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懸疑誌第二期》(1)(2 / 3)

“老爺爺,為什麼街上隻有這麼少的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小午邊走邊問,眼睛卻在不停地打量四周,天空依然陰暗,昏沉,毫無半點晴朗的希望,那條路筆直地下去,那麼長,前麵似乎能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影,隻是每個背影都有種無法形容的怪異,仿佛僵屍一般,隻是沒有靈魂的軀殼。

“老爺爺?”小午的好奇心逐漸變成深深的恐懼,“我們到底怎麼了?你能不能借給我一塊錢,我想打個電話回家,我的東西剛才都丟了……我不知道,嗚……老爺爺……”

“你煩不煩啊,”老頭突然回過頭來,衝她吼了一嗓子,“你跟著我幹嗎?你有什麼資格跟著我?”

“資格?”小午不知所措地呢喃道。

“你有什麼資格?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別再跟著我,別以為我老糊塗了就可以占我便宜,你這個殘缺不全的家夥!”老頭氣憤地說完,頭再次倔強轉過去,筆直地朝前走去。

小午疑惑地聽著這話,猶豫著停下腳步,慢慢地轉過頭,朝著他們一路走來的方向看去,一瞬間,她徹底呆愣在那裏——

他們的身後,筆直的大路兩邊,每一個岔路口都不斷地有人走出來,源源不斷。

每個人都臉色蒼白,身上穿著的顏色再靚麗的衣服也毫無光彩,沒人有豐富的表情,沒人有聲嘶力竭的吼叫,所有的目標似乎隻有一個,就是女孩身後的某個地方。

所有人從不同的地方彙集而來,朝那個方向一步步走去。偶爾有幾個神色慌亂的人在前進的隊伍中出現,很快就有人撲上去,拉住他們,與他們握手。很快,那幾個神色慌張的人就癱在那裏,仿佛被吸幹的靈魂,再也無法行動。

“天哪!”小午恐懼地將手捂到嘴邊,盡管她依然毫無知覺,“我是個殘缺不全的人?我是個殘缺不全的人?”

她的臉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眼淚流淌,她的手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牙齒已經將手指咬破,她的身體完全感覺不到被人衝撞的疼痛。我究竟怎麼了?她的雙手不停地揉搓著自己的臉龐,拉拽著自己的頭發,雙眼到處張望,以為能找到一麵鏡子或者一塊玻璃或者哪怕一個活人的瞳孔,可以看見自己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可是,她什麼都沒有!

“我究竟在哪兒?”小午趕緊回頭張望,剛才還在身邊的那個老頭已經走出去了好遠。

小午急忙朝前追趕,可無論如何,她都無法加快自己的腳步。

“你有什麼資格?你這個殘缺不全的人!”老頭的話不停地在小午頭腦裏激蕩。可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老爺爺!老爺爺!”小午不停地呐喊,可前麵老頭的身影已經逐漸渺小,根本聽不到她的話。

小午不斷追趕著,身邊突然走過來一個一頭長發一身大紅色連衣裙的女人,那個女人麵無血色地直撞過來,伸出一隻手,嘴裏嘟噥著:“我們握個手吧,我們握個手吧。”

“什麼?什麼?”再一次聽到“握手”這個詞彙,小午腦子仿佛要炸掉一般,幾乎喪失了所有的理智,她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腦袋,眼睜睜看著眼前這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這個麵色灰暗、雙眼毫無神采、肌肉緊張的女人伸出她那隻血管緊繃的瘦弱的手,嘴裏不停地叨念著仿佛咒語一般的短句:“我們握個手吧。”

“滾!滾!”小午發瘋似的衝著那個女人吼叫,“別碰我!別碰我!你們這些妖怪!”

“握個手吧,求求你。”那個女人的兩條眉毛突然擰在一起,眼淚瞬間從眼眶中噴射而出,她的聲音幾乎哆嗦成一團,“求求你,求求你,握個手吧。”

“不!不!”小午呼喊著,剛要朝前跑,突然,眼前再次伸出一條手臂,直接握在那個長發女人伸出的手上,一瞬間,那個長發女人的目光更加驚慌,她的眼淚瘋了似的洶湧著,嘴巴不停地張開閉上張開閉上,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小午的眼神順著那條突然伸出的手臂追尋下去,一個西服革履的青年正微微笑著衝她點點頭,再次伸出了自己的手,“能重新說話的感覺真好,不是嗎?握個手吧?”

“天哪!”小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這簡直是一個完全瘋狂的世界,她怎麼也想不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很迷茫嗎?嘿嘿。”西服革履的青年步步逼近,“握個手,我把什麼都告訴你,你難道不想知道這一切嗎?”

“不!不!”小午恐懼地連連搖頭,眼淚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枯竭,已經在她的臉頰上幹涸。

那個青年也不廢話,轉身離開了。

旁邊,長發女人雙手捂住臉,一下癱軟在地上,渾身抖動個不停,卻再也沒人能聽到她發出任何一個聲響,隻剩下那片紅色的連衣裙仿佛一攤鮮血印證著一個生命的終點。

小午的神智已經有些混亂,她本能地邁開雙腿,朝人流前進的方向邁步趕去,那個老爺爺的背影已經隻剩下模糊的一團;她想要趕緊追趕,雙腿卻像灌了鉛一般,無論如何都不能加快腳步;小午不停地打量著身邊的人,那些人都像她一樣,步履緩慢。

難道這是所謂的陰間?小午的心裏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念頭,我是不是已經死了?她的腦子開始飛速地翻轉,從最開始自己在十字路口準備過馬路時一輛飛馳而來的奔馳急刹車開始,“我是停下了腳步,摔倒在路邊,車子滑了出去,沒有軋在我身上,是的,是這樣的,”她自言自語地說著,“難道接下來碰到的那幾個人裏有吸走我靈魂的魔鬼?這些人互相之間的握手,到底有什麼玄機?”

邊想著,小午的餘光不停地打量著身邊的人,打量著每個路口可能出來的新人,打量著隨時可能衝到自己身邊威脅自己的陌生人,突然,她張大了嘴巴再次愣在那裏,聲音顫抖著喊了一聲:“外、外公?”

4

前麵岔路的旁邊,一個精瘦的老頭呆坐在那裏,看上去麵無表情。

小午走到瘦老頭的身邊,呆滯地停下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語無倫次地問道:“外公,是你嗎?你認識我嗎?外公,你怎麼在這兒?你怎麼……”

瘦老頭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汙濁的眼眶裏,一雙幾乎被蒙蔽的眼球轉了幾下,突然緩慢地說道:“我、我不認識你。”

小午蹲下身來,正視著這個老頭的臉頰,那消瘦的顴骨凸出來,一道幹癟的疤痕在左眼下麵異常明顯。“外公,是你,沒錯的。”小午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還能在這個荒謬的世界找到一個自己熟悉的人,“外公,你怎麼會在這兒?”

瘦老頭灰色的眸子盯著眼前這個女孩,一動不動,嘴裏依然隻是那句話:“我不認識你。”

“我是小午啊,外公,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小午啊,嗚……”小午脆弱的心再次被揪起,她哽咽著,卻依然流不出一滴淚。

“小午?小午!”瘦老頭仿佛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滿臉的骨頭抖動了一下,做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痛苦表情,“孩子,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聽到這話,小午下意識地用她那依然毫無觸覺的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後呼了一口氣,突然問道:“外公,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一直在這兒,嗚……”瘦老頭也哽咽了一下,“很久了,很久了……”

“什麼?”小午心裏像被誰抓了一把,她呆愣著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所有的希望在一瞬間灰飛煙滅,她嘴裏慢慢擠出一句話,“外公,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

“死?”瘦老頭搖著頭,一副難以忍受的絕望襲上他的麵頰,“我被遺棄在這裏,很久了,很久了……”

“外公,你別再騙我了,我知道了。嗚嗚……我們已經死了,嗚嗚……”

“死?”瘦老頭再次重複道,“孩子,發生什麼了?”

“外公,你不記得了嗎?”小午止住哽咽,“七年前,一場事故,你受了重傷,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在醫院裏,一動不動;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

“一場事故?七年了?”瘦老頭皺了皺眉頭,用他那已經不怎麼靈光的腦子思索了一下,然後痛苦地搖了搖頭,“不!不!沒有事故,你被騙了;我被遺棄在這裏,七年了。原來已經過去七年了!每天都是一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什麼?”小午也愣住了,她喃喃自語道,“對啊,這七年裏我去看過你好幾次,每次大夫都是一樣的口吻,說你依然在深度昏迷狀態,但一切基本官能還在維持,那就不應該是死亡啊!外公,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瘦老頭搖了搖頭。

“這些人都是要去哪兒?”小午指著那些步履緩慢、麵色灰暗的朝同一個方向走的人問道。

“一個盡頭。”瘦老頭的眸子突然轉向那個同樣的方向,臉上一瞬間掠過一種無比神往的表情。

“盡頭?”

“對,一個盡頭!”瘦老頭肯定地點點頭,“一個可以找回重新正常生活的地方。”

“那你為什麼不去?”小午好奇地問。

“我去過了,”瘦老頭的神往瞬間又變成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他們說我少了一種感覺,不讓我過去,隻有健全的人才能返回那個世界。”

“感覺?”小午覺得自己完全聽不懂了。

“觸覺!”瘦老頭哆嗦著說出這兩個字。

小午瞬間感受到一種仿佛被電擊的麻木,自己也已經毫無觸覺,不是嗎?

“失去觸覺就再也得不到了嗎?”小午焦慮地問道。

“握手就可以,”瘦老頭仔細地說著每個字,仿佛他說錯哪怕一個字都會演變成一場災難,“握手,就可以把別人身上的感覺,搶奪到你自己的身上。”

小午心裏雖然依然有很多問題,但再次聽到“握手”這個詞語的時候,她的心裏也突然隱隱作痛,“外公,那你為什麼不跟別人握手?”

“我?我太老了,搶不過別人。”瘦老頭汙濁的眼眶抖動著,眼淚沿著布滿褶子的臉頰流下,隨著不住的抽泣,兩隻蒼老的手不停地抖動著。

小午無法描述自己此時的感覺,她突然明白了握手究竟是怎麼回事,可這實在讓她覺得難以理解的可怕。

正在此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喊道:“小午,救救我!”

隨著那個聲音的落下,瘦老頭兩隻蒼老的手像兩隻鷹爪一般,朝小午的雙手猛撲過來!

