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嘉峪關
太陽慢慢落入深淵中。我想那就是我,正投向冰冷的黑暗,混沌裏已有一張大網,等著把我勒住。
那幾篇鎖著密碼的怪異小說並不是網,隻是誘餌。
我已經吞下了,連餌帶鉤子。
這真是有一種……走入自己小說的感覺。
如果是我的小說,主角想要破局,就隻有向著網而去。迅速猛烈地撞上去。這樣,至少他還能選擇撞擊的時間。
若連這點主動權都不懂得爭取,那麼他必定不是故事的主角。
因為他會死。
“也隻有它比你漂亮。”我指著夕陽,對身邊的女人說。
銀白色的手套映著太陽的餘輝。
“那老師你真是一直都帶戴著手套噢。”一個男人說。
這時我們在嘉峪關前。鍾儀——那名力邀我的策劃女孩兒與我並肩而行。稍前一些,是個勉強盤桓在中年尾部的女人,我決定在明天早餐時好心地和她探討拉皮和打毒素的問題,其實我有一個更好的建議,從現在起別再化妝,絲綢之路的烈陽風沙裏呆一個月,臉上再多點褶子,也是一種性感。
為什麼?
因為表麵積增加了,充份撫摸就需要更多的時間。
每當我預設了對話,就非常期望它們真的發生。
哦差點忘了,老婦人的名字是陳愛琴,還是愛玲?飲料公司代表,負責監督他們這筆錢用的有無價值。想到那段對話發生後的代價,我頓時興致寥寥。
和老婦人說著話還時不時回頭的眼鏡男負責照片和DV,整張臉寫滿了業餘兩個字。他和鍾儀一個公司,看鍾儀的眼神相當鍾意。這很自然,鍾儀是個有氣場的漂亮女人。他叫範思聰。是的,剛才不識相插話的那個就是他,我對他假笑。
落在我們後麵的是司機袁野,這名字有一陣很紅,就像陳招娣張愛國王建軍。他剛從新疆軍區退伍,所以其實他負責的是給他們安全感。
我不必看她,就知道她正浮出勃勃的笑容,那對我很具魅惑力。
“它也比我漂亮。”一隻纖白的手在我視野的右側邊緣伸出,指向嘉峪關。
我們背著淺紅色的戈壁向嘉峪關走去。關口前有一條向下的坡道,在遠處隻能見到紅黃相間的三層門樓,慢慢看見了關牆上沿,然後那片土黃向下蔓延,走到坡道上端,嘉峪關顯出城門,露了全貌。
嘉峪關和周圍的天地融成一體,難以分割。荒野上,懶散的馬和駱駝三倆成伍,或行或立,遠方一列火車緩緩穿過。許多年前,絲路上的商旅悠悠出關而去,踏上財富之路,也許就此不歸;更有弓馬嫻熟的扣關者在此肝腦塗地。這一縷縷意象煙霧般從鼻中吸入,沉澱於胸肺之間。
我和鍾儀沿著坡道,向關口走去。
“你是說它麼。”我說:“它隻是座墓。”
“噢,墓?”範思聰回頭,挑起一根眉毛。真是個時刻準備搶跑的插話者。
“我們正在沿著甬道往下走,很快就要沒頂。不覺得像墓嗎?這裏每一方土地,都有魂魄寄居,他們殘肢斷臂,睜眼望天,勝過這世上任何一座大墓。”
“別說啦。”鍾儀叫起來。
我微笑:“所以別把自己和它比,你至少還差著幾十年。”
“可你拿我和太陽比呢。”
“對呀,那可差著多少億年。”範思聰說。
“日,你明白嘛。”我手插在褲兜裏,慢吞吞往前走。
我話裏的下三濫隱喻相當明顯,於是就有些冷場。真有意思。
走到關下,那幾個人都不禁抬頭,仰望這不知多少萬噸重的龐大怪物。實際上重量在此刻已經失去意義,它盤踞在這裏,底盤生了根,連著大地。
“這裏地勢真低啊,就像在一個大坑裏造的關城。”再一次開口的是鍾儀。
“也許有利防禦吧。”範思聰說。
我哈哈笑起來。
