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龜甲信
“你們有最後的機會,收回自己的東西。否則待會兒被我不小心打破了,嗬嗬,就算是假東西,也還是有價值的嘛,到時候心痛就來不及了。”
“尋寶奇兵”節目的主持人嘴角帶著讓人心驚肉跳的淺笑,舉著錘子晃來晃去,仿佛隨時就要砸下去。
胖子低頭看看麵前桌上自己帶來鑒定的藏寶。
那是片灰黃色毫不起眼的甲片,和旁邊別人的瓷瓶瓷碗在賣像上完全不能比。拿在手裏麵,也是輕飄飄的沒分量。胖子肥嘟嘟的手指摩挲著甲片上的刻痕,仿佛下定了決心,又把甲片放回了原處。
台下的觀眾見胖子這番作派,都在心裏笑。電視台的鏡頭前麵,裝也要裝的豪邁一點,怎麼人一胖,膽子都會變小。
主持人慢悠悠踱著步子,手裏握的金錘已經舉到半空。他在胖子麵前停下,對他笑了笑,眼角卻往左邊偷偷瞄過去。
左邊是個大塊頭的魚戲蓮青花瓷瓶,放在桌上修長的頸子高過了主人鼻尖。那是個五十歲的女人,戴著眼鏡背著手,表情篤定。
“今天現場的寶貝都很有意思,對我也是個挑戰。比如說這個龜甲,我一錘子下去,說不定還砸不壞哩,那可就壞了招牌啦。”
主持人一邊說著,一邊錘頭慢慢往上抬。現場的燈光很亮,一瞬間反出的金光讓胖子眯起了眼睛。就在這時候,他聽見錘在麵前劃過,帶起“呼”的一聲響。
“砰”!
錘重重落在桌上,台下一多半的觀眾都驚訝地張大了嘴。
主持人露出屬於他自己的笑容,帶著一點狡猾一點得意。他移開錘子,下麵的龜甲已經碎成了許多片。
導播室裏早笑成了一片。
“快快快,二號機對準胖子,拉近,麵部特寫。”導播叫著。
“林哥真是絕,耍人耍出境界來了。要不是早知道,我都會以為他要砸旁邊的瓶子。”臉上長滿青春痘的女實習生捧著肚子,表情誇張。
“虛虛實實,都把兵法搬到主持節目上來了,林哥牛啊。噢,快看胖子的表情,他真慘,哈哈哈哈。”
被拉了麵部特寫的胖子又像哭又像笑。他努力要露出些不在乎的微笑來,可是卻忘了自己正緊緊咬著下嘴唇,互相衝突的動作讓兩頰上的肉一抖一抖。
主持人拍拍胖子的肩膀,歎了口氣說:“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來了你就得有心裏準備。聽聽我們的專家怎麼說,東西沒了,長點知識帶回去,也算沒白來一次。”
胖子開始回過神來,用手一塊塊摸著碎了的甲骨殘片,嘴裏隻是說:“怎麼會是假的呢,不能是假的呀,不能是假的。”
“是不是假的,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得聽專家的。”
主持人手往專家席一揮:“今天我們請來了甲骨文和青銅器專家鍾鼎文先生,讓他來給我們講一講,這件甲骨為什麼是假的,我們該怎麼來識別真假甲骨。”
坐在專家席裏的一個五十多歲男人用手把鼻梁上的鏡架向上推了推,咳嗽了一下清嗓,慢條斯理地說:“甲骨造假在從前非常少見,但是近幾年甲骨文物的行情往上走,造假的就開始多起來。其實真正的行家不會上當,因為曆來出土的甲骨,特別是像今天現場的這種比較完整的有字龜甲都流傳有序,不會突然冒出一件從沒出現過的東西。”
“不會的。”胖子猛然打斷鍾鼎文的解說:“我請了朋友看過的,他說是真東西。”
“但你的朋友不是專家。”主持人可不是第一次碰上這種情況,他又走到胖子身邊,打算再說些什麼把他暫時安撫下去。
“不,他是專家。”胖子固執地嚷嚷,同時扭頭往台下自己的親友團方向看去。
藏寶人的親友團都坐在觀眾席前兩排。胖子的親友團隻有一名成員,是個看起來近三十歲的削瘦男人,五官的線條有些陰柔,表情也鬱鬱的沒多大精神。
這時他從第二排站了起來,眼神從主持人臉上飄過,落到鍾鼎文的身上。
“我之前的確鑒定過,鍾老師是不是再看一看。”他的口氣輕描淡寫,好像在鑒定甲骨的專業裏,和坐在專家席上,年紀大了他將近一倍的鍾鼎文有同等身份似的。
導播室裏已經喊停,導播的眉頭皺了起來。
“怎麼有這種不守規矩的家夥。”青春痘實習生拉開通往現場的門就要跑下去。
“等等。”導播在她身後說。
“你……”
現場,主持人隻說了一個字就忽然住嘴。他常掛在臉上的笑又變了另一種形態,這回稍稍顯得不太自然。他把目光從突兀站起來的男人臉上收回,扭頭往專家席方向看。
“孫鏡?”鍾鼎文脫口而出的聲音通過別在領口的麥克風清楚地傳到了現場每一個人的耳朵裏。他用手按著桌子,慢慢站起來。
席上的其它古董專家有些認得孫鏡,不認識的看到鍾鼎文站起來,也明白過來。看樣子孫鏡也是甲骨圈的人,而且是有點分量的人。
“這東西你看過?”鍾鼎文的表情嚴肅,摘下麥克風從專家席後麵繞了出來。
“是看過。”
“這件龜甲留了大半塊,之前不見於任何記載。你知道這種情況是很罕見的,而且從字型和刻痕上看和已出土甲骨有些差異,背後的鑿痕也不對,你怎麼會認定是真的……走眼了吧?”