小午呆呆地癱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瘦老頭的雙手死死地握住自己外甥女的雙手,然而接下來的一秒鍾,他枯樹般的雙手頓時軟弱無力地鬆開,蒼老的喉嚨裏發出一陣絕望的哀號。

“我沒有觸覺了。”小午心中最天真的一麵被這一切蹂躪得粉碎,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這個曾經無比善良的老人居然能做出這樣的舉動,這個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七年、自己每次去看望他都要祈禱他能創造奇跡康複起來的老人!

“對不起,對不起!”瘦老頭痛苦地重複著。

“如果……”小午狠狠地咬著嘴唇,將自己所有的哽咽吞進心裏,“如果一直缺少感覺,會怎麼樣?”

“像那樣,”老頭朝他們身後的地方一指,“被別人搶走所有的感覺。”

他們的身後,那個長發的穿紅色連衣裙的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身上的皮肉,正在空氣中一點一點地慢慢蒸發,蒸發成一團升騰在空中的籠罩在這個城市上空揮之不去的煙霧。

5

“我要去那個盡頭!”

小午噌地站起身,心中所有希望的幻滅,讓她喪失了同情與憐憫;她看都不看身下的那個瘦老頭一眼,轉身朝前走去。

可是盡頭在哪兒?

小午並不知道。

隻有那條筆直的路,不停地朝前延伸著,還有不斷朝前走去的現在不知道算是死還是活的人。

小午謹慎地將雙手插進口袋裏,邊走著,不斷打量著身邊可能出現的危險的人,此時,她已經忘記了自己身處哪個城市,忘記了自己的家人,忘記了一切,盡管並不確定自己的肉體是活著還是死了,但至少,自己的意識依然還幸存於世。這個該死的地方究竟是哪兒,或許隻有到了那個盡頭才能揭開一切的謎底。

可那究竟是個怎樣的盡頭?

6

“對不起,請問,那個盡頭還有多遠?”

不知道走了多遠,不知道這個世界裏會不會有天黑,會不會有日升月落,不知道這裏會不會有饑餓,自己會不會被餓死?

小午對時間的感覺已經麻木到近乎0的狀態,隻是覺得整個世界、整個時間、整條道路都在無限地延長,究竟有沒有所謂的盡頭?這些人究竟走向哪裏?

她不停地朝周圍路過的人發問,可那些人除了朝她投射來貪婪的目光、伸出猥褻的手,就再也不說任何話。

小午覺得自己的思維已經完全麻痹,她隻有夾緊自己的雙臂,誠惶誠恐地注視著身邊一切可能發生的事情,不斷地跟隨著人流的方向,朝前走,朝向那個所謂的盡頭,那個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生活的地方,她已經對自己是怎麼變成不正常的沒了興趣,隻要能回到正常的生活,她願意付出任何東西!

而要能回去,首先要保證的,就是讓自己變得健全!

小午在腦海裏不停地思索著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光頭中年人、帥氣的青年、穿紅皮鞋的矮胖老女人、外公,她已經跟四個人握過手了,被迫或者自願的。

“我來到這個瘋狂的世界時,是個健全的人嗎?我是不是因為先不健全所以才被放逐到這裏?不對!我原來生活的那個世界裏,也有很多不健全的人啊,天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已經跟四個人握過手,帥氣青年的惱羞成怒、外公的絕望,說明,他們沒有從我這兒得到想要的感覺,光頭中年人呢?矮胖老女人呢?我的聽覺、視覺、說話、行走的能力都還在,除了觸覺,我還失去了什麼?”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小午想不下去了,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像被榨汁機攪過一般的疼痛,視覺似乎又開始模糊;她不禁深呼吸了幾口,朝前望去——

那裏!

那裏!

四麵八方彙集而來的人群,擁堵在那裏!

他們伸出自己的雙手,或哭喊,或歡呼,或嚎叫,或咒罵。

是誰造就了這個殘忍的場所,是誰操控著這個冷酷的盡頭,是誰決定了我們生死的權利,是誰挑逗出我們最原始的本能?

“讓我過去!嗚嗚……讓我過去!”人群中,不斷呐喊著這樣的聲音。

小午走到他們之中,不停地朝前張望,一條巨大的鐵柵欄擋住了所有的去路,前麵被很多濃密的煙霧團團籠罩,隻是隱約能看到柵欄的裏麵,是一條長長的、沒有生氣、沒有回頭、沒有聲音的單人隊伍,每個人的背影看上去都那麼虔誠、那麼堅定;而鐵柵欄外麵,所有的人都瘋狂、叫囂、衝動,像野獸一般朝前衝去,可不斷地有人被拒絕、被阻止、被擊毀。

“天哪!”

小午在這擁擠、混亂的人群之中,突然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窒息,所有獸性的發作,傳染著她,感召著她,她陡然想起外公的絕望,腦海中閃現出一幅讓人後怕的畫麵——

那個瘦弱的老頭終於找到了這個冷酷的盡頭,他伸手想要去觸摸,想要被承認,卻有個聲音殘酷地拒絕著他:“你沒有觸覺!”於是,那個老者,隻能在這個不知生死的瘋狂世界日複一日地等待,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被折騰,被耗盡,被攻擊,被吸取,直到有一天,徹底喪失所有的感覺,變成這個世界的上空,一朵永不消退的煙塵!

“我不能這樣!我不能這樣!”

小午的腦子像被踩踏一般的隱隱作痛,她掙紮著衝到鐵柵欄的跟前,發現那裏其實毫無阻擋,鐵柵欄隻是象征性在那裏存在,無論她怎麼接近,都觸摸不到;而柵欄裏那條單人的隊伍,在不停地緩緩地移動,人數在不斷地增加,小午的眼睛突然猛地睜大,她看到了那對拄著拐棍的老年人,她更看到了那個光頭的中年男人!

“嘿!你還給我觸覺!”小午像瘋了似的朝那個光頭的中年男人呐喊,可那老男人隻有一個永不回頭的背影,仿佛他們已經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該怎麼進去?我該怎麼進去?”小午焦急地看著眼前這個若有若無的鐵柵欄,卻根本不知道怎麼通過;然而,就在她的身邊,一個同樣擁擠過來的中年女人剛闖到她的身邊,卻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被吸了進去。

“你沒有觸覺!你沒有觸覺!你這個殘缺不全的人!”不知為什麼,小午的腦子裏突然蹦出這句話!

她一下子意識到什麼似的衝出前麵擁擠的人群,而這裏,卻是另外一種瘋狂的景象——

很多人在不停地互相握手。

你得到聽覺,卻失去觸覺;

你得到觸覺,卻失去視覺;

你得到視覺,卻失去嗅覺;

你得到嗅覺,卻失去味覺;

你得到味覺,卻失去聽覺!

直到你幸運地搶到一個健全人的手,你變得健全,把殘缺不全丟給他,丟給他,管他痛苦還是不痛苦;

或者你不幸地被一個殘缺不全的人握到,你不再健全,你從此殘缺不全,永遠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7

小午變了。

我們的眼中,再也看不到那個恐懼、膽怯但是活生生的小午了;我們所能看到的,隻是一群同樣的人,不分性別,不分好壞,不分種族,一道堅不可摧的鐵柵欄,將所有人一分為二,健全者與殘缺不全者:健全者——麻木、虔誠、無動於衷;殘缺不全者——瘋狂、貪婪、欺騙。

僅此而已。

那是一個留著長發的神色憂鬱的青年,他緊皺著眉頭,坐在路邊,距離那些瘋狂的人有一點距離,看上去似乎已經坐了很久。

不停地有人從他身邊走過,跟他說上幾句什麼,衝他伸出自己的手,又悻悻地縮回來,轉身離開。

貪婪的小午像是發現一個寶貝一般,從那人群中退了出來,朝那個長發青年走了過去;小午驚奇地發現,自己朝冷酷的盡頭走動時舉步維艱,朝盡頭相反的地方走時,卻可以健步如飛。

“嘿,你怎麼了?”小午走到他麵前,盡量柔和地問道。

長發青年似乎根本沒有看到眼前這個女孩似的,一言不發。

“嘿,你還有聽覺嗎?”小午仿佛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問道。

那個青年微微抬起頭,看了這個隨時把手插在口袋裏的女孩一眼,同時也用行動回答了她的問題。

“握個手好嗎?”小午再次問道。

“……”那個青年的嘴唇輕輕嚅動著,泛著青色的臉龐沒有一點生氣,他似乎說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說。

“看來你也是個殘缺不全的家夥。”小午謹慎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該繼續問什麼,於是,站起身,準備繼續朝前走。

“你,你為什麼要去那兒?”那個青年突然開口發問。

“不知道,”小午被這個問題問得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不知道該去哪兒,你知道我們究竟在哪兒嗎?”

“不知道。”那個青年搖著他那頹廢的長發。

“除了那個盡頭,我們還有別的地方可去嗎?”小午繼續問,“那裏可以回到我們從前的生活,健全的生活,你難道不想要?”

“不……”長發青年的目光像是凝固了一般,盯著小午麵前的腳下,“我從前的生活就不健全,我早已厭倦了原來的生活,我想自殺的,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死沒死。”

“既然如此,那我們握個手吧。嘿嘿。”小午貪婪地看著他,再次伸出自己的手。

“你跟我握手有什麼用?我已經沒有了視覺。”長發青年睜大眼睛看著小午,那深棕色的瞳孔,沒有一點反應,“我們握手,隻能是互換,把你的視覺換給我,把我的一種感覺換給你。”

“那我去找別人吧,”小午也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丟失了哪種感覺,她已經與太多的人握過手了。

“沒用的,”長發青年眉頭繼續皺著,“你想要搶奪一種感覺,而不是互換,必須找比你低一等的人。”

“低一等?”小午愣了一下。

“就是少了兩種或者兩種感覺以上的人,他們比起你,更加殘缺。”

“哦?”小午突然想起原來看到的那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她最終居然被搶奪了所有的感覺,“可是,該去哪兒找這樣的人?”

“聽天由命吧。”長發青年的聲音裏滲透著一種類似死亡的平靜,或者說靜默,“不管我們是因為什麼誕生到這個世界的,但是誕生之初,我們都是完全健全的人;但這個世界,是個殘缺不全的世界,所有健全的人是最無能的,隻有那個盡頭,才是他們的保護所;假如,你缺失了一種感覺,與一個健全的人握手,那他就會殘缺一種感覺,假如你缺失的是三種感覺,那他就會殘缺三種。”

小午像聽天書一般呆在那裏。

“可惜,很少有殘缺兩種或者三種感覺的人能幸存,能堅強地活下去,能找到一個健全的人,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長發青年繼續說著,“所以,這裏生存的大多數人,都喪失了一種感覺,他們互相交換,互相欺騙,或者互相搶奪,到頭來,還是缺失一種感覺,隻能在這個殘酷的盡頭麵前,日複一日,嗬嗬。”

“你是誰?”小午看著眼前這個長發青年,心中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你怎麼會知道這一切?”

