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順著看去,果然樓梯邊的牆上裝了個金屬的圓盤,轉起來可要比上麵的木把手方便許多。

這時孫鏡點燃了三根蠟燭,秘室裏真正亮堂起來。燭火閃爍,人影在牆和水泥地上扭曲晃動著,一張扁平的大嘴赫然出現,把兩人嚇了一跳。

剛下來的時候,他們以為這小屋就隻有上麵的壁櫥那點大,現在才發現不對。正對著秘室樓梯的那麵牆隻有一半,而且是上麵一半。牆的下沿還差地麵一米,現在的這點燭火根本照不到裏麵的情況。

當然,兩人都知道,那兒是原本房間地板下的隔潮層,和上麵的房間一般大,三十平米左右。真正讓他們一下子把心提起來的是,有一隻手!

在這個扁平黑洞的最外側,燭火能照亮地方的邊緣,有一隻手。

這是死人的手,皮肉皆無,隻剩白骨。隱隱約約,還能看見袖管的一角。

徐徐已經退到孫鏡身邊,先前衝進秘室的勇氣全都不見。畢竟她是看過見頭變成白骨還能走動的家夥,麵前的白骨手,會不會也突然動起來?

緩緩關閉的入口在這刻完全合攏,然後發出“喀喀喀”幾聲輕響。聽見這聲音,孫鏡整個人都是一抖,猛返身撲到絞盤邊,帶起的風讓燭火一陣搖晃,差點就滅了。

徐徐的注意力全在白骨手上,身邊孫鏡這麼一動,忍不住驚呼出聲。

孫鏡抓著絞盤用了幾次力,卻徒勞無功。他轉回身,臉色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下看起來有些可怕:“太大意了,看來我們被困住了。”

“鎖住了?”

“嗯,我現在知道旁邊的圓孔派什麼用了,插鑰匙的。”孫鏡說著兩步踏上樓梯,用拳頭砸了幾下頭頂堵上入口的移板。

“是鋼板。”他搖搖頭,跳下來。

徐徐這光景卻反倒鎮定下來,說:“先看看裏麵是怎麼回事吧,這個地下室是用隔潮層改的,頂上的地板和隔水板爛得我用高跟鞋就能踩一個洞,我就不信他能用鋼板把頂都封住。你帶了手電吧?”

孫鏡外套裏的馬甲上有四個口袋,他拿出兩個小手電,和徐徐一人一把,擰開開關,往白骨手的後方照去。

這是具穿著灰布衣服,臉衝下撲在地上的骷髏。一隻手向前伸,另一隻手橫著伸出去,爪子一樣扣在地上。

“他的腳呢?”徐徐失聲問。

孫鏡手裏的手電光圈和徐徐的合在一起,集中照在了骷髏的下半身。他黑色的褲管癟癟地貼在地上,褲管下不但沒有鞋,連應該有的腳骨都不見。

他的腳去了哪裏,難道他是個殘疾人?孫鏡按下心頭疑惑,先把手電光柱往更裏麵照去。

裏麵要比他們站的地方更低一點,但並沒有挖得很深,總高不超過一米二。人在裏麵隻能坐著,移動時得蹲著挪或者爬,連彎腰走怕都很困難。

這個地下大廳是橢圓型的,在大廳中央有個月牙型半米多高磚砌的東西,孫鏡不知該怎麼稱呼它,矮台?

大廳周圍,可以看出原先的格局是兩邊各有十間左右的磚砌無門小室,半月型相對,拱衛著中間的月牙小台。之所以說原先的格局,是因為這地下大廳就像被一場大風暴襲擊過一樣,約三成小室的磚牆都殘缺了,碎磚飛得到處都是。

小室基本是空的,手電光這麼粗粗一照,屍體並不止眼前這一具。

這裏不應該是實驗者們秘密聚會的地方嗎,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

“你看,這人手上還戴著袖套。”徐徐指著麵前的死人說:“隻有在八十年代初人們才帶這玩意兒。”

“也許更早。”孫鏡說著,伸手把這具骷髏翻過來。

身體翻過來了,腦袋卻掉下來滾在了一邊。他穿的是件中山裝,在左胸的地方,別著一個毛主席像章。

“你知道哪個年代人們會在胸前別這個?”孫鏡問徐徐。

“文革。”

“是文革前期。確切地說,從1966年開始興起,1967、1968、1969是最盛行的三年,那時候不管男女老少,出門都會別。到文革中後期就不太看見了。你猜我想到什麼了?”

