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怎麼就能肯定是假的呢,的確沒往大辛莊的方向多想。但也不應該啊,真是見鬼了,現在越看越覺得……
鍾鼎文心裏許多個念頭上下翻騰。看他頂起鏡片用手背揉眼睛的樣子,再遲鈍的人都感覺出來他的狼狽。
“大辛莊的東西我從來沒聽說過有新出土的,這東西很可疑。這應該是個‘母’字,但和大辛莊龜板上的‘母’字比缺刻一橫畫,鑿痕又隻鑿不鑽……”
鍾鼎文絮絮叨叨地說著,頂著胖子惡狠狠的目光,努力要把手裏的龜甲說出足夠多的破綻來。主持人站在旁邊,不斷點著頭,發出“嗯”“嗯”聲配合著。
孫鏡聽了一陣,忽然出聲打斷:“鍾老師?”
“啊?”鍾鼎文停下來,作好了全副的準備,打算應付孫鏡的問難,好保住自己的名譽。
孫鏡向他露出仿佛溫和的笑,說:“看起來鍾老師的意見和我有分岐,那就多找些專家一起研究一下好了。”
鍾鼎文張大了嘴,喉節滾動了幾下,卻始終沒能把“好”字發出聲來,像條砧板上的活魚一樣呼呼喘氣。
主持人恨的用手按著額頭,閉上眼睛哼出沉重的鼻音。
“砰”!
觀眾席最後麵的導播室門忽然被重重推開,導播“騰騰騰”一路跑到台上。
“我們去小會議室談。”他壓著嗓子說。
一個多小時後,孫鏡和胖子走出電視台的大門。拐過兩個街角,在一個小弄堂前停下腳步。
“有沒有考慮過改行當演員?你做魔術師真是屈材了。”孫鏡對胖子說。
一張愁雲慘淡的胖臉在這句話後忽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笑得兩條眉毛都飛了起來。
“魔術師本來就要會演,否則怎麼轉移觀眾的注意力。不過你的建議我也可以考慮考慮,哈哈。”
“如果他們拿錄像細看的話,會不會有問題?”
“不會,攝像機好騙的很,我注意著機位呢。放心,他們的賠款一到帳我就劃給你,下次有這種好事還要叫我啊。那些龜甲怎麼處理?”
說著胖子把裝著龜甲碎片的錦盒遞給孫鏡,左手的袖子一抖,另一塊沒碎的龜甲滑了出來。
孫鏡沒伸手接。
“都扔黃浦江裏去吧。”他聳聳肩,和胖子揮手告別。
這裏是最繁華的商區,孫鏡沒走幾步,就有個女乞兒斜著衝出來,抱住了他的腿,旁邊的行人立刻繞開。
孫鏡低下頭去,乞兒抬頭看他,嘴裏飛快地說了一串討錢的話。他沒給她任何表情,隻是盯了她幾秒鍾,又抬起頭往前走。乞兒被向前帶了半步,立刻鬆開了手,她知道有些人不管怎麼抱都不會有效果,還是換一個繼續營生吧。
隻是孫鏡又走了沒多遠,就聽見有人在背後說:“有錢人總是這麼吝嗇?”
他皺眉立定回頭。指責的是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很年輕,留著短發,長得挺不錯,如果墨鏡後的眼睛不太難看的話。
“的確有很多人會給錢,那樣就能買到自己的同情心或者別人的自尊心。還有,我不是有錢人。”說完這些,孫鏡就打算繼續走自己的路。
“不是?我看不見得。”
孫鏡笑了:“美女,你這是在搭訕嗎?”
說完這句話,孫鏡有些驚訝地看到,麵前的女子並沒被嗆得扭頭就走,反而露出潔白的牙齒,給了他一個完美的笑容。
“我想你總比我有錢,對不對,你可是剛賺了筆。”
“什麼?”孫鏡的第一反應就是裝聽不懂。
“先前我也坐在觀眾席,就在你後麵幾排。表演真不錯,那胖子哪兒找來的?”
孫鏡的眼皮垂下來,隻露出一條縫,好像下午的陽光太強似的。他抱著手,右手無名指上的饕餮紋古玉戒指慢慢轉動著,看起來有點神奇,實際是是因為藏在手掌裏的拇指正在無意識地撥動。
“讓我猜猜你都是怎麼幹的。看鍾鼎文的樣子,他自己也覺得被敲碎的是真東西,是之前看走眼了……還是他看到的其實不是同一件?很經典的招數,什麼時候把東西換掉的?那個胖子幹的?”