“我是一個尋找死亡的人。”長發青年的雙眼依然直勾勾地盯向一個地方,“我已經在這裏很久了,也曾經像你一樣瘋狂;我最初被人騙走了聽覺,也曾在那冷酷的盡頭前麵瘋狂地爭搶,直到後來的一次握手,我瞎了。”

聽到這裏,小午不禁吐了吐舌頭。

“我突然感到厭倦。”

長發青年說到這裏,路中間突然傳來一個沙啞的叫聲,小午也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她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不明白自己看到的一切——

一個衣冠楚楚的人站在路的中央,雙手高高地舉向天空,嘴裏不停地喊著什麼;他周圍的以及前方的一些人,在聽到這個喊聲之後,突然瘋了似的集體朝他飛奔而來,將他團團圍住。

所有的手交織在一起,所有的喊聲瘋狂地發出,所有的邪惡像籠罩在天空中的烏雲一般,窮凶極惡!

8

“這是怎麼了?”小午驚愕地問道。

“發生了什麼?”長發青年反問道。

小午將眼前的景象說了一遍。

“那是一個乞討者,”長發青年的話著實讓人無法理解。

“乞討者?”

“對,一個乞討死亡的人,”長發青年點點頭,“他一定是缺失了至少兩種感覺,希望自己所有的感覺都被人搶走,他希望自己死去。”

“為、為什麼?”小午一點都想不明白,“你們難道不希望回到正常的生活?”

“不!不想,”長發青年突然堅定地說道,“我隻想死去,可惜……可惜,我隻缺了一種感覺,無論如何,別人也無法搶去我身上所有的感覺。”

正說著,那個乞討者身邊的人全都散去,隻留下他一個人的軀體躺在路的中央,淡淡的煙氣從他的每寸肌膚上嫋嫋升起,這些煙氣在空氣中彙集成一團,好像古代葬禮的圖騰,交織、融合,慢慢地升騰,飄散到天空中,是不是一種靈魂從軀體中冒出。

沒人知道。

小午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正常世界的乞討者是問別人討要,而這裏的乞討者居然會有這樣的下場;她突然懊喪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早知道是這樣的情況,她剛才也應該衝過去,或許,她會是那個握到乞討者手的人,或許,她從此就可以健全,就可以跨越那個冷酷的盡頭。

長發青年突然站起身說:“我要走了。”

“去哪兒?”

“相反的方向!”長發青年憂鬱了幾秒鍾,然後說,“我已經努力了很久,下這個決定很困難,但是正常的世界對我毫無意義了,我隻想死,既然冷酷的盡頭可以返回正常的世界,那與它完全相反的方向,會不會有另外一個盡頭,一個死亡的盡頭?我想我可以走過去,反正我已經瞎了,什麼都看不到,哪怕是地獄,我也不會害怕。”

小午盯著眼前這個男人,仿佛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我跟你一起走!”

9

他們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們健步如飛。

他們逆著所有人的目光、腳步、方向。

那裏會不會有另一個盡頭?

又或者,這個冷酷的盡頭,是一個圓盤的中心,相反的方向,隻有冷酷的邊緣,而不是盡頭?

10

似乎走了並沒有多久。

反向的移動,真的那麼快。

小午一邊走著,一邊眼睛不停地看向四周,長發青年突然變得很沉默,臉上的表情也異常嚴肅,仿佛視死如歸。

移動的麻木的人越來越稀少,比起冷酷的盡頭,這裏雖然不瘋狂,卻很荒涼。

突然,拐角裏傳來一種哭聲,一種似曾相識的哭聲。

小午警覺地看了過去,角落裏,一個小男孩蜷縮在那裏,哭得像個淚人一樣。

小午的心中一陣狂喜,她急忙朝那個男孩走去。

長發青年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也聽著聲音,朝那裏走去。

“嘿,你怎麼了?”小午蹲下身子,看著那個隻有十多歲的小男孩,用盡量溫柔的聲音問道,“告訴姐姐,你怎麼了?”

“嗚嗚……我找不到家了。嗚嗚……”小男孩哽咽著。

“你的家人呢?”小午繼續問。

“不知道,嗚嗚……我剛才一個人在樓上玩,腳一滑,就掉了下來,嗚嗚……這是哪兒?我想回家!”

小午的心像花一樣綻開著、怒放著,可她依然耐著性子,努力控製著自己:“小弟弟,別害怕,姐姐問你,有人跟你握過手沒有?”

“沒……”小男孩詫異地看著眼前這個貌似溫柔的姐姐。

“那姐姐帶著你找你的爸爸媽媽好嗎?”小午的眼中釋放著無比貪婪的光芒,“來,小弟弟,拉著姐姐的手,來、來!”

“不!”身後,那個長發青年突然大喊道,“小弟弟,快過來,那個姐姐是個惡魔,快過來拉我的手,快來拉我的手。”

“你給我滾開!”小午衝著他怒吼道,“你這個騙子,你不是要去死嗎?幹嗎不死遠點?還號稱要朝相反的方向走,這就是你幹的好事?”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連小孩你也不放過!你瘋了,你瘋了!”長發青年渾身哆嗦著喊道,“我早就知道,你跟我一起走的目的,就是反方向尋找新生的人!”

“你還不是一樣的貪婪?”小午譏諷地叫道。

“嗚嗚……”小男孩被眼前突然發生的一幕嚇呆了,大聲地哭喊起來。

“小弟弟,快拉著我的手,跟我跑,我們躲開這個壞人!”小午伸出手大叫道。

“小弟弟,快過來找我,這個姐姐是個惡魔!”長發青年也伸出手叫道。

“快來找我!”

“快來找我!”

他們兩個近乎癲狂地叫喊著,小男孩嚇得完全不知所措,他驚恐著,彷徨著,打量著眼前這兩個人,一個長發的男人,一個溫柔的女人,麵目卻都同樣的可怕,他的小手猶豫著,猶豫著,最終還是膽怯地哆哆嗦嗦地伸了出來,那一瞬間,一隻大手刷地抓了上去,緊緊地握在那隻小手之上。

不管小午喪失了什麼感覺,但她沒有喪失視覺,這次的爭奪,她贏了。

11

盡頭,我來了!

12

青島市立醫院重症監護室。

一個重度昏迷的女孩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氧氣管、導尿管、吊瓶針頭、心髒檢測器等各種醫療器具。

監護室外,她的家人焦急地聚在一起,個個不是愁眉苦臉,就是淚眼漣漣。

女孩的床頭寫著:

姓名:趙小午

性別:女

13

你好,小午,恭喜你成功闖過“瀕死空間”。

在你的身體被冷酷的盡頭吸收過來,完全越過空間牆的那一瞬間,一切都再也無法逆轉,從現在起,你已經徹徹底底地變成一個死人。

在等待“死亡簽證”進入下一空間的時間裏,為了避免你感到枯燥、乏味,我們將為你播放一部紀錄片,希望你可以從此得到短暫的快樂,同時,可以解除你心中的某些疑惑——

瀕死空間,是一個介於生存空間與死亡空間之中的狹窄空間。幾乎絕大多數的正常生存的人,在死亡之前,都會先到這個瀕死空間裏釋放掉他們身體裏最後的一點能量,而他們在正常的生存空間的表現,則變成重度昏迷。

通常,很多人用不了多久就會通過這個“瀕死空間”,因為我們時常會安排一些“死亡大使”去普及穿越“瀕死空間”的技巧與知識,教給那些新來的人;不過當然,總有些人因為各種問題,通過不了,長時間地逗留在這個空間裏,他們在正常的生存空間的表現,就是“植物人”。

說到這裏,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這個空間存在的價值。

很幸運,你降臨到這個空間時,第一個遇到的那個光頭男人隻缺失了一種感覺,他搶奪了你的健全;往後你的無數次握手,都隻是一種交換,一種感覺交換另外一種感覺,直到你搶奪了一個健全的小男孩的感覺。

嗯,可以給你看一段視頻畫麵——

畫麵中,那個剛才被小午握過手的小男孩哭著躺在路的中央,不停地有人過來,握他的手,然後走開;他時而哭出聲音,時而又哭不出聲音,時而能聽到響聲,時而又什麼都聽不到,時而能看到一切,時而又完全地陷入黑暗。

哈,不管怎樣,一切都過去了,小男孩的一切,跟你沒關了,或許,你也應該慶幸一下,畢竟,他可能沒有你這麼容易進入死亡空間了,活著,還是死去?還是在瀕死空間裏待著?嗬嗬,人生,真是有無數的選擇等待你去完成。

好了,小午,現在你的死亡簽證已經辦好,在徹底進入死亡空間之前,你有權利回到正常的生存空間,與你的親朋好友們道個別,這段時間不會很長,而且,你在瀕死空間的所有記憶也不會存在,這在人類空間裏有個專有名詞,叫“回光返照”,明白吧?

哦,對了,忘了說了,你之所以來到瀕死空間,是因為一場車禍,最開始的那場車禍,你並沒有躲過去。讓我看看,因為意外事故死亡的人,將走三號通道進入死亡空間,一會兒從人間回來之後,別走錯方向。

衷心地祝您路途愉快。

尾聲

青島市立醫院重症監護室。

一個因為自殺造成重度昏迷的患者,在變成植物人四個月之後,奇跡般地康複。

這個職業是畫家的長發青年在之後創作了一係列的超現實主義繪畫作品,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兩年之後,他舉辦了一個個人畫展,命名為“瀕死空間的記憶。”

其中一幅代表作上,濃霧彌漫的天空之下,一群骷髏朝同一個遠方前進著,角落裏,兩個麵目猙獰的骷髏,正將他們的邪惡之手,同時伸向一個弱小的骷髏。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他說:“這些畫,都是我在昏迷的夢中看見的,夢中的場景還有很多,我畫下來的,隻是我能記住的寥寥不多的幾個鏡頭。”

有記者提問道:“你覺得你為什麼會成功?”

長發青年想了想,說:“因為我是一個尋找死亡的人,在別人都選擇生的希望的時候,我選擇了完全相反的方向,如果換作是你,你敢嗎?”