說到最後一句,鍾鼎文不禁笑了笑,不過他隨即收斂了表情,打算再看一眼碎片。
“大辛莊。”
孫鏡隻說了三個字,鍾鼎文的步幅就突然加快,急走到碎片前,低頭去看。
“零三年公布的山東大辛莊考古發現,是第一次在殷墟安陽之外發現商代的甲骨。字型和安陽的略有不同,但……鍾老師你應該也研究過的吧。”
孫鏡一邊說一邊往台上走,站到胖子一側,看著蹙起眉頭的鍾鼎文。
主持人臉色已經難看得很,笑容是一點都瞧不見了。可他馬上又擠出點笑,低聲說:“孫老師,孫老師,你看這事是不是先放一放,我們把節目先正常錄完。”
胖子立刻大叫起來:“怎麼可以先放一放,我的寶貝被你一錘砸爛了,這是真東西,是真東西。”
下麵已經嗡嗡鬧響起來,幾乎每個觀眾都在和旁邊的人咬耳朵。主持人看搞不定台上的幾個,轉過身來,要對台下說些什麼。他眼睛一掃,突然嚇了一跳,趕忙把胖子和鍾鼎文的身影擋在後麵,用手一指大聲說:“那一位,請不要用手機攝像,立刻停下來。”
旁邊的一個攝影師得了主持人的眼色,三步並作兩步撲過去。
鍾鼎文可管不了越來越亂的現場,這片甲骨本缺了小半,上麵還殘存了六七個字,現在被主持人一錘下去碎成了許多片,他一陣劃拉,好不容易找了一片有字的,拿到手裏細看。
孫鏡就站在彎著腰的鍾鼎文麵前,周圍的人有的焦急有的惶恐有的好奇有的興奮,他卻仿佛事不關己,表情依舊挺悠閑。但是嘴裏說出來的話,又在狠狠攪動著亂糟糟的局麵。
“考古隊挖出來的大辛莊有字甲骨都公布了,就那麼不多的一點。但誰都知道既然那兒出土了這麼些,地下肯定有更多藏著的。這幾年當地的居民都在挖,這事情誰都管不住。”說到這裏孫鏡笑了笑:“聽說有挖出東西偷偷賣掉的。”
“我就是從一個走山東的古董販子手裏收來的啊。”胖子捶胸頓足,又抓起幾片碎骨頭,給早圍上來的其它三個藏寶人看。
“瞧瞧,瞧瞧這東西,能是假的?不能是假的啊。”胖子像在拉救命稻草,能拽幾根是幾根。
那幾人都皺緊了眉頭,紛紛歎息著,卻睜大了眼睛滿臉泛起紅光。
“我剛才就見了,這土色,沒幾千年沁不出來啊。”
“那可說不準,現在作假的手段叫一個高。不過甲骨這東西還算是冷門,要費工夫造這麼真的假,倒也少見。”
“看看這背麵的鑿痕,正麵的卜紋。”篤定的女人說著又把碎片湊到鼻子前,仿佛能聞出煙火氣來,嘖嘖了兩聲,瞅瞅鍾鼎文又說了半句:“我看這東西哪……”
鍾鼎文猛地抬起頭,衝女人就問:“看樣子你們都懂甲骨?”
“您懂得多。”女人笑笑。
“鍾老師怎麼看?”孫鏡問。
鍾鼎文不說話了,摸出放大鏡,又看。
導播室裏已經安靜了好一會兒,他們沒人懂甲骨文,隻能看著屏幕上鍾鼎文的表情變化。導播的心情沉到穀底,他知道出事了。
“我就說這鍾鼎文不太靠譜,製片非要用他。”編導小聲嘀咕。
“唉呀這場地我們隻能用到三點鍾,這樣下去錄不完了怎麼辦。”青春痘發愁。
“現在是錄得完錄不完的事嗎?”導播扭過頭惡狠狠對她說:“趕緊打電話讓製片過來呀!”
“衝我發什麼火。”青春痘背過身去撇撇嘴,摸出手機往外走。
鍾鼎文又把碎片反過來,看背麵的鑿痕,拈著龜甲的手指有些發抖。
“鍾老師怎麼看?”孫鏡又問,語氣緩和地讓鍾鼎文想把龜甲扔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