很嚴重的抑鬱症,而可憐的麥子依然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我不停地招惹他,跟他爭吵,跟他撒潑,我越來越無法控製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神經,直到有一天,我抓起他的手腕狠狠地咬了一口,那個傷口頓時變得暗黑起來,我嚇呆了。

我突然明白,我跟薇薇的身上,都已經充滿了劇毒,僅僅是我的唾液接觸,就已經讓麥子的皮膚發生了病變,如果是血液流到他的體內,他一定會死的。

為什麼會這樣?作孽的是我,為什麼還連累我的孩子?我天天隻能以淚洗麵,等到薇薇懂事的時候,我已經把所有的眼淚哭幹了,每天隻剩下幹號。她問我為什麼要哭,我隻好騙她說,我在唱歌,一首很哀怨的歌。

同時,我把那個大海螺改造成了一件真正的凶器,一件真正的帶有毒素的凶器,而浸染這件凶器的毒素,就是我自己的鮮血。

六年了,我已經忍受了六年了,薇薇在我的看護下,已經快要長大成人,我多麼不舍得棄她而去,多麼希望永遠地陪在她身邊,可是不可能了,我的神經係統已經崩潰了,我再也沒法控製自己,我必須要盡快結束自己的生命,避免哪一天我連自己最愛的薇薇也會傷害。

永別了,我的孩子。

你的媽媽唯一能給你留下的一件東西,就是那個大海螺,有一天那個該死的人再來糾纏我們,你就不用再害怕了。

我愛你,再見。

14

我叫薇薇,我是一個渾身流滿毒素鮮血的毒娃娃。

今天,那個許久沒來的壞叔叔又來了,他在門口大喊大叫;他要媽媽出來,他威脅要找爸爸,我害怕極了,不敢開門,可是他卻開始狠狠地砸門。那個壞叔叔要闖進來的時候,我趕緊給爸爸打電話,可是爸爸不能長翅膀飛回來,於是我隻好拿起那個大海螺,在他進門的那一瞬間,用力地戳在他的腿上。

他很快就倒下了。

你知道嗎?我跟媽媽有一個秘密,就是用我們的鮮血去浸泡這個大海螺,讓它吸吮我們。

媽媽啊,我不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

你不讓我亂用自己的鮮血,可是爸爸摔死了我的小蜥蜴,我隻是想懲罰他一下。

他說過,不管誰欺負我和小蜥蜴,他就打死他們。現在他說話不算數,我要嚇唬嚇唬他。

媽媽啊,我不想害死爸爸,可是他現在和你一樣,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叫薇薇,我是一個毒娃娃。

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媽媽死去,眼睜睜地看著爸爸摔死了我唯一的朋友小蜥蜴,又毒死了自己的爸爸。

從今天起,我隻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唯一可以陪伴我的,隻有這一身的傷痕和那永遠流淌的鮮血。

直到有一天,我也像他們一樣,安詳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