看不見的女人

文\\\\小嵐

早上上班,頭一件事看預約,看到半年不見的常太太排在第一位,頭忽的一陣痛。

常太太是我的老主顧,來我這裏做心理診療有差不多兩年的時間裏。她是社會名流,身價過億。誠然,如我這般每小時診金三百的收費,伺候的主顧大都非富即貴,或且富且貴,但即便這樣,常太太也算是其中的異數。

她出身豪門世家,真正的豪門世家。

常太太娘家世代為官,族譜據說可以追溯到宋代,偌大的家族曆經上千年風雨不倒,一直到清末,其曾祖還是朝廷的二品大員,且有證可考。倘若是再倒退個百多年,我等升鬥草民見了難免是要磕頭行禮的。當真是如假包換的貴族。

而常太太也並非隻知依靠祖蔭無所作為,她早年畢業於海外名校,年輕時候獨立開辦過報業,現在專門從事古玩珠寶的鑒賞研究。常年被博物館聘做特約顧問,時不時在報紙雜誌上發表些關於收藏鑒賞的文章,是業界的紅人。

常太太的先生是本城著名的金牌大律師,在市中心的CBD經營一座律師樓,兼在電台法製節目中擔任專家,本市內提其名無人不曉。兒子在美國念書,專修法律,無出意外便是子承父業。

按說上蒼該是公平的,給一個女人如此身家,便不該再有額外恩賜了。可偏偏常太太不僅身富貴,家庭美滿,竟還是個出眾的美人。雖說已是遲暮之年,但她天生麗質,也不知平日如何保養的,皮膚白皙如玉,眼角唇邊竟不見幾絲皺紋。再加之善於修飾,且氣質出眾,儀態萬方,舉手投足間熠熠生輝,怎麼看都如三十出頭的華貴少婦。

生人如此,當真讓世上大半女人都要嫉妒至死。

若說這樣的女人仍感到活著不快樂,需要心理師的慰藉,那麼天下一幹尋常女子盡可以去自殺了。所以,我知道,她來我這兒絕非為了尋求慰藉或解答困惑,她隻不過是需要一個可以盡情講話的地方罷了。

作為許多名流富豪的心理診療師,我得以清楚近距離地看到他們的生活,其實身為名流也蠻可憐的。生活處處暴露在別人目光下,隱私更是我等小市民茶餘飯後磕牙的聊資。常太太大約從小家教嚴謹,平日露麵場合又多,早已練成金剛不壞身,在公開場合下永遠是一副老派貴族的風範,妝容素雅,談笑溫婉,應對從容,口風更是嚴緊,除了品評古玩,談論收藏之外,從不多說一句閑話,八卦媒體從來做不成她的文章。

然而我卻知道她私下的一麵,跟一般尋常女人也沒什麼兩樣。

她好抱怨,好囉唆,愛八卦,特別愛探聽別人隱私,上至名人明星的緋聞秘史,下至她的那些手帕交,牌搭子們的家長裏短,流言蜚語,她當我是耐心忠實且絕對守口如瓶的金牌聽眾,每次來,一開口便口若懸河,沒完沒了。

連她老公的那些案子都當八卦講來講去,害得我聽得提心吊膽,怕自己知道得太多內幕,最終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裏被人滅口。

其實除常太太之外,還有另外幾個闊太太亦是如此,講罷旁人隱私,再講家長裏短,三姑六婆。她們不需要我說,隻要我帶著耳朵,每次她們走之後,近一月內的八卦周刊我都可以隨口背來。

對於這種浪費時間且毫無益處的事情我別無辦法。

這些有錢人就是我的衣食父母,隻有他們才能夠對如此高的診金毫不在乎。養家糊口供車供樓,在這個金錢欲望支撐起來的大都市立足,我不能挑選客戶,我隻能調整我自己。任他們說什麼都罷了,隻要她們躺在軟椅上,當然,非要坐著也可,說完這一小時。

聽見門響,我擺出一個職業優雅的微笑。

“早安,常太太。”

“早安,林醫生。”一身淡青色洋裝的常太太推門進來,伴隨著若有若無的香氣,我鼻子靈,判斷出這正是香奈兒剛剛發布的今春新款,常太太一向不張揚,隻肯在細節地方流露出一點時尚的影子。不用招呼,便徑自在治療椅上躺下,助理小姐適時端上一壺玫瑰花茶。潤喉又安神。

“常太太,半年不見,最近怎麼樣,還好吧?”我例行問道,心裏卻在猜她的開場白是近日沸沸揚揚的某明星離婚內幕,還是已爆炒了半年有餘的股票弊案。

常太太的回答大出乎我意料,“最近?糟透了……”常太太的臉色有些蒼白,仔細瞧過去,半年不見,人也瘦了許多,原本沒有眼袋的她,如今眼睛下麵兩朵暈青,那是神經衰弱的體征表現。

“怎麼?夫妻吵架了?還是遇上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情?”我溫聲問。

“是我病了,林醫生,快幫幫我。”

“病了?”

“我……”常太太欲言又止,半天才吞吞吐吐一句,“我總是懷疑家裏有別的女人。”

“呃,常太太,您是說懷疑常先生有外遇?”我有些哭笑不得,“這個問題,我想你該去谘詢私家偵探才是吧。”

“不不不,”常太太連連擺手,“林醫生,你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說,我總是疑心,總是控製不住自己去想。你說,我是否得了妄想症,抑或,精神分裂?我先生說我疑神疑鬼,已經很長時間不同我講話了,林醫生你說,我該怎麼辦?”常太說著,麵容便有些淒然,儼然一個準怨婦。

我聽懂了,這算不上什麼問題,如果這便是妄想症,那世上一多半女人都有。我寬慰常太太,婚姻本身是建立在雙方信任的基礎上,要信任對方,不要捕風捉影,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不要隨便懷疑對方,否則,傷人又傷己。

坦言說,婚姻輔導不是我的專長,更何況我本人的婚姻狀況便很糟糕,如何能開導別人呢。

“不是我不信任他,而是我這些日子以來總是覺得,家裏麵好像多出來一個女人,一個看不見的女人。”常太太的神情怪異非常。

看不見的女人?

我吞一口口水,想起昨晚剛看過的恐怖片《見鬼》。

“既然是看不見,那你又怎麼知道?又或者有什麼證據麼?譬如,家裏有什麼東西不見,被人動過。又譬如,在洗手間發現了不屬於自己的頭發?”我轉動腦筋,盡力想象那些偵探片裏麵的情節,可常太太卻一直搖頭“那,致使你這樣想,總該有個原因吧?”

“有”常太太連忙點頭,“就是在那一件事發生之後!”

半年前的一日,常先生出差,常太太一個人無聊,便約了幾個牌搭子去好友李太太家通宵狂戰,豈料才打了三圈,李太太忽然身體不舒服,提早收場。玩不成了,眾太太們意興闌珊,連聲咒罵著各自打道回府。

常太太回到家才剛八點多,偌大的宅子裏竟是寂靜無聲,四處一片漆黑。常太太吃了一驚,好半天才記起今天保姆放假。如此一來整棟宅子便隻有她一個人了。

聽著自己的鞋跟踩在大理石地上清脆的嗒嗒聲,常太太不禁有些害怕,她一邊走一邊打開所有的燈。才上到二樓,忽地,她發覺走廊那端好像有一絲昏黃的光。那是浴室,剛剛裝修過,裏麵那盞琉璃燈還是常太太親手挑選的。顏色是朦朧的昏黃,一亮起來便會轉動,水晶墜子映得滿牆光影,浪漫又充滿神秘氣息。然而此刻,浪漫、神秘統統變成了恐懼,常太太緊緊盯著那絲光,一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冷掉了,腦中浮現出兩個大大的字——有賊?!

她怔在那不知怎麼辦,動也不敢動,喊也喊不出來,她愈發懊悔,怎麼偏偏是今天,保姆、先生一個都不在的時候。是了,那賊一定早已踩好了點,算準了時間,直等家裏沒人時才動手。或許,昨夜自己穿著睡衣在陽台吹風的時候,他便在花園裏偷窺!想到這兒常太太竟是嚇得腳都軟了。

她萬分懊悔起這棟新買的房子,當初看中這花園小區。是因為依山傍海,別墅樓宇間綠樹環繞,空氣好,又漂亮又安靜,更兼顧業主隱私。卻獨獨忽略了安全。

姐妹們也一早便提醒過:這種花園式小區缺點是太空曠,樓宇之間離得太遠,保安巡查又不及時,一旦遭賊,喊起來,也未必有人聽見。據說,賊專愛撿這樣的人家下手,順手牽羊,搞不好便謀財害命!常太太拚命阻止自己想下去。

這個當兒,一些聲音從浴室傳過來,常太太側耳細聽,嘩嘩的水聲,好像還有人輕聲細語的聲音。她便心生疑竇,難道賊不止一個,邊作案邊聊天?這似乎不大正常。

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常太太竟然壯起膽一步步朝著浴室走去,想看個究竟。鞋子踩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悄無聲息。她一直來到浴室門口,輕推開虛掩的門,冷不丁一張女人的臉露了出來,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對大眼睛裏帶著驚惶的神色,嘴唇哆嗦著,仿佛就要叫出來。

“啊!”常太太先叫了出來。緊接著,眼前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常太太在醫院裏醒過來,見老公焦急萬分地守在床邊,常先生是在外接到警察電話趕回來的。家裏失盜,不見了許多現金,以及常太太幾件常戴的首飾,都是些放在外麵的東西。

沒幾天案子便告破了,是一名慣犯。

賊拿著常太的名牌首飾去銷贓,他不知道,那些名牌首飾,每一件都打有獨一無二的激光碼,好似人的指紋,一見光便落了案。事情跟常太太料想的差不多,賊是事先踩好了點的,知道這天家裏沒人,便大膽地不等夜深便動手。常太太上樓時,賊正在搜羅洗漱台上堆放的那些新買未開封的化妝品——大約他覺得這些東西也很值錢,就算是賣不掉,還可拿來哄女友開心。

做賊貪心到這般程度,也真活該被捉。

常太太被嚇昏之後,賊也嚇了一跳,怕叫聲引起別人注意,便不敢再偷,隻拿著放在表麵的一些東西匆匆逃走。而常太太堅持說看見的是個女人,事後經證實,是燈光昏暗與心理緊張之下,錯看了浴室鏡子裏自己的影像。

