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赫定這樣一個極具傳奇色彩的大冒險家,肯定神通廣大,要說絕沒有辦法把巫師頭骨帶出中國,孫鏡是不太相信的。隻是一來這的確有些麻煩;二來真的這麼做,必然對他原本良好的聲譽有嚴重影響。最重要的是,他有了個很好的替代方案。

赫定之所以看重巫師頭骨,恐怕主要是因為這件東西對神秘內心實驗的作用。至於這個作用是他的推測,還是真的有所覺察,就不得而知了。

中國這個古老的國家在西方人心目中向來是神秘的,而代表巫術文化的商代甲骨出土,或許讓斯文赫定覺得,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血脈裏,天生就有神秘的力量。如果巫師頭骨會對實驗產生重要作用,那麼參與者就該多一些中國人。既然很難把頭骨帶到西方,那索性在中國重新建立一個實驗組,以和歐洲實驗者們略有區別、融和了甲骨巫術的新儀式進行實驗,兩組之間進行對照,這才是更科學的實驗方式。

孫鏡向來不憚以更涼薄的心思去揣測別人,所以他覺得也許在中國另組實驗別有一層用心。從他所知道的有限幾個歐洲實驗者的結果看,都造成了相當負麵的影響。如果不知道這是實驗引起的,別人還當是偶然的不幸事件,萬一曝光,必定輿論嘩然。所以要想把實驗推進下去,擴大實驗範圍,已經開始講求民主和人權的歐洲就不能算最合適的土壤。而中國雖然套了頂文明古國的帽子,在彼時歐洲人的心目中,還是黑暗和野蠻的偏僻地帶,和歐洲主流社會隔絕,在中國用中國人做實驗,出了什麼差錯都沒有關係。

無論出於何等用心,斯文赫定著手在中國開辟神秘內心實驗的第二戰場。在這之前他必然和身在歐洲的主持者弗洛伊德交換過意見,敲定各個細節,而後開始物色合適的中國實驗者。

這些參與實驗的中國人恐怕多數是為了錢,像孫禹這樣為了所謂“國寶回歸”或其它什麼理由的,應該是極少數。到底有多少人,幾個幾十個還是幾百個,誰都不知道。唯一可以推測出的,是主要的實驗者及他們的聚會地點,肯定在上海。

歐陽文瀾向孫禹承諾永遠保守這個自己也僅一知半解的秘密,然後他在名義上獲得了巫師頭骨,還專門辦了一個短期的小型甲骨展,在收藏界聲名大噪。孫禹則舉家遷到上海,住進了那幢小洋樓。

在接下來的一年裏,斯文赫定數次來到上海,但他和孫禹的行蹤在歐陽文瀾看來始終顯得有些詭秘。心裏有了這疙瘩,歐陽文瀾和孫禹的關係逐漸疏遠。

直到1942年,有一天他得知孫禹突然暴死,趕去參加了落葬儀式,還見到了孫禹留下的孤兒寡母。此後他對孫家偶有接濟,但終究是越來越淡,最後斷了聯係。

而巫師頭骨在孫禹死後也不知去向,以至於接下來的很多年裏,如有親友想看這件甲骨,歐陽文瀾都隻能用各種理由搪塞過去。

“不知去向?”孫鏡當然知道後來必定還有故事,可歐陽文瀾說到這裏的時候,像是有言而未盡之處。

歐陽文瀾搖搖頭:“老實說,懷修參與的這個事情,我是有些怕的。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好好的一個人,突然死了,也說不出什麼毛病,多半和這事情有關係。現在看來,他不就是因為這死的嗎。巫師頭骨沒了就沒了,我可不想沾上那些,懷修前車之鑒放著呢。”

“就這麼過了二十多年,我再次見到巫師頭骨,是在六九年了。”歐陽文瀾的聲音一下子低沉下來。

“有幾個人找到我,帶著巫師頭骨。他們不是把頭骨還給我,而是想把東西捐出去,捐給政府。名義上這東西還是我收藏著,所以要捐當然得我去捐。我那時本來就不斷在捐東西,我的成分這麼不好,文革的時候日子很難過,多捐一點就多寬鬆一點。而且本來這東西就不能算是我的,捐就捐了。”

歐陽文瀾這一節說得非常含糊,再次得到巫師頭骨的過程一兩句話就帶了過去。他也知道孫鏡會有疑問,抱歉地笑笑,說:“那並不是多愉快的會麵,我就不回憶了。總之那一次,我是真正知道了,這世界上的確有難以解釋的事情。至少在馬克思主義唯物世界觀裏,是沒辦法解釋的。”

歐陽文瀾所知道的,就隻是這些。嚴格說來,從他這兒得知的,遠遠不如韓裳在錄音裏透露的內幕多。但兩者綜合起來,卻讓孫鏡大概知道了曾祖父被卷入實驗的前因後果。

巫師頭骨上,隱藏著甲骨學之外的重要秘密,而韓裳的死,會不會和這有關?可是如果巫師頭骨真的能引導出人內心中的神秘力量,為什麼它在1969年又被送回了歐陽文瀾的手裏,再捐給了國家?哪怕巫師頭骨並沒有神秘力量,或者這種力量被消耗完了,它也是一件極有價值的古董,這樣輕易地交還,背後必定有一個故事。

