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風暴
早晨六點五十分,孫鏡睜開眼睛,小心從徐徐的手腳間挪出來,翻身下床。
衛生間在臥室外,不用擔心洗漱聲會吵醒她。
孫鏡用冷水狠狠抹了把臉,轉身把毛巾掛好,卻意外看見徐徐站在門口。
“我很快的,等等我。”她說。
“我去買早飯。”孫鏡說:“你想吃什麼?”
“那我就和你一起去買,想吃什麼自己挑。”
孫鏡皺起眉,看了徐徐一會兒,知道騙不過去,問:“你怎麼猜到的?”
徐徐笑了,指指孫鏡的右手。
孫鏡看看右手的玉戒,不明白。知道自己下意識轉戒指的習慣早已被徐徐發現,所以昨天他一直很小心的管住拇指不亂動。
“我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晚上睡不踏實,五點多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你睡著了還在轉戒指,一定有事瞞著我。說吧,你準備甩下我去哪兒。”
“昨天歐陽文瀾不是約你,上午去幫著籌備祈壽巫術的嗎,你還挺感興趣呢。”孫鏡問。
“睡過頭,忘了!”徐徐瞪著孫鏡:“回頭我就去把手機關了。”
“約定是我一個人去。”孫鏡看著徐徐呲起牙,說:“好在你看上去也沒什麼威懾力,等著我的家夥大概不至於就此縮頭不敢露麵吧。”
周六的早晨,街上人比往日少得多。而小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
小街一頭的房屋已經被完全推倒,成了工地,無法行走。兩人繞到另一頭,包括十四號在內的幾幢磚混結構大樓還沒拆,但街道入口處攔了起來,兩個戴著安全帽的建築工站在旁邊抽煙。
“老房子裏拉了點東西忘記拿出來了。”孫鏡對兩人打了個招呼,就要往裏走。
“幾號裏的?”
“十四號的。”
高個子點點頭,旁邊的矮個子卻伸出手一攔。
“這是工地,我們有規定不讓外人進來的。否則我們被罰工錢誰賠啊。”
這就是在要錢,怎麼現在建築工人也成這樣了。孫鏡在心裏搖著頭,摸出一百元,笑著遞過去。
“幫個忙吧。”
矮個子搖搖頭:“我們可兩個人呢。”
這可把徐徐氣著了,一拉孫鏡就往回走:“拉下的東西都不一定能值兩百,走,不拿了。”
矮個子聳聳肩,竟然沒有意料中的見好就收。
兩人當然不能就這麼走掉,孫鏡隻好打個圓場,掏出兩百一人一張,這才被順利放行。
“死要錢的家夥。”徐徐低聲咒著。
“就是這裏了。”孫鏡看了眼門牌,又回頭望向對麵。地上的人形白圈早已經不見了,那些擺在各家陽台上的花盆多半被收走,剩下零星幾盆,裏麵花草枯萎。
徐徐的臉色有些不對,孫鏡握住她的手,極冷。
“怎麼了?”
徐徐搖搖頭:“沒什麼,進去吧。”
孫鏡的手指移動,碰著脈門,發覺她心跳得很快。
徐徐甩開孫鏡的手,在門上一推。門並沒鎖上,幾無聲息地緩緩開了。
這是一梯兩戶的老公寓樓,門口的開關來回扳了幾下沒反應,看樣子電已經拉掉了。
孫鏡搓搓手指,湊近去看開關。這種黑膠木上下扳動的開關是上世紀上半葉常見的,到今天算得上極古老,他家裏最初也用這種,後來壞了換成新式的。這個開關孔縫裏積下的塵灰厚且牢固,不是短時間能落下的。他又往四周掃了眼,並沒有其它開關。
難道這幢房子不住人已經好些年了?孫鏡這樣想著,反手把門拉上,眼前頓時昏暗。左右兩戶的房門半開著,稀落的光線透進來,映著前方轉折向上的樓梯。
“門都開著,這麼方便啊。左邊還是右邊?”孫鏡問。
“左……邊。”徐徐的聲音低啞幹澀,讓孫鏡想起了那個亂葬崗上的夜晚。
左邊?她是隨便選的,還是知道什麼?