連自己都不認得,這似乎也是我們常犯的錯誤之一。

那件事以後,常太太的生活便開始發生轉變。她愈發心神不安,總覺得家裏好像多了一個人,一個看不見的女人。

雖然看不見,但她能感覺到那個女人的存在。她開始在半夜裏頻頻起身去浴室檢查,因為聽見了隱約的水聲;她還一遍遍翻撿衣櫥,清點那些她自己也記不清數目的衣服和鞋子,總覺得被人翻動過。

常先生被妻子莫名其妙的舉動攪得暈頭轉向,一開始他覺得妻子是被賊嚇到了,便溫言相勸,要常太太別胡思亂想,要麼幹脆出外旅行換換心情。常太太聽從丈夫的意見,參加旅行團去歐洲玩了一圈。舊地重遊,他鄉的旖旎風光的確讓她心情好了不少,又拜會了幾個多年不見的舊友,一路開心,她幾乎把這邊的事情都忘光了。

然而,當一踏進家門,她才發現根本什麼也沒有改變。

那個女人的氣息反而越來越清晰起來,她能聞到那個女人留在空氣中的味道,甚至能夠聽到她在樓梯上徘徊的腳步聲,她的呼吸,她在自己睡著時附耳的喃喃細語。越來越深的恐懼纏繞著常太太,她每晚都要吃好幾片安眠藥才能入睡,即使大白天也不敢一個人待在房間裏,似乎每個陰影角落處,無時無刻都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她。她的神經變得極其脆弱敏感,一點響動便會讓她神經質得大叫大喊,常常驚動保安,弄得鄰居看他們的眼神都有些怪異,最後,常先生也受不了妻子的怪異行徑了,跟常太太大吵之後搬去了公司住,還留話給妻子,要麼接受治療,要麼分居。

於是常太太想到了我。

“求你了林醫生,隻有你能救我了,我不想惹先生生氣的。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就是控製不住。”常太太說著竟流下兩行淚,我點點頭表示了解。

“常太太,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詞叫作‘PTSD’,也就是‘創傷後應激障礙’?”

常太搖頭,我舉例子:“譬如說,一個人扭傷腳踝痛了很久,但是在痊愈之後,有時他又會覺得腳踝在隱隱作痛,又或者總是擔心再次扭傷腳踝。這便是人在經曆了傷痛、災難,又或是驚嚇之後一種本能的應激反應。幾乎是人人都會有的,隻不過其輕重因人而異,有人反應來得快,也有人反應比較遲緩。”常太急急地打斷了我的話,“你是說,我得了什麼後遺症?”

“其實你不需那麼擔心,這也不算什麼病,隻是一點點心理障礙而已,隻要調整好自己的心態,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快就可以痊愈。這樣吧,我教給你一套運動減壓法,你回去照著做,另外開一點點安神的藥,可以保證你的睡眠,睡眠好了,精神才會恢複呀。”

寬慰病人,也是醫生的職業技能之一,病人需要的是穩定良好的情緒,認真解釋某些名詞隻會把事情弄糟。

說著話,我順手在藥單上寫了兩種降低神經興奮、抗抑鬱類的精神藥物,其實PTSD最好的治療辦法是暴露療法,也就是重複演練事發情景的心理劇。但這是一把雙刃劍,一旦弄不好,容易引起二次惡化。而且,以我對常太太的了解,她絕對是一個強勢性格的人。強勢性格的人總是對自己周邊的世界有非常強的掌控力,即便是偶爾受到負麵影響,也能夠很快地調解自我,所以我相信保守療法對她更合適一些。比如,讓她去做一些能夠振奮精神的事情,再配合一點適當的藥物治療,將不愉快的記憶淡化。

想不到,我之於常太太竟然也認真地履行了一次心理師的職責。

“對了常太太,我上周在古玩街看好了一對瓷瓶,但我對這個不太懂行,一直想跟你多學學,總是不得空。”我話題一轉,同她聊起了收藏。

“哦,這個容易,若你有興趣,可到博物館來找我,我帶你看些東西。收藏這東西光看書不行,得看實物,真的東西看多了,假的自然便能分辨了。”

說到收藏,常太太精神便提起了許多,一掃先前的不快,同我侃侃而談。聊著聊著便又說到了她的家族。常太太的祖上從明代起為官,一直到清末,作為保守派的某曾祖,受了洋務運動的牽連退出官場,自此後代便開了字號,經營古玩,憑借著世代積蓄下的家底和經驗,生意越做越大。後來抗日戰爭爆發,家族舉家遷往南洋,辦廠辦企業,而後又移居美國。常太太出生在美國,讀大學時,便與先生結識,夫妻多年相敬如賓,後幾經輾轉,終於回國落戶。提起從前的往事,常太太臉上仍帶著一絲幸福,“我老公好專情的,自與我在一起,便從未看過其他女人一眼,這麼多年,他事事遷就我,從未與我紅過臉。”

“那可真是難得,這是你的福氣啊。”

我一麵點頭應著,一麵又把先前寫下的劃掉,重新寫過。

兩個小時很快結束了,常太拿了藥,緊緊攥在手裏,“謝謝你,林醫生,沒有你,我真不知怎麼辦才好。”她臉上滿是感激的笑容,這是我此前從未見到過的。單為了這笑,我也決定再送她一招。“常太太,其實,我還有一個好辦法。”

“嗯?”已走到門口的常太太又扭回身來。

“你想知道家裏究竟是否有個女人,其實很簡單,”我笑道,“隻需要一點簡單的工具就可以辦到。”

是的,攝像機。在這個信息飛速發展的社會裏,它真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工具。可是,它的妙處就在於可以代替你的眼睛,幫你去看清那些躲在你背後看不到的東西。

“記得下周要來哦!”

第一次,我真心誠意地跟常太太說出這句話。作為一個醫生,我真心希望我的病人每個都能夠開心健康地活著。不論他們是什麼人,曾經做過什麼事。

一周後的下午,我躺在診療椅上,心裏塞滿悲傷。

剛送走一位病人,腦子裏盡是各種負麵情緒,心情一時灰暗至極。心理醫生其實很可憐,因為不像外科醫生那樣有各種先進的儀器可以利用,即便那些昂貴的精神類藥物也不能完全化解藏在每個人心裏的頑疾,醫生真正能依賴的,隻有自己的心。

我便是一個耗盡身心去治療別人的可憐醫生。

正揉著腦袋胡思亂想。常太太便登門了,她麵色看起來好了許多,進門便道謝:“多虧你呀林醫生,幸好有你,可算讓我解了這塊心病。”

“嗯?”

“多虧你的主意,我回去便跟先生說安裝攝像頭,起先他死活不同意,說是在自己家裏拍,好像被偷窺一般。禁不住我再三求他,他終於依了我,在走廊和客廳裏裝了攝像機,結果你猜怎樣?原來,我有夢遊的毛病。”

“夢遊症?”這倒讓我吃了一驚,成人的夢遊,也算精神障礙的一種,我竟是沒有想到這一節。

“別說你吃驚,就連我自己也很吃驚,我還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夢遊呢。整整一周,我天天看錄影帶,看見的隻有我自己,有時半夜裏在客廳和走廊裏走,穿著睡裙,想想也蠻嚇人的。”說著,她忽而又擔心地問,“噯,林醫生,這夢遊症可以治麼?”

“當然可以治。”我點點頭給她一個安心的肯定,“治療夢遊的方法很簡單的,不需要吃藥,隻要行為療法便可以。”

“那我就安心了,”常太籲了一口氣,“說來也奇了,自從知道了自己夢遊,我便再沒有了身邊有人的感覺,這幾日我天天吃你給的藥,得空便做減壓操,吃得下睡得著,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了,真是多虧了你啊林醫生!”

“常太太,”我打斷她的叨念,“能否把你的夢遊錄像給我看一下?”

“好的。”常太太點頭,少頃又有點猶豫,“隻不過,我穿著睡衣,樣子可能有些邋遢。”

我忍不住笑了,女人就是如此,總是喜歡注意一些莫名其妙的細節。

常太太帶著如釋重負的輕鬆離開了,我心裏卻沒有一點高興的感覺,相反,我隻感覺到一陣憂慮。多年來的經驗告訴我,麵前的這一切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送走常太太,我隨即拎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喂,找誰?”低沉的男聲,略帶沙啞聲音間透出一股疲態。

“是我,有件事情想要請你幫忙調查。”

已經有兩三個月沒見著常太太了,助理小姐幾次打電話去約,均無人接聽,我不無擔心。

周日逛街,經過百貨公司門口時,卻意外地與常先生夫婦倆撞了個正著。常先生時常出現在電視法製欄目上,不難認,倒是常太今天的打扮讓我吃驚不小。一向衣著淡雅的常太太今天穿了一襲玫紅色的洋裝,倒也襯得她俏麗了許多。

我上前招呼:“常先生,常太太,這麼巧!你們這是逛街?”

常太太見我先是一愣,麵上劃過一絲惶恐。“是啊,陪老婆逛街。”常先生說道。常先生一副溫情儒雅的派頭,說話間不忘扭頭看向妻子,眉眼間盡是關愛,又回頭看向我,“您是林醫生吧,我太太老是提起你呢,說多虧有你幫她。”

我笑,“哪裏,常太太原本就是個心性開闊的人,我充其量隻是陪她聊聊天而已。”

於是常太太也笑,但表情還是有點不太自然。

大抵病人都不願在這樣的場合撞見醫生吧,我了然地一笑,未再多言便告退。擦身而過的瞬間,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是又想不起。不由得駐足,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苦思不得。

一直到三日後。

五歲的女兒在家裏偷偷臭美,把我平時舍不得用的ChanelNO.5一口氣灑光了大半瓶,我一進家門便被那鋪天蓋地的香味熏得透不過氣來,不得不憋著一口氣奔向窗口。窗開一半,風吹進來,忽然一道靈光自腦海中湧現,我猛地驚叫出聲——

“糟了!”

顧不上教訓那個耷拉腦袋自知罪責難逃的小丫頭,我返身抓起皮包奪門而出。一手發動車一手撥電話給寧遠。他是我前夫,家裏小丫頭的爹,我一輩子的冤家和仇人,也是此刻我唯一能指望幫上忙的人。因為他是刑警隊長。

通了,寧遠那煙熏火燎的沙啞的嗓音隔著電話線沙沙作響。“林子,我剛想給你打電話,你讓我查常氏夫婦的事情我查了,三言兩語也說不清,這樣,我在局裏你過來說吧。”

“來不及了!”我幾乎喊起來,“你最好馬上去常太太家,不管找什麼理由,你都要搜查他們的房子,我懷疑她可能已經遭到不測了!”