歐陽文瀾所說的不愉快回憶具體是什麼,其實並不重要。或被威脅,或受折辱。他一定從來的那幾人身上,見識到了不可想象的超自然力量,而擁有這種力量的人,難免會產生居高臨下的超人心態。從心理學上講這是再自然不過的結果,哦是的,心理學,弗洛伊德……

看起來這個中國實驗組的實驗獲得了一些成果,也許比歐洲那些人更成功的成果。歐陽文瀾遭遇的不快,意味著至少有一個人能控製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神秘力量。而弗洛伊德親自主持的實驗者裏,那些力量卻是無可捉摸無法控製的,比如茨威格,比如威爾頓。當然,孫禹也是。

“其實,我應該謝謝你。”歐陽文瀾忽然說。

“哦,為什麼?”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想,我所見過的那些神秘力量來自何方。年紀越大的人,就越怕死,怕死後的虛無。可是科學越昌明,好像就越把人心底裏的那些希望磨滅掉。你和我說的這些,弗洛伊德在那麼多年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可以讓我試著去相信,真的有一種肉體凡軀之外的力量,也許是淩駕一切的意誌,也許是……神國。在塵歸塵土歸土之後,一切還並沒有終結呢。”

“是嘛……”孫鏡回應著,其實他並沒有理解清楚老人的意思。

是自己離死亡還不夠近嗎?他心裏想。

“這種恐懼,你大概是很難體會的。”老人還在繼續感慨著:“近二十年來,我把甲骨學的研究方向,放在了殷商時期的各種巫術儀式上,就是這個道理。比如在商王陽甲時期,就有一種趨吉化凶的巫術,需要……”

其實孫鏡的心思,還徘徊在巫師頭骨、神秘實驗和韓裳的死之間,並沒有很認真聽老人的殷商巫術研究。但歐陽文瀾像是不再願意重回先前的話題,對自己的研究談興極濃,一路說了下去。作為客人,總不好一直分神,孫鏡把注意力扭轉過來,聽了一會兒,卻驚訝起來。

商朝是一個巫術盛行的時代,大到發動戰爭糧實收成,小到日常衣食住行,都需進行問卜和祭祀。天地鬼神和祖先亡靈的力量深入人心,有各種各樣的巫術儀式來祈求這些存在的幫助。然而因為中國四九以來大力破除迷信,意識形態也趨於一元化。學者們在研究甲骨時,多是透過巫術記載來看商時的社會民生。對巫術儀式本身,哪怕是宗教學方麵的研究,也是極少的。

而歐陽文瀾在這些年裏專注於此,根據大量骨版上的記載來還原商時巫術,其中還涉及到一些文字的重新釋義,在這個領域裏有許多開創性的見解,甚至已經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東西。孫鏡盡管有些地方不完全同意,但也著實對老人刮目相看。收藏家裏,能紮紮實實做學問的人其實非常少,所以在學術方麵,原本孫鏡是對那些收藏家們的水平頗不以為然的。

也許是巫師頭骨給歐陽文瀾留下太過深刻的印記,他的巫術研究大多也是圍繞著巫師頭骨的。曆來有哪些祭祀問卜會用到巫師頭骨,頭骨發揮的作用是什麼,等等。

“這幾年來,我倒是把重心放在了商王祈壽的巫術上,人老了越來越怕死,有時候我也想,把這些程序搞清楚了,不管有沒有用自己也試試,其實也就是個心理安慰。年紀大了,這個心理安慰也是挺重要的,哈哈。”歐陽文瀾自嘲地笑笑。

“啊,我還真想見見商代的巫術是什麼樣的呢。”徐徐說:“真的可以延長壽命嗎,下個月您九十五歲大壽,就在那時候搞一場吧。”

“哦?”歐陽文瀾沉吟著。

孫鏡向徐徐投去一個讚賞的目光。徐徐臉上的笑容更甜了,說:“要搞就得照著甲骨上的記載盡量複原,巫師頭骨絕對是少不了的,說不定它真有神秘的力量呢。”

“這樣啊……”歐陽文瀾猶豫著。

孫鏡摸著玉戒,臉上露出微笑。

“正好趁辦您個人甲骨展的時候,把巫師頭骨借回來,再延個三五十年壽命。”徐徐抓著歐陽文瀾的手臂,輕輕搖了搖,滿臉的關切。

“再活三五十年,這不成老怪物了,怎麼可能。”歐陽文瀾哈哈大笑。

“這可難說,”孫鏡趁熱打鐵:“您知道,照太戊在位七十五年算,他至少活了百一二十歲[1],商湯和陽甲也都該活到了一百歲。以那個時候的醫療水平,都能活到這歲數,沒準這個祈壽,還真有門道呢。”

“爺爺?”徐徐看著歐陽文瀾,眼睛在三秒鍾裏眨了兩下。

歐陽文瀾伸手捏捏徐徐的臉頰,說:“好吧,要你幫忙的時候,別叫累。”

徐徐握住歐陽幹瘦的手,輕輕從自己臉上推開。

“痛呢。”她笑著說。

了解發生過的事,可以為未來的路作指引。但如果是在黑夜裏行走,些許路燈的光芒,卻更顯出前路的黑暗。已經在路上的人,注定無處可逃。

[1]太戊在位七十五年,在他之前的兩位商王,雍己在位十二年,小甲在位三十六年,雍己和小甲都是太戊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