門裏的地麵比門外高著一截,而且鋪著木地板,不像外麵是水門汀。
進門是一條走廊,老公寓的格局都差不多,房間分布在走廊兩側。緊靠著大門的兩間是廚房廁所,廚房在左臨著街,廁所在右。
隻抬頭看見天花板四周掛著的蛛網,孫鏡就知道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這房子恐怕至少有十年無人居住,連手在牆上蹭一下,都有許多灰。
房子不住人最容易壞,地板都酥朽了,走起來的聲音像是隨時都會陷落下去。這完全是有可能的,通常在地板下還留有三十到五十厘米的隔潮空間,也許下一步就會陷進半條腿。孫鏡用力踩踩地板,感覺上不止十年沒人住,二十年?或許更久。
奇怪的是地板上看不出多少灰。照理說,這該是積灰最厚的地方,一步一個腳印才對。
有人在最近專門掃過?孫鏡一邊低頭打量著地板一邊想。
這個是?
離大門不遠處的地板上有個小洞,洞裏有東西。孫鏡彎下腰,花了好大力氣,才把嵌在地板裏的東西拔出來。
竟然是個高跟鞋的鞋跟。
孫鏡把鞋跟拿在眼前,從斷口看它折斷的時間不會太久。
他立刻記起,被敲悶棍那天晚上把徐徐喊來時,她換了身衣服,鞋也換成了運動鞋。而且走路的時候,一隻腳像是崴到了,小跑的時候不很靈便。
加上她此時的異常反應,毫無疑問,徐徐來過這裏!
他抬眼去看徐徐。她正站在廚房門口,死死盯著孫鏡手裏的鞋跟,急促地喘氣。
看著鞋跟,徐徐的腦袋突然痛起來。她踉蹌退了一步,一隻手扶著額頭,另一隻手向後撐在灶台上,把一個破了嘴不知扔在這兒多少年的花瓶帶倒了。
花瓶沒碎,幾十隻大蟑螂從瓶口一湧而出,其中的一小半甚至飛起來,眨眼就到了徐徐麵前。
大多數人對蟑螂都極厭惡,一兩隻還能用腳踩,幾十隻一起來,把徐徐嚇得連頭痛也忘記了,尖叫一聲扭頭就逃。
她的驚叫聲如此尖銳,以至於站在小街路口那兩個收了過路費的家夥,都隱隱約約聽見了。
“有人在叫?”高個子狐疑地問。
矮個子把短消息發出去,揣好手機說:“女人總愛大驚小怪,再說就算有什麼事,也和我們沒關係。拿多少錢辦多少事,別瞎操心。”
“那倒是。不過你還真行,居然能收他們兩百塊錢。”
“看他們裝我就好笑,還真能就這麼走了不進去?兩百塊而已,就當我們掃地的辛苦費了。再說,這錢他們留著也用不著了不是,可惜了這漂亮小妞,原本不是說就那男的一個人來嗎?”
高個子聳聳肩,就像矮個子剛才說的,他們拿這點錢,就沒必要管太多的事情。他彎腰把一塊剛才特意放倒的警示牌重新豎了起來。
今日爆破拆樓,危險切勿靠近!
矮個子看看表,說:“過半小時就交通管製了,估計爆破隊一會兒就來,我去把他們叫起來。”
他走到十四號對麵的樓裏,沒一會兒就叫出了兩個還滿嘴酒氣的人來。這兩人接了安全帽,不住地道謝。在他們看來,眼前才來建築隊打工沒幾天的倆兄弟人真不錯,晚上值夜班的時候陪著喝酒打牌不說,自己哥倆喝多了,他們還能幫著頂幾小時班。
“以後多照應啊。”矮個子說。
“一定一定。”兩人連聲答應,笑嗬嗬看著一高一矮的背影遠去。
“我想起來了。”
地上有幾隻被踩死的蟑螂,其它的早已逃得不見蹤影。
“我想起來了。”徐徐看著孫鏡,說:“那天的事情,我全想起來了。這兒,我來過的。”
孫鏡鬆了口氣。真是幸運,照王醫生的說法,這樣的情況精神受創加劇的可能性要比康複更大。
“那個中午,看見韓裳被花盆砸到,我閉上眼睛,想讓自己鎮定一下,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側過頭往這邊看。”徐徐用手往下指了指,表示她睜開眼看的方向,就是十四號。
“我沒敢立刻往出事的地方看,想調節一下心情。可是沒想到,我看見……我看見這十四號的門是開著的,站在門裏麵的,是……”
徐徐說到這裏停住了,這正是關鍵時刻,但孫鏡並不催她。
徐徐梗了一會兒,終究沒有說出那是什麼,卻換了個講法,說:“那並不像個人。我沒有看得很清楚,他正在向後退,門正在關上,我就看了一眼。一身黑袍子,頭是個骷髏。”
她頓了頓,看著孫鏡,再次強調:“沒有皮,沒有肉,沒有眼睛,就是兩個窟窿。一個白骨森森的骷髏頭。”
怪不得,孫鏡想。徐徐原本沒有那麼脆弱,但在亂葬崗上,自己把一個骷髏頭擋在臉前麵去嚇她,這才嚇出了毛病。
“我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也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錯了,而且韓裳就是在那時死的,這太巧了。所以和你吃完飯分手之後,我又回來了,想進來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
孫鏡捏著鞋跟的手緊了緊。
“那天,門是鎖著的,警察就在我背後不遠的地方忙活。不過這可難不倒我,嗬嗬。”徐徐一笑,孫鏡聽著她的笑聲,覺得她的情緒已經差不多穩定下來了。
“進來之後,裏麵的兩扇門和今天一樣,沒有鎖。但有一點完全不同,那天,木地板上的灰很厚。右邊的那戶沒有腳印,這戶有,所以我就進了這戶。”
“正常人的腳印?”孫鏡問。
“說不準,並不是一兩行清楚的腳印,比較淩亂。”
“每個房間都有嗎?”