“什麼?你沒有搞錯吧,這是法製社會,她老公是知名律師,沒有搜查證警察連門也進不去的!再說你有什麼證據?”寧遠說什麼也不答應。

“我來不及講,總之人命關天,你不去,我自己去!”

我說著,扣上了電話,腳下狠踩一把油門。

怕,一路上怕得要命,握方向盤的手臂都在抖,怕我猜測的全都正確,又怕此去凶險。某人說過,一個心理醫師主要有兩大死亡原因,被谘客殺死,或者自殺。或許我會打破這一慣例——因為拯救谘客而被殺。

但是我仍要去。因為我是一名醫生,救人是我的職業。

耳畔“砰!”的一聲,好像什麼爆炸了,來不及反應車頭猛地一歪,撞在了路旁的法國梧桐樹上。

清醒之時,人已經躺在醫院裏了。寧遠胡子拉碴的臉就在我眼前,他說我是“出師未捷身先死”。汽車輪胎爆了,而我忘記係安全帶,幸好車速不快,僅僅導致腦袋上縫三針而已。

慶幸寧遠最終還是信了我。

他是市局的刑警隊長,經手的大案足夠寫一本大部頭的偵探小說。即便沒有搜查憑證,他也一樣有辦法進入常太太家。

請物業公司配合將常宅水電切斷,又讓警員扮作維修工人登門。派去的刑警是寧遠手下的得力幹警,極富經驗,一入到常家,未幾便發現了端倪。很快,大批警察包圍常家別墅,常先生和他的情人被逮捕。常太太被刑警們從地下室裏解救出來。

然而終究是晚了一步。

稍後,我便在醫院的ICU病房裏見到了常太太。

看著那包裹在白色被單下枯槁得不成人形的軀殼,插滿了各種儀器的軟管,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常太太?是那個溫婉明媚,儀態萬千的女人嗎?她已被囚禁了數月,隻因為抵死不簽遺囑,不說出銀行保險箱的密碼,才得以一息尚存活到現在。

然而,除卻性命之外,很多東西都沒有了。

那張曾經如玉的麵孔,現在變得猙獰可怖。五官全部被生生剜去,隻留下幾個黑洞。不用寧遠解釋我也猜到了,那些器官已經完美無瑕地移植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臉上。

這便是傳說中黑市整容醫師的登峰造極之術——活體五官移植。

“將別人的美麗,嫁接在自己的身上。”

取用活人五官和骨骼移植,據說比任何填充物都更加真實自然,且決無後遺症等不良反應。

隻是我不明白。

即使猜到了常先生有外遇,要殺掉太太,並將情人偽裝成她的模樣以便繼承遺產,但我仍不敢相信,現代的化妝技巧日益高超,有那麼多方法可以令兩個完全不同的人變得一模一樣,我不明白,他為何還要使用如此恐怖的方式。

直到寧遠解答了我的疑惑。

因為恨。

常太太跟我講過,她早年留學國外的時候認識了就讀法學院的常先生,而後雙雙墜入情網。可惜她隻講出了一半。她並沒有講那時常先生已有了一個相愛的女友,是同校的高才女。她更加沒有講,自己為了贏得如意郎君,是如何通過一個案子,栽贓陷害,令那位本可以前途無量的女子名譽盡毀,最後不得不舉家消失。這些她自然不會對我講。

這便是應我所托,寧遠做了調查後得到的結果。

婚後,常太太一直對丈夫伺候得小心周到,也誠如她所言,夫妻恩愛和睦,相敬如賓。而常先生也依靠嶽父家的財力完成了法律學業,繼而,兒子出生,常先生事業如日中天。一切都在美好之中,而且還向著更加美好的未來發展去——假如,常先生沒有在紐約街頭與昔日的女友重逢的話。

常太太沒說錯,常先生的確專情,可惜不是對她。

舊愛重逢,於是便舊情複燃。

當常先生得知了當年的真相,以及女友輟學之後草草嫁人又早早離異的坎坷經曆,看著女友那張已被風霜侵蝕得衰敗的臉龐,他的憤怒、悔恨無處發泄,心中隻剩下兩個字:“報複。”

他要報複,他要讓常太太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他要她在飽嚐驚嚇、恐懼、種種痛苦折磨過後,無聲無息地消失。折磨一個人有很多方法,但最痛苦的,莫過於從精神上摧毀她。常先生是高級律師,博覽群書,心智超群,殺人不見血的辦法他想得出來。

於是,便有了精心策劃的“遭賊”一幕。

其實,當常太太帶著驚恐向我敘述過程的時候,她並沒有提及一件事:鏡子中那張女人的臉,那雙大大的帶著驚恐的眼睛,她一點都不陌生,那正是隱藏在她心底,整整折磨了她二十年的麵孔。人的記憶,厲害起來果真非同凡響。

像常先生所料的那樣,常太太一下子就昏倒了,嚇倒她的,是自己的心魔。

而後的日子裏,在常先生和情人一明一暗地巧妙配合下,常太太便日夜活在恐懼與猜疑之中。常先生此舉意在將妻子逼瘋。

無意中,我差點扮演了一回殺手。

假使我再糊塗些,當真開了那些藥給常太太,恐怕如今常太太已不在這個世上了——常人若長期服用抗抑鬱類藥,可令自身的性格神經類型發生改變,在國外已經有很多導致自殺的案例。

我慶幸自己的聰明挽救了常太太,也挽救了自己。談話中我故意跟她東拉西扯,其實一直在觀察她的行為舉止,她的行為正常,意識清晰,思路敏捷,除了情緒有稍稍低落以外,無一不在正常範疇。她根本沒有什麼創傷後遺症,她的病,用四個字就可以概括——疑神疑鬼。

通常,隻有心裏有鬼,人才疑神疑鬼。

於是我給她開了幾片維生素,又教給她一套實際上是治療頸椎病的體操。一句話,我根本沒有給她任何有效的治療。不止如此,我更建議她在家裏安裝攝像頭。

我原本以為這樣便可化解她的疑心病。卻想不到常先生竟將計就計,讓情人扮成常太太的樣子“夢遊”。

當看著情人精心裝扮成酷似妻子的模樣時,常先生的主意改變了。他覺得可以讓那個他憎恨的女人馬上消失,並且無須擔負任何風險。

但是唯有一樣,必須在她死前取得藏有家族財產和古董珠寶的銀行保險箱密碼。那是一筆常先生夢寐以求的巨大財富,以他的想法,妻子一個弱女子,整日裏養尊處優,哪裏耐得住疼,一番嚴刑逼供拷打下來,必然會熬不住說出來的。

可惜,功敗垂成。若不是他們二人為了財產遲遲不肯動手,還敢大膽牽手逛街,怎會被我無意中撞到。

真是應了那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事後,寧遠以看外星人的目光看我,“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原來你比我更適合當警察。”

“哪有你說的那麼玄,觀察和分析病人心思本來就是我的工作。”我輕描淡寫地說,“我隻不過是碰巧而已。”

是的,這世上的事情多半不是碰巧便是意外。

如果不是我長期充當金牌聽眾,便不會碰巧知道常太太的喜好。她最中意的是清香淡雅的香水,最討厭那些濃烈開放的香氣,她常跟我說,用“毒藥”的女人,俗不可耐。

如若不是這樣,我斷然不會看穿那個穿著一身豔紅,散發出濃烈香水味道的女人,絕對不是常太太。

寧遠請我吃飯,吃飯倒沒什麼,隻不過我知他一直以來都想借機與我示好,於是我再次微笑著拒絕。

“就是請我吃頓飯又如何,怎麼說也是我幫你救了人呢,難道還不值一餐飯麼?”寧遠涎著臉,近乎乞求。

“我記得解救市民安危,本來就是警察的責任吧?”我輕笑。他撓著下巴,這是他為難時候的特有動作,“難道,難道,我們之間真的連吃一餐飯的情分都沒了?”

眼前這個男人,我愛過,也恨過,他欠我的,我也欠過他,到現在已經說不清。僅僅吃一頓飯,算不了什麼,正欲開口應允。不知怎的,常太太那張沒有鼻子嘴眼的臉孔在腦海中一晃而過。我的心猛地一揪,衝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下了。

“其實,我們之間的情分,遠比一頓飯要多。隻不過……”我微笑,“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人生若隻如初見。”

“初什麼?”寧遠一臉茫然,我趁機扭頭走掉了。

人生真若隻如初見,那麼,一切的愛恨也都不必發生了。

黃浦江奇案之無顏

文\\\\阿木

民國11年,我從教會中學畢業,順利地考入北平師範。但在北平,我隻待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因為參與遊行而被學校開除。轉過年,承蒙我一位遠房親戚的關照,我在上海法租界的巡捕房裏找到一個不錯的差事。

那年月當巡捕,並不是件容易的差使。用北方話說,就是得有“眼力見兒”,要懂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要懂得對平民百姓如何發潑耍橫,也要懂得對官紳富豪怎麼卑躬屈膝。總之一句話,但凡一個有良心在胸腔裏澎湃跳躍的人,是絕計當不了一個好巡捕的。幸好,經過一連串的人身打擊之後,在我脈搏裏流淌的血液已不再那麼滾燙,得以使我保持著一種近乎冷眼旁觀的態度,去從事這項我不甚喜歡的工作。也正因如此,我認識了老餘。

老餘的真名叫餘四方,從前清時期就在上海縣任捕快,是個老公門。因為歲月久遠,他的模樣我已依稀有些模糊,給我記憶最深刻的,就隻剩他的笑容。老餘愛笑,他有時候會皺起鼻子來笑,有時會眯起眼睛來笑,在他的笑容中,絕對看不出有一點兒惡意,更沒有那種尖刻的譏誚。所以他有很多好朋友,黑道白道都有,人人都喜歡與他親近。按理說,這樣手眼通天的人物,早該升官發財了,但無論他破了多少大案,升職加薪卻永遠也沒有他的份,這真是件相當奇怪的事情。

1

冬日的清晨,街道多了一份冷寂。霧像一張網,籠罩在城市上空,陽光很冷,如晝間未來得及熄滅的路燈一樣放出慘淡的光,有軌電車發出叮叮當當的單調聲音,帶起的寒風將法國梧桐的樹葉扯落枝頭。

披上黑皮的第一天,我是在閘北的一處碼頭上看到那具裸體的女屍的。當時她被套在一個麻袋裏,未著寸縷,皮膚被江水泡得慘白。當她的屍體完全從麻袋中顯露出來之後,一直強忍惡心的我,再也忍耐不住,快步衝到江邊跪倒,嘔吐不止。

我從來未見過這樣可怖的一張臉。她的本來模樣已不可考,因為有人用利刃在她的臉上橫七豎八地劃出十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更由於傷口中的血已流盡,所以她的臉上沒有顯出血肉模糊的格局,白生生的傷口像個孩子的嘴似的張著,仿佛冤魂在發出無聲的呐喊。

我的同事們看見我的狼狽模樣,袖著手在一邊嘻嘻哈哈地笑。他們曾見過太多的死亡,早已習以為常。據說每個月從黃浦江裏都照例要撈起一二具浮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就像那句俗話說的一樣:“上海灘是冒險家的天堂,而黃浦江則是放逐失敗者的地獄。”

我正在幹嘔的時候,有一隻手掌在我身後重重一拍,我不由自主地張大嘴,接著另一隻手飛快地將幾粒黑乎乎的東西丟進我的喉嚨眼。霎時間,一股又苦又澀又腥的怪味,彌漫了我的食道口腔。“後生仔,現在舒服點了吧?”