“69年。”

“對。那幾個神秘人把頭骨送還給歐陽文瀾,看起來是實驗組內部有了……”

說到這裏,孫鏡突然住口。

有聲音。

腳步聲。

兩人屏住呼吸,傾聽著這輕微腳步聲的來源。

是上方,但不是正上方,像是有人走在其它房間裏。在這樣的地下空間裏,頭頂上地板的震動可以傳很遠。

隻有一個人。會是發短信的人嗎?孫鏡和徐徐互視了一眼,都不敢說話,靜候其變。

半隻耳走進十四號的時候,左邊的門大開著,所以他就先進了這戶。

早年一次炸岩時,他右耳耳垂被飛濺的銳石削沒了,但現在,他已經是工程隊裏最有經驗的裝藥師。

今天要炸的四幢樓在小街盡頭兩兩相對,每幢的建築格局都一樣。裝藥點是他自己測定的,所以洞打在哪裏很清楚,直接就奔著去了。

走到“天道酬勤”那四個字前,他愣了一下,一把將紙撕下來。在紙後麵,是整整齊齊四排共十六個裝藥孔。

“誰這麼無聊。”半隻耳低聲咕噥著,也沒多想,開始裝藥塞雷管。今天的活很簡單,樓不算大,要裝的藥不多,主要在一樓,費不了多少時間。把算好的支撐牆炸了,整幢樓會因為自重自己垮塌下來。

地下大廳裏非常安靜。上麵的腳步聲沒了,但那人還在,時時有輕微震動傳來,不知道他在幹什麼。

兩根手電光柱交錯著移來移去,在地下大廳的各個角落遊蕩。另兩個死者離月牙台不遠,扭抱著倒在地上,看不清具體情況。

“我有不太好的感覺。”徐徐壓低聲音在孫鏡耳邊說。她指的是上麵那個人。

“你有什麼主意,大喊大叫讓他知道下麵有人?”

徐徐不出聲了,不知道上麵到底是什麼情況,也許他們隻能這麼悄悄等著。

腳步聲再次傳來,這一次,聲音逐漸遠去。

兩人鬆了口氣,手電光從大廳深處收回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麵前骷髏的下肢上。

眼前這一米二高三十平米大的空間,是滋養了許多神秘的巢穴,想要挖出秘密,不進去當然是不行的。孫鏡蹲下身子往裏挪,才幾小步就覺得實在不方便,索性手足並用爬進去。爬到骷髏下半身旁他停下來,在死人褲管上摸了幾下,沒感覺到腿骨。徐徐也跟著爬了進來。

孫鏡把手電放在一邊,捏著骷髏左腿褲腳管一扯。這布摸上去感覺有點奇怪,腐朽的程度比中山裝嚴重得多,這一扯還沒用上力,手指捏的地方就碎了。他連抓了幾把,很快膝蓋以下的褲管都沒了,裏麵空空如也。

再繼續往上扯,孫鏡忽地吸了口冷氣,徐徐也驚叫了半聲,連忙用手把嘴捂住。她倒還記著用手背捂。

這死者並不是沒有下肢,而是他的下肢太小了。

小到從他的大腿骨小腿骨直到腳掌,長不足一尺半。

這樣嚴重的畸形,他們誰都沒有見過。

“不對,他原本不是這樣的。”徐徐突然說。

孫鏡立刻反應過來,如果這人先天畸形,怎麼會穿著一條正常人的長褲?

他又把另一邊的褲管扯下來,兩條腿一般的幼小。

拿起手電仔細照看骨骼的形狀,發現非常完整,除了大小,其它和正常人的腿沒有兩樣。這在畸形人身上是不可能的,必然存在骨骼變形的情況。

“難道,是因為外力才變成這樣的嗎?”孫鏡低聲說:“很短的時間內變成這個樣子,他是因為這死的?”

徐徐想去摸這腿骨,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

“我來。”

孫鏡說著先用手電柄撥了幾下,讓骨頭分開,伸手撿起和他中指差不多長的左小腿骨,掂了掂,然後扔回地上。骨頭和地麵碰撞的聲音,就像是金屬做的。

“和正常腿骨差不多重。”孫鏡說。

徐徐張了張嘴,沒說話,卻打了個寒戰。

在這一刻,徘徊在周圍黑暗中的詭異氣氛,潮水一樣把兩人淹沒。

童年時的大病、甲骨學傳承以及先人們的死亡,這固然是常人難以想像的異常事件,但孫鏡卻是直到最近才回溯出頭緒,是間接式的發現。可兩人現下身處的空間裏,匪夷所思的景像就擺在眼前,帶來的震撼無可阻擋地直擊過來。而這具屍體,才僅是個開始。

這人的下肢是在多長時間裏變成這副模樣的,十分鍾、一分鍾還是一秒鍾?骨頭被壓縮了,那麼附著其上的皮肉呢?他的直接死因是大出血嗎,從急劇縮小的下身和上身的斷裂處噴湧而出?