她究竟想幹什麼,孫鏡在心裏飛快盤算著。而且,他越來越覺得麵前的女人眼熟起來,但她的墨鏡實在很大,讓他一時難以辨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孫鏡繼續否認,他可不是經不得嚇的菜鳥。
“國內的甲骨現在賣不出真正的高價,沒有關係又很難把甲骨帶出國。那塊比較完整的龜骨雖然看起來價值高,但實際上很難變現,你現在先拿一筆賠償,碎了的粘合修補一下又更容易出手,怎麼算都劃算。”
孫鏡聳聳肩,一副無所謂隨你說的樣子。
“如果我現在回電視台,提醒他們用慢放再看一次現場的錄像,你說會怎麼樣?他們還沒那麼快把錢轉到你帳上吧。”墨鏡女郎開始施加壓力。
“隨你的便。”
“看起來手尾收拾得很幹淨啊。”
“你以為我是像你這樣的菜鳥?”孫鏡笑了,他終於認出眼前的是誰:“徐大炮。”
女人一把摘下墨鏡,怒氣衝衝地瞪他:“你叫我什麼?”
“徐大炮,嗬嗬,好吧,徐徐。”
“別讀第一聲行不行,徐徐,小李廣徐榮的徐,清風徐來的徐!”徐徐的眼睛瞪得更圓了。
在大多數的騙局裏,一個機靈的漂亮女人總能起到關鍵作用,徐徐本該是所有老千組合都想要吸納的熱門人才。而且任何內行都得承認,徐徐有天份,有這種天份的人如果不在演員或老千這兩種職業裏擇一而從的話,都是莫大的浪費。
徐徐加入了一個又一個的組合,在這個過程裏徐大炮的名聲也越來越響亮。
孫鏡三年前和徐徐在赤峰有一次印像深刻的短暫合作,他們在一間破屋的院子裏埋了塊刻著金國女真文字的碑,徐徐的身份是個研究女真曆史的學生,孫鏡的身份是她的教授。當然還有其它各司其職的職業老千,對像是個有著大肚腩的城管領導。他們試圖讓大肚腩相信,這是塊墓碑,下麵是個金國貴族的墳墓,有著大量的陪葬。
他們幾乎要得手了,大肚腩已經打算把院子高價買下來,並且給每人一筆封口費,如果不是本已把這個中年男人迷得暈暈忽忽的徐徐忽然說了句,據金文[1]典籍記載這裏如何如何的話……
連徐徐也搞不明白,她為什麼總在關鍵時刻放炮。
“我已經不再放炮了。”徐徐強調。
“可是你如果指的是梁山好漢裏的那個小李廣,他叫花榮。東漢末年倒是有個將領叫徐榮,但我不知道他的外號是什麼。”
徐徐把瞪大的眼睛眯了起來:“花榮?”
“嗯。”
“扯這些沒用的幹嘛,剛才那胖子是你現在的合夥人?”
“噢,我基本已經洗手不幹了。你知道我畢竟是搞學術的。”
徐徐拈著墨鏡笑得前俯後仰,仿佛忘了剛才的洋相:“那今天是怎麼回事,你還不打算承認?”
“那些專家席上的家夥靠這個節目不知賺了多少,把假貨在電視上鑒成真的,再報個高價,回頭轉手賣掉。這種手段他們會的多著呢,整個節目組都心知肚明,這麼多的油水,不刮一刮怎麼行。我說,你不會開著錄音筆吧。”
“不用那麼費事,現在手機都有錄音功能。一付替天行道的口氣,我怎麼聽說,這個節目最初是要請你去當青銅器和甲骨文鑒定專家,後來覺得你沒有教授研究員之類的頭銜,又太年輕,才換了這個鍾鼎文的?”
孫鏡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看起來今天我們不是偶遇啊。”“我請你喝下午茶。”
咖啡桌上,紅色的小巧手提電腦擺在兩個人都能看清的位置。
“在國際古董市場上,這幾年甲骨的行情越來越好,幾個拍賣行對今後相當一段時間甲骨價格的預期都很樂觀。明年三月份,倫敦伯格拍賣行要進行一場甲骨專場拍賣會,拍品的征集現在已經開始了。”
孫鏡慢慢轉動盛著濃縮咖啡的骨瓷小杯,似乎隻想當個旁聽者。
“國際甲骨市場上現在都是碎甲骨,高價值的完整甲骨幾乎看不見。近幾十年國內流出去的甲骨少,海外的大片甲骨都在博物館或大收藏家手裏,但要辦好這場拍賣會,至少要有幾件壓軸的珍品才行。對於能提供‘好貨’的賣家,拍賣行開出了優厚的條件,比如免除拍賣費,並且以某些方式來保證不會流拍。”
徐徐一邊說一邊看孫鏡的表情,結果讓她很失望。
“有客戶,有好價錢,隻要搞到貨就行。你是行家,在國內能不能收到好東西?運出去我來想辦法。今天那塊東西不敲掉多好,你知不知道送出去拍賣的錢會是那點賠償金的多少倍?”
“國內的情況和國外差不多。好東西都在博物館裏,藏家手裏也有少量的好貨,但都不可能拿出來。”孫鏡開口說。
“那你的東西是從哪兒來的?”
孫鏡一笑,搖搖頭,不說話。
“不能告訴我嗎?”徐徐抿起嘴,很認真地注視孫鏡,眼睛裏的神情單純得像個天真的十歲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