那股怪味嗆得我眼淚直流,但胸中那股幹嘔欲煩的感覺倒是減弱了很多。我抬起頭,看見一個大約四十出頭的胖子對我和煦地微笑著,他笑起來的時候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幾乎很難把那雙眼睛與鼻孔區分開來。我感激地點點頭,“現在好多了,你給我吃的是什麼?”

“從我身上搓出來的泥垢。”胖子一本正經地答道。

天!我的臉色立時變得蒼白,又有了嘔吐到地老天荒的欲望。“小眼晶晶,沒安好心。”我很懊悔到現在才想起這句家鄉著名的諺語。胖子哈哈大笑起來,是那種奸計得逞的大笑。一邊笑他一邊重重地拍著我的肩膀,令我懷疑是被一隻熊掌拍擊。“隻是幾粒人丹。”他說。

這是我與老餘的第一次見麵,他從丹田裏發出的中氣十足的笑聲,令我印象深刻。當然,更深刻的是他憨厚外表下隱藏的狡黠。

剛才還站在碼頭上嘻哈打混的幾名同事,大老遠看見老餘,都熱情地過來打招呼。這個遞煙,那個送水,與剛才對待我的冷漠態度實在是有天壤之別。連在場人士中地位最高的華人探長張長庚,也著實跟他談笑了幾句。我有些奇怪,因為據我所知,我的這幾位同事,都不是什麼來頭簡單的人物。他們之中,有的是青幫裏“悟”字輩的弟子,有的是高官顯宦的親眷,其中還隱隱分成時而對立、時而聯合的幾個派係。但現在,他們不分階級,放下了驕傲與恩怨,圍繞在老餘的身邊,與他有說有笑。老餘也不客氣,用親熱的口吻,一口一個“兔崽子”地笑罵著,談笑風生。

抽罷兩支煙,又閑扯幾句東家長西家短的新聞,張大探長看看天色,以征詢的口吻說:“不早啦,開工罷。”老餘點點頭,爽快地說:“好。”早有人領著他到屍體前麵,老餘挺著他的大肚腩費力地半跪下,開始仔細地上下觀察。

我扯扯旁邊的一個同事,悄聲問:“現在就開始驗屍嗎?照規矩不是要等到把屍體拉回巡捕房裏,才交給洋人驗屍官勘驗嗎?”那位同事極不耐煩地將我的手拍開,瞪我一眼,“少廢話,看著就是了。”我縮縮脖子,不敢再問了,轉過頭看老餘的表演。

老餘不似巡捕房裏的洋驗屍官那樣,戴著手套,捂著口罩,又至少在身上灑上半斤法蘭西香水才開始勘驗。我想在他的眼裏,這死人與死豬,其實在本質上並沒有太大區別。

他先捋一縷屍體的長發在手中拈一拈,又捏著女屍的下頜,迫令屍體張開嘴,驗看她的牙口。他甚至還以手指挾住女屍的舌頭,仔細觀看舌苔上的顏色是綠還是黃。老餘以從頭到腳的程序慢慢地往下勘驗,他的勘驗非常認真,一點也不懼怕髒臭,他反複用手去捏女屍的關節、虎口,掌心,甚至還把鼻子伸到女屍的腋下使勁地嗅了嗅。

在這過程當中,我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事情。我的那些同事們都非常緊張地關注著老餘的神情,當老餘皺眉時,他們就會集體發出倒吸冷氣的“噝噝”聲;當老餘麵現喜色時,他們又會一起吐出憋在腹內好久的長氣。仿佛老餘得出的勘驗結果,關係著他們的身家前程。

老餘的表情越來越凝重,中間還顯出幾次不得其解的茫然。當他的手終於觸到女屍的雙足時,他的雙眉卻一下子舒展開來。“小事。”他像個將軍似的豪邁地揮一揮手,“弟兄們辛苦一下,把她抬上車。”

喜悅的笑聲響起來,同事們七手八腳地把女屍抬上一輛板車,又胡亂找了張破草席給她蓋上,然後一哄而散。張長庚指著我大聲說:“你,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過來拉車。”我知道他們這是欺生,但也隻能自認晦氣,不情不願地走過去拉起板車。然而我的倒黴運氣還沒完,老餘忽然一下子跳上板車坐下,肥碩的屁股就坐在女屍的大腿上,笑嘻嘻地對我說:“後生仔,剛好我也要回巡捕房,你就順道也載我一程吧。”

老餘的左臂上掛著的是一條杠,和我的一樣。但我從剛才我的同事們對他的態度,明智地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人至少不是現在我能招惹得起的。我隻能從臉上擠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容,點點頭:“好啊。”

老餘是個愛嘮叨的人,他坐在板車上,一邊欣賞著我弓腰發力汗流浹背,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天。老餘問:“後生仔你叫什麼?”我答:“我叫唐驚風。”老餘又問:“唐得祿是你什麼人?”我答:“是我三叔。”老餘坐在板車上快活地扭動腰肢,累得他屁股下的女屍與板車一起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老餘問:“那你知不知道我和唐得祿是什麼關係?”我茫然搖頭。老餘大笑:“唐得祿是我換帖子的把兄弟,他還托我在巡捕房裏多照看照看你哩。”我也咧開嘴笑,心裏倏地被一股難言的喜悅填滿。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空有一腔熱血的青年了,我知道在這世道,無論在哪裏,要想混得好吃得開,要麼就用錢砸開來一條門路,要麼就得有人為你領路。有這樣一個老前輩照應,以後我在巡捕房的日子無疑會好過得多。我當即就甜甜地喊了他一聲“四叔”。

老餘又和我聊了幾句閑話,詢問了我三叔的身體狀況。我終於忍不住問:“四叔,剛才你那是在幹嗎?”“驗屍啊。”老餘理所當然地答道。仿佛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老餘又搖頭晃腦地進一步解釋,“此驗屍不同於彼驗屍,想知道其中的奧妙嗎?去,先給你四叔買包哈德門來。”

這是老前輩要向我解說關竅門道了,我當然不會吝嗇,屁顛屁顛地到街角買了包哈德門恭恭敬敬的雙手遞上。老餘打開封抽出一根叼在嘴裏,劃亮洋火點上,抽一口又把煙霧吐出來。

他說:“這上海灘的死人分三種。一種是死了沒人問的,一種是死人有人問的,還有一種是死了有人管的。為什麼分這三種你知道嗎?”我茫然搖頭,像個小學生似的垂手聆聽教誨,於是老餘就更加得意起來:

第一種死人是流浪漢、乞丐,還有被執行了家法的幫會弟子。這種死人沒有苦主追究,直接拉到化人場一燒,一了百了。第二種稍微麻煩點,是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雖然有苦主追究,但一推二敷衍三拖拉,這一來二去的,大事也就化小,小事也就化了了。第三種最麻煩,死的是達官貴人家裏的親眷,那些人手眼通天不依不饒,遇上這種死人,巡捕房可就倒了大黴了,非得在規定時限裏破案不可。否則的話,從上到下都得吃掛落。

我突然福至心靈:“板車上拉著的那位,應該就是屬於第二種死人吧。”

“孺子可教也。”老餘讚賞地拍拍我的肩。我又問:“但四叔你又是怎麼判斷出來的呢?”

“這個人其實一開初我心裏也不太托底。”老餘拍打一下屁股下的女屍,皺起了眉頭,“首先從外貌可以看出,她不是個洋婆子,這樣就少了一層危險。然後我又檢查她的頭發和牙齒,看到她的頭發油光發亮,牙口齊整,顯然她生前營養良好,吃的也都是細糧。這時候我心裏就咯噔一聲,想可能這次要糟糕了。哪知我檢查到她的虎口、手掌時,又瞧她手指上滿是針眼,皮膚略顯黝黑,虎口處還有經常勞作引致的老繭皮。這下我可就納了悶了。從手指上的針眼看,她是做慣了針線活的,還常年在太陽下暴曬,可這年月哪個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還做什麼針線活呢?綜合以上種種,她卻又像個鄉下人了,這可真是奇哉怪也。然後我接著檢查她的乳房、小腹及陰部,從體態上發現她今年絕不超過四十歲,已婚但還未曾生育。待再往下勘驗時,終於讓我有了一個大發現。你猜猜,這個發現是什麼?”

老餘賣個關子,笑嘻嘻地看著我。我也是年輕氣盛,不願被他看扁了,凝神苦想半晌,一拍大腿,“是否是她那一雙三寸金蓮?”