最後這個問題是有答案的,孫鏡剛才扯褲子時已經感覺到了,整條褲子都被血浸透過,隻是因為褲子原本的顏色和偏暗的光線,才沒立刻發現。現在用手電照照,地上一大攤的幹褐血印。

還有,他是被突然襲擊的嗎,他自己的神秘力量是什麼呢,他有沒有反擊?

掏掏中山裝的口袋,什麼都沒有,褲袋裏也是。

“記著不要用這隻手碰我。”徐徐說。

孫鏡一笑,她竟還記得這些,看起來精神狀態在度過一次危機後,反更堅韌了。這樣一想,他也鬆馳了些。封閉環境裏兩人的情緒很容易相互影響,哪怕是故作輕鬆也好,否則承受著這裏無形的壓力,碰到變故時反應會變慢。

雖然造成眼前一切的事件可能發生在四十年前,但既然事情是如此不可思異,就不能用常理推測,也許四十年後依然有危險潛伏著呢。何況還有那個發信人,孫鏡相信他必然會在某一刻突然出現。

“去裏麵看看,小心地上的碎石頭。”孫鏡說。

“早知道該綁護肘護膝來。”徐徐用手電照著孫鏡的屁股,覺得自己也一定很狼狽,要是有人在她後麵看的話。她突然轉回手電往後一照,什麼都沒有。

“別自己嚇自己。”孫鏡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

月牙台邊,那兩個抱著死的人裏,有一個是女人。

能夠快速辨認出這點,是因為她大多數地方都已成了骷髏,但還剩了一雙手。

她仰天被撲倒在地上,姿態似乎有些曖昧,但一雙手卻死摳住敵人的背,手背上青筋浮現,把那人的中山裝和襯衣都抓出大洞,更可能抓進了背肌中。不過如今,再強健的背肌也早變了塵埃。

這雙手很纖細,很漂亮。孫鏡伸出食指按在青筋浮起的地方,溫涼,有彈性。

整隻手仿佛長在活人的身上,但在手腕部分,皮肉明顯開始腐敗,再往上幾厘米就是白骨。

孫鏡觀察健康與腐敗皮膚的交界處,又用手電照著她的上臂骨湊近了細看,伸出手指在白骨上抹了抹,放到鼻前聞味道。

“你敢伸舌頭舔,出去我就和你絕交。”看不下去的徐徐說。

“你要學會尊重我的專業。”孫鏡說,不過他畢竟沒有伸舌頭。

“專業告訴你什麼?”

孫鏡指著上臂骨近手肘的地方,說:“從這裏開始,腐爛的速度變得非常緩慢。這表明她雙手手掌和大半個小臂的細胞擁有驚人的活力,哪怕在人死之後也還是這樣。你看,已經開始腐爛的手腕連蛆都沒有。”

聽到蛆的時候,徐徐嫌惡地“噫”了一聲。

“看這雙手的年紀,隻有二十歲左右。但我猜手主人的實際年齡要大得多,因為細胞的活化而讓手保持在了最佳狀態。這應該就是實驗帶給她的能力了,可惜除了爛得慢點沒什麼用處。”

“誰說的,這可是所有女人最想要的能力。要是全身都能這樣的話……”徐徐幻想起來。

孫鏡忍不住笑了:“如果她是和我曾祖父差不多時間加入實驗,如果這些人的死亡時間的確是1969年,那麼她花了三十多年才讓自己的小臂年輕化。”

“她不會超過三十五歲。”徐徐說:“一個五六十歲的女人要是有這麼一雙手,外出一定會戴手套。在這種可能要爬的環境裏,你覺得她會先把手套拿下來?”

“也許是儀式需要。”孫鏡不想承認自己沒想到這點:“反正人已經死了。還是看看他們兩個到底是怎麼死的吧。”

他們此前的注意力完全被這雙手吸引了,現在轉到死因上,第一感覺是看不出有什麼明顯的致命傷,第二感覺是這兩個人好像抱得太緊了些。緊到兩個人疊在一起的厚度,像是隻有一個半人似的。

那雙還很“新鮮”的手已經把壓在她身上男人的衣服撕破,孫鏡索性將他背上的衣服都扯下來,透過背後肋骨的空隙,死因立刻出現在兩人眼前。

死的這一對男女胸前的衣服支離破碎,各自的胸骨肋骨竟然交錯在了一起。孫鏡和徐徐怎麼都想像不出,這樣的情況是怎麼發生的。並不是骨頭被壓斷破碎才刺入對方身體,而是保持完整的嵌到對方的胸腔內。用手電仔細照照,甚至看見有幾截肋骨和胸骨長到了一起,好像是連體嬰兒一樣。