徐徐伸出手指著地下,劃了個弧線向前指向走廊深處:“就這條走廊上,廚房廁所裏沒有,前麵那幾間屋子也沒有,直到最裏麵大房間的門口。”
孫鏡想像著當時的情景,在久無人居布滿蛛網的空屋子裏,地上卻出現了許多腳印。一個人走在這樣的環境裏,就是自己也會皮膚發緊,何況徐徐還看見過骷髏人。
“我就順著腳印往前走。”徐徐說著,也向前走去。
孫鏡跟著她往前走,走廊空空蕩蕩,兩邊的房間也是一樣,除了兩把破舊椅子和半個空紙箱外,再沒有其它東西。有麵牆上貼了好大一方紙,上麵用毛筆寫著“天道酬勤”四個字。字不怎麼樣,該是前主人留下的,已經變得灰撲撲,有無落款也看不清。孫鏡本想上去瞧瞧寫字者是否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徐徐卻停下腳步。
“那天,我差不多走到這兒的時候,忽然就是一陣陰風。”徐徐衝孫鏡笑笑:“聽著有點玄,但當時我心裏就是這感覺,一陣陰風,打著轉就在走道上刮起來了。這麼多的灰,你能想象那是什麼樣子。我隻好眯起眼睛低下頭,看著地上的腳印被風刮得淡下去,一會兒就不見了。”
“我真是被嚇到了,想著是不是退出去,就感覺到前麵有東西。我勉強迎風往前看,那東西就站在門口。”
孫鏡看她手指的方向,那是走廊右側最裏麵的一間屋子。
“他穿的像是件黑風衣,全身都遮住了,風帽下麵就是那個腦袋,全是骨頭的腦袋。兩個眼窟窿對著我,我想他是在看著我。我嚇的,可比剛才看見蟑螂還厲害些,叫的倒是沒有多響,因為一張口風啊灰啊就灌進來。哆哆嗦嗦往回逃,腳都軟了,臨到門口差點摔一跤,那時還以為他抓著我的腳不讓我走,不敢回頭,隻知道拚命掙。逃出去後才明白過來,是鞋跟紮地板裏了。”
徐徐自嘲地一笑:“這算是我有史以來最狼狽的一次,太陽下麵曬了老半天才緩過來。回到家裏洗了個澡,悶頭就睡,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了。這種撞鬼的事情太荒謬,說出去沒人相信,還顯得自己沒膽沒麵子,隻好埋到肚子裏。那天晚上我跑去吳江路一通猛吃,想把這事忘了。要不是我正好在吳江路,離你那兒近,接到電話可沒趕來得這麼及時。”
“撞鬼?我看是有人裝神弄鬼。”孫鏡說。
相信神秘現象存在和相信鬼神存在是兩回事,相信鬼神存在和相信徐徐看見的的確是鬼又是兩回事。
“你有點近視的,多少度?”孫鏡問。
“兩百多三百不到。”
“你那天戴的太陽眼鏡不帶近視度數吧,所以你站在小街上看對麵的人,多少總有點模糊。至於第二次,風迎著你的臉吹,又全是灰,你眼睛都睜不開,也不會看得多清楚。”
“可他那個腦袋就是個白骨頭,我肯定不會看錯。而且好好的,屋子裏怎麼會起風?”
孫鏡搖搖頭,卻問:“這麼說起來,你沒進過前麵這間屋子?”