“不愧是喝過洋墨水,聰明!”老餘也是重重一拍大腿,不過拍的卻是我的大腿,痛得我一跳三丈高。

老餘的論斷是:上海灘自開埠始,洋風東漸,到了清季,大上海的名門閨秀,已是少有人纏足了。這具女屍,有可能是大戶人家的乳娘老媽,也有可能是從鄉下到大上海這個花花世界裏來開眼界的財主太太。前者的話大戶人家不會太在乎一個下人的性命,後者的話在上海無根無憑,也難以掀起什麼大風大浪。

老餘的推論入情入理,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我的目光無意中瞥到老餘屁股下的女屍,剛才的興奮之情一下子消失無蹤。這個屈死的亡靈,隨著她的身份被基本確定,尋找凶手的努力也注定會被束之高閣。有那麼一刻,我還真希望老餘做出的推斷是錯誤的。

老餘撣撣煙灰,把他的表情隱藏在嫋嫋煙霧背後,“後生仔,慢慢地你就會知道了。在咱們巡捕房當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難得糊塗啊。”

2

老餘的推論果然是錯誤的。不過幸運的是,這個錯誤是他自己糾正過來的。

老餘有一幫不穿製服的手下,他們的主業是做三隻手,偶爾也會將一些小道消息通報給老餘,以換來老餘對他們的庇護。其實很多巡捕都這麼幹,隻是老餘交遊格外廣闊,所以他總能在第一時間得知整個上海灘的風吹草動。

老餘得到的消息是:大華洋行董事李墨軒先生的太太失蹤,至今已有整整一個星期未有音訊。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老餘正跟我優哉遊哉地下棋。他整個人都呆住了,過了足足有五分鍾,他忽地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掀翻棋盤以與他體形絕不相符的敏捷拔腿往外就跑。

“怎麼了?”我莫名其妙地一邊追一邊問。

“我錯了,我錯了。”老餘痛悔萬分地回答,“我漏掉了關鍵的一點。到上海灘撈世界的,本就有很多外鄉人。他們功成名就之後,才會把留在鄉下的原配夫人接來上海享福。這樣一來,農家人的黑皮膚,長年勞作的雙手,與良好的飲食這幾點分歧,就正好搭配上了。”

說話間,他已破門而入,衝進張探長的辦公室裏,一迭聲問:“前幾天從黃浦江裏撈上來的那具女屍呢?”

“在停屍房裏,正準備拉去化了啊。”張長庚滿臉的莫名其妙,“屍體在巡捕房裏停了三天,既沒人報案又沒人認屍,不化了做什麼,難道等她發臭啊。”

“快讓人去通知一聲,這具屍體不能化。”看到老餘滿臉的焦急,張長庚再蠢也知道事情不太對勁了。他陰著臉問:“你有什麼發現?”

老餘翻了半天白眼,才憋出一句:“我懷疑,那具女屍可能是大華洋行董事李墨軒的原配夫人。”聽完,張長庚一腦門就撞到牆上去了。

李墨軒的來曆可不簡單,他不但是上海灘有數的富商,還與杜月笙等上海名人交情頗深。說句不太誇張的話,李墨軒要是沉下臉咳嗽一聲,整個上海灘立馬能黑掉八條街,就連洋人在他麵前,都保持著相當程度的克製。

張長庚愁啊,一把一把地往下捋頭發。然後毫無征兆地就是一個大巴掌過去,扇得老餘肥碩的身軀像隻陀螺一樣旋轉起來。一錯眼看見我還傻愣愣地站在門口,他又飛起一腳就把我踢個踉蹌,“你木頭啊!還杵在這當電線杆?還不快去跟弟兄們囑咐一下,叫他們把屁股都給我夾緊點。誰要漏出半點屁味讓我聞著,我非給他個好瞧不可。”

我忍著痛,爬起來向外就跑,挨個兒對當班的巡捕叮囑。這一巴掌我挨得開心,非常開心。因為我能夠想象出,張長庚會用什麼方法來處理這樁案子。能有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離開張長庚的視線,這簡直就是無與倫比的好運道。

等我回到張長庚的辦公室時,老餘陰著臉出來了。他肥嘟嘟的雙頰上,印著兩個特別顯眼的巴掌印。可見他剛才反方向又轉了一大圈。

“四叔,情況怎麼樣?”我關心地問。

“還能怎樣?官大一級壓死人唄。”老餘有些憤憤有些哀怨地低聲說,“他限我七天之內把案破了,否則就趕我回家吃老米飯。”

“四叔……”我想安慰他,卻又不知從何安慰起。瞧吧,我的猜測應驗了。

老餘懶懶揮揮手,“別找詞安慰我,先安慰安慰你自己吧。”“我?我怎麼啦?”“我向張探長把你要過來,當我的助手了。破不了案,我們一起丟飯碗。”這下子我可真的急了,“你你你、你一人倒黴就算了,幹嗎拉著我背這口大黑鍋。”老餘斜著眼睥睨我,“你還是我侄兒不?你還當我是你四叔不?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這黑鍋我不拉你一起背還能拉誰?”我竟被氣得一時為之氣結。

打了我一悶棒,老餘又接著給了我一顆紅棗,這是他的慣用招數。他放緩了語氣說:“你也先甭急,你也先甭氣,你先把事情倒過來想想。殺人棄屍,這可是件大案,加上這事又牽扯到了李先生頭上。你要把這案子漂漂亮亮地辦下來,那可了不得,你要露大臉啦。以後咱們這巡捕房裏,誰還敢欺負你。”

那時我很年輕,也很傻,真的。被老餘天花亂墜一陣空談,我居然不恨他了,心裏還隱隱有些高興,思路被他牽著牛鼻子走了。我猶猶豫豫地問:“可這案子,我們還沒有半點線索,七天之內能破案嗎?”老餘摸著下巴若有所思,“至少現在還不能斷定,那具屍體一定就是李太太。說不定這是一場誤會呢?所以我們要先去找李墨軒探探風聲。奇怪了,不論李太太是不是已經死了,她已經失蹤了七天,李墨軒為什麼不來巡捕房報案呢?”

其實現在想想,老餘真是個極有意思的人。他喜歡說話,喜歡嘮叨,喜歡抱怨,但在他的嘮叨抱怨中,時不時地能蹦出點極可貴的真知灼見,讓人很受教育。無論誰和他在一塊,多聽聽他的嘮叨,總能得到許多做人的道理。我這一輩子,一大半的做人道理就是跟他學的。

作為一個“老公門”,老餘身上固然有許許多多的缺點,但其實他心地不壞。他最常掛在口上的,就是“難得糊塗”這四個字。但對於他來說,這“糊塗”卻又實在是太“難得”了,明明可以睜一眼閉一眼的時候,他卻偏偏要敏銳地發現“糊塗”背後的真相,令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半夜裏在床上像烙燒餅似的翻來覆去。後來,他不到六十歲就去了,我想大約也與他“不夠糊塗”有關。

因為感到事關重大,張探長動作出奇地迅速,我們還沒走出巡捕房的大門,他就把有關李墨軒和他太太李何氏的概略生平整理好,給我們送來。老餘識字不多,看著費勁,就央我一邊走一邊念給他聽。

李墨軒,祖籍福建泉州,現年三十七歲。十八歲投入上海灘某藥房當學徒,在一年之內就升為掌櫃。又過半年,藥房老板及妻子親眷先後病故,李墨軒將藥房占為己有。二十一歲時,李墨軒將藥房變賣,創立大華洋行,主要從事橡膠買賣。一開始時,大華洋行僅有三名夥計,資本不過五千兩。可到了現在,直接間接從李墨軒手中討口飯吃的人,已經連三千人也不止,而他所能掌控的財富,更達到讓人無法估算的程度。

李何氏,籍貫福建,現年四十一歲。為李墨軒之童養媳,七歲起入李家操持家務,半生未踏出泉州一步,直至三年之前,方為李墨軒接到上海,成為李公館的女主人。

與李墨軒多姿多彩的人生相比,李何氏的生活無疑顯得平淡得多。橫看豎看,也不覺得兩人相配,唯隻有感歎一聲,包辦婚姻不可取。

我的腦子裏突然跳出一個念頭:李墨軒是一個事業有成的商業巨子,而李何氏不過是個荊衣布衩,貌頗不揚,而且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舊式女性。那麼李何氏的死亡,會不會又是一個現代秦香蓮故事的翻版呢?

“不可能。”聽完我的猜測,老餘用手指用力敲我的腦袋,“豬腦殼,李墨軒是什麼人?那是上海灘首屈一指的名流人物!他就算嫌棄夫人土氣,大可好生地供養起來,另外娶十七八房姨太太也不在話下,又何必鬧到殺妻另娶的地步呢?”

老餘頓了頓又說:“再說那具屍體,也頗與其他浮屍不太一樣。她是被光哧溜丟地塞進麻袋裏,然後被人扔下黃浦江。李墨軒這樣的名流,往往都愛惜名聲,他要真是凶手,必然不會讓他夫人的死狀如此不堪。退一萬步說吧,李墨軒真想殺妻,他隻要和黃先生、杜先生露點口風,他們那些幫會頭子有一萬種方法讓李何氏從這世上悄然無聲地消失,連浪花都濺不起來一個。”

他這麼一說,我也猛醒過來,“那具屍體臉龐被利刃劃得亂七八糟,如果不是凶手想掩人耳目,那就定然是與死者有深仇大恨。否則的話,完全沒有必要多此一舉。”

“哎呀哎呀,後生仔開竅啦!”老餘直樂。樂完了他立馬就把臉板起來了。他的臉板得真快,書上說翻臉如翻書,我覺得說的就是他這種人。

“把這身黑狗皮扒了,換身體麵點的衣裳,四叔晚上帶你去開開眼界。”老餘徑直對我下達了命令。然後他又換上一副樂嗬嗬的麵孔,走出巡捕房,左顧右盼了一會兒,蹲在街對麵的馬路牙子上,跟一個貌似乞丐的人熱火朝天地聊起來。

3

“百樂門”三個大字,是由顏色不同的幾十個霓虹燈管構成的。或紅或藍或綠的顏色迅疾閃爍又迅疾死亡,組合成一種搔首弄姿的風情,活像迫不及待的嫖客和倚門賣笑的妓女碰撞產生的化學反應,我像個鄉下土豹子似的站在台階上感歎,亮晶晶的哈喇子險些從口角流下來。

“這裏是虎口,隻要人一進去,就會被咬碎咬爛,直到被嚼成渣子才會被吐出來。”老餘張牙舞爪地嚇唬我。見我不為所動,他歎口氣,“好啦,騙你的。這裏麵是男人的天堂,每個人都憋足了力氣想要擠進去,但是天堂裏空間太小,所以有的人進去了,有的人進不去,還有的人呢,是進去了又被擠出來。”

這回我聽懂了。我興奮地扯住他,“你要帶我進去?聽說這門票可貴了。”老餘回頭看我一眼,目光裏帶著炫耀和居高臨下的蔑視。但我把這一切都無視了,我激動,我高興,我欣喜,這些集合在胸腔裏發酵,爆炸,衝擊得我麵孔泛紅眼冒綠光。老餘認輸了,很有派地一擺頭,“跟我來。”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老餘身上,就像準備踏進大觀園的劉姥姥。把門的白俄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斬釘截鐵地從嘴裏蹦出一個字:“票。”我使勁兒縮縮,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個小團,讓老餘肥碩的身軀將我完全遮擋。老餘不慌不忙地腆起肚子掀開外套,顯露出插在腰間的鐵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