“這……算是什麼能力?共生,不,是共死才對。”徐徐喃喃地說。

“他們從來就沒法選擇出現在自己身上的能力。”孫鏡說。眼前的情景可怕更惡心,他不想多看,更不願意去猜想當時兩個獨立個體相互嵌入的過程。

和孫鏡一樣,徐徐也把目光從糾纏在一起的白骨上飛快移開,轉向旁邊的月牙台。在格局上這是地下大廳的中心,做成這麼個形狀,總有其意義。

隻是等孫鏡幾下爬到台邊,略一打量,就“嗬”了一聲。

哪裏有什麼意義,這台子原先做成的時候,根本就不是月牙型的。

緊貼著月牙內凹麵,還殘留了薄薄一層地基。這層地基和月牙合起來,是個完整的圓。這分明就是個用紅磚徹起來的圓台,但是一大半卻不知被什麼給“吃”了去,切麵極其平整,甚至可以說平滑了。圓台上還有個銅盤,現在也一樣隻剩了月牙狀的一小半。

“用什麼方法可以這樣切割?切下來的部分呢?”徐徐問。

“和前麵三個死人一樣,你覺得這種問題會有答案嗎?”孫鏡的手指輕輕敲打銅盤,發出啞啞的聲響。這東西是固定住的。

徐徐見他眼睛眯起來,似閉非閉的樣子,問:“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發生這一切的那刻,這地下室裏的混亂情景。在某一個清晨、下午或夜晚,那些人走進壁櫥,爬進地下大廳,一個個找到屬於自己的小屋子。也許他們會在自己身前點上一支蠟燭……”

隨著孫鏡推測式地緩緩講述,徐徐仿佛能看見當時的景像。

每朵燭火後都坐著一個人。他們看不見身邊一牆之隔的人,也看不清對麵燭火後實驗者的麵容。但是他們可以看見中央的圓台,那兒也該點著蠟燭吧。而在圓台上的銅盤裏會放著什麼,有比巫師頭骨更好的答案嗎?

如果是歐洲實驗者們的模式,那麼將有一個不知坐在何方的主持者,聽著聚會者們一個個述說神秘力量降臨的進展情況。但在這兒既然造了個放置巫師頭骨的圓台,就應該另有專為東方實驗者們準備的儀式,一個和甲骨、巫術有關的儀式。

然而,不知因為什麼原因,變故突然發生了。實驗者們肆無忌憚地在地下大廳裏揮霍神秘力量,有人受傷,更有三個人瞬間死去,圓台消失了一大半,許多小室的磚牆倒塌下來……

幸存的人決定放棄巫師頭骨。

“不對。”說到這裏,孫鏡睜開眼睛,搖了搖頭:“如果放棄巫師頭骨,那麼說明頭骨和這場變故有很大的關係。”

“一定有關係。”徐徐說著,往裏爬去。所有的爭鬥像是都發生在靠出口的這半邊,裏麵的隔間保存得比較完整。

孫鏡看著徐徐往裏爬,突然挺直身體,他本是彎腰跪在地上,這下子頭撞到頂上,“砰”地一聲悶響。聽聲音,頂上像是鋪了層預置板。

徐徐回頭問:“你幹嘛?”

“我想到了。”孫鏡說著把手電的光打到徐徐前方,說:“你看,你正前方並沒有隔間,左右兩列彙合的地方留了差不多三個隔間的空,並沒有連成整體。這天然就把聚會的人分成了兩派,有必要把地下室造成這個樣子嗎,除非他們原本就不是一組實驗者,而是兩組。”

“兩組?你是說兩組之間有衝突所以才……”

“是的,一定是這樣。赫定認為甲骨對實驗有推動作用,但這是他的猜想,要確認猜想,就要實驗,要有對比的實驗。我們本以為是中國實驗者來對比歐洲實驗者,但如果在中國就分成了兩組來實驗,也合情理。一組用梅丹佐銅牌進行儀式,另一組用巫師頭骨進行儀式。要是用巫師頭骨這一組的效果特別好,比如可以掌握降臨在身上的神秘力量,那麼另一組會不會覺得不公平?”

“當然會,甚至巫師頭骨那一組內都會有矛看,因為頭骨隻有一個。如果能掌握超人的力量,而不是亂七八糟的倒黴詛咒,這種誘惑足以讓所有人發狂。所有人,你我都不會例外。”

“矛盾積累得越來越深,終有一天爆發出來。不過看情況並沒有弄到不可收拾,巫師頭骨被捐獻給國家,誰都不擁有它,這應該是一個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