“沒有。”
“那咱們進去瞧瞧。”
這是間有三十平方的大屋,拉著花布窗簾,光線黯淡。
“你把窗簾稍微掀一下,透點光進來。”孫鏡說。
徐徐走到窗邊,掀開窗簾一角。外麵是後頭弄堂裏的二層老式石庫門房子,已經被拆了一半。
孫鏡蹲在地上,借著光看地板上的痕跡,過了會兒他站起來搖了搖頭。和外麵走廊上差不多,極淺的一層灰,沒有人的足跡——如果他們的對手是人的話。
徐徐把窗簾放下,一鬆手就掉了幾片碎布下來。這布窗簾多年來早被太陽曬脆了。
孫鏡眼睛在空屋子裏溜了一圈,最後視線定格在一麵大壁櫥上。
壁櫥寬近三米,兩扇木移門沒有關嚴實,露了道縫。櫥不是落地的,離地有一米高,向上一直到天花板,這格局不太尋常。
通常老房子裏,不落地的壁櫥也有,但那往往是因為客觀限製。比如牆後是樓梯,壁櫥做在高處可以借用樓梯上方空間,但下方必須給樓梯留出位置。可這麵壁櫥靠著的是堵隔牆,背後是另一間小屋,沒有客觀上的限製。
當然,也許這樣做是為了離地遠,好存放些需幹燥保存的東西。但這間房裏空蕩蕩的,一眼看去沒有其它值得懷疑的了。
孫鏡推動壁櫥的一扇移門,裏麵是個完整的空間,沒有做成幾層,大概有兩米深。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微笑起來。
“我們找到地方了。”他說。
“你發現什麼了?”徐徐走過來探頭往裏看。
“你聞一下。”
“沒什麼啊,很正常,最多一點點黴味。怎麼啦?”
“如果這櫥一直關著,即便沒真正密閉也不會就這點味道。現在裏麵的空氣,和外麵的吸起來相差不多。”
徐徐立刻明白了:“這櫥最近被開過,而且一定暢開了段時間。可是為什麼地上沒腳印?”
“也許……被風吹走了吧。”
徐徐打了個冷顫。
櫥裏什麼都沒有,孫鏡和徐徐一起伸頭看了半天,也沒發現哪裏有問題。孫鏡想了想,把移門合上,去拉靠裏的那扇門,卻怎麼都拉不動,像是卡住了。
移門看起來很簡單,兩根橫木杠嵌三塊厚木板拚成一扇門。徐徐對卡住的門又摸又敲,門板這麼厚,聽不真切,好像是內有玄虛。
孫鏡手一撐鑽進壁櫥裏,站到卡住的門背後端詳。徐徐緊跟著也爬了進來,壁櫥的空間很大,兩個人也不擁擠。她看見孫鏡正用手在最下麵那根橫木杠上來回捋,然後抓著中間的一段向內拉,約一尺長的木杠慢慢被拉了起來,像是個把手。
把手的一端有個圓孔,不知有什麼用處。孫鏡兩手各執一頭,順時針轉不動,換成逆時針。
一陣輕微的鎖鏈聲響,徐徐覺得腳下動了動,連忙站開,這下孫鏡轉得輕鬆多了,很快壁櫥左側的底板移開,露出個黑森森的方洞。
“這應該就是你曾祖父秘密聚會的地方了。”徐徐說:“但給你發短信的人怎麼還沒出現?”
“也許他在裏麵等著我們。”孫鏡說。
壁櫥活動底板和旁邊結合的細縫上明明積著薄灰,否則剛才他們站在櫥外打量時就會發現這塊活板,怎麼可能有人已經進去?徐徐剛想反駁,忽然想起先前孫鏡說的被風吹走,頓時把話吞回肚裏,心中不安起來。
“那……要下去嗎?”
孫鏡看看徐徐,說:“我下去,你在外麵。”
徐徐咬了咬牙,一貓腰,順著通道陡峭的階梯爬了下去,動作飛快。
“嘿!”孫鏡剛叫了一聲,徐徐半個身子就已經下去了。
“小心點。”孫鏡說著鬆開把手,跟著徐徐爬下去。
著地的時候,孫鏡吸了口氣,這個空間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潮濕。
天光被窗簾擋著,折進壁櫥,再照到秘室裏,殘留下的隻夠把地下的幽暗稍作稀釋,就無力繼續了。
這裏的空間壓抑得很,剛能讓人挺直身子,不到兩米高。刨去壁櫥離地的一米,剩下的空間是利用原本的隔潮帶再深挖而成的。
秘室很小。準確地說,上麵的壁櫥多大,這間秘室就隻有多大。
徐徐下來得急,不小心滑了一下,腿磕在一張矮桌上。她揉著痛處,問孫鏡:“有火嗎?”
矮桌上放著三根燃了一半的粗白燭,上一次點燃也不知是多久之前。
孫鏡把白燭一根根點燃,徐徐卻驚叫起來:“門在關上!”
“我手一鬆開把,這門就自動一點點關起來。你看那兒還有個絞盤,該是開門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