範思聰有些惱火,但到底礙著我的大師名頭,不便發作。
我回頭看看袁野,一把把他拉上來:“你給說說。”
袁野憨憨一笑,說:“我怎麼會知道啊。但不會是有利防禦,否則該建在高處,這樣進攻方更耗費體力,會增大傷亡。”
“你一定知道,別賣關子了。”鍾儀替範思聰解圍。
“沉降。地麵降低之後,戈壁灘上的風像手一樣,一天天把城下的砂土挖掉。降得越低,挖得越厲害,年複一年,就是這樣子了。”
這時節嘉峪關八點多天黑,現在已快到七點半,別看天光還亮,再過半小時,天就會在很短的時間裏暗下來。此時,關內的遊客很少了。
“嘉峪關有外城有內城有甕城,雖然東西向,但這一道道城牆之間,城門並不開在一條直線上,通常是九十度角,這也是給進攻方多帶來些難度。”我說。
“哈,老師當導遊啦。”鍾儀鼓掌。
我衝她笑笑,然後講了各門的來曆,指給他們看上城牆的馬道,並用馬道能不能行馬這個小問題再次調戲了一下範思聰。哈。
我沒有領著他們上城牆,而是老老實實在下麵走過去。
過了會極門再走一段,在演武場一側的中軸線通道上,原本有許多樂子。比如射箭、老鼠推車、奇石鋪子,現在都已經收攤或在收攤。隻有一個變魔術的江湖漢衝我們嗬嗬笑,把一塊錢在兩個碗底下來回挪得飛快,最後張口吞了個小孩拳頭大小的鋼球入肚,運氣要朝天噴,這下子連陳愛玲都看直了眼,更別說那幾個小家夥。
我獨自往前走去。
用密碼鎖著的第一篇小說,就叫《在嘉峪關》。
那是篇很有趣的小玩意兒,充滿了血腥氣。
我正在嘉峪關裏。
我即將觸碰到那張網。
出了光化門,也就是出了內城,關帝廟、戲台和文昌閣“品”字型排列。
我走到戲台前。
鍾儀快步追在我身後,這時總算趕上我:“老師你走太快啦。”
我沒理她。
“這是戲台嗎?”她問。
“顯然。”
“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老師你給說說。”
“你知道怎麼上去嗎?”
青石磚砌就的一人多高的台子,一根長條方木作檻。鍾儀沿著高台向後繞去,約摸是覺得樓梯該在後台。這兒我來過,知道是沒有樓梯的。
舞台一左一右兩塊碑牌上刻著“離合悲歡演往事”“愚賢忠佞認當場”,懸於正中的木匾上是橫批“篆正乾坤”。戲台子的頂是五列二十五格彩繪,從前未曾仔細瞧過,這次才發現,居中的九宮正中竟是副太極圖,環著陰陽魚的八格是八卦。最外圈十六格裏,則是傳統的牡丹、蝠等圖案。
我向後退了七八步,空出助跑的距離,然後起步,加速,跳,腳在台基磚麵上一踏,手勾著木檻一扳,人就翻上了戲台。
鍾儀從後麵繞回來,正看見這幕,嚇了一跳,說原來是這樣上去啊。
“從前戲子的身手,可比我利落得多。”
八扇繪著上洞八仙的木門閉著,隔出了後台的空間,不會很大,頂多隻前台的三成。我眼睛在木門上一掃,轉回身衝鍾儀一笑,用手指了指舞台一側。
“看到那個鉤子了麼,當年梯子是掛在那兒的。”
“真不知道您哪句話是真的。”鍾儀仰著脖子對我說。
我蹲下,撣了撣沾在手套上的灰,向她伸出手。她遲疑了一下,便把手搭上來,借力上了戲台。
“這戲台子,明代就有了。那時戲子在這裏唱,兵卒坐在台下,有些官職的,就在對麵文昌閣上看戲。”
“那時唱的是什麼戲呢?”
“秦腔。”
鍾儀東張張西望望:“站在這裏,感覺挺特別的,不過我們這麼上來,不算破壞古跡吧。”
我哈哈一笑,說你是覺得無聊了,要不我們下去。
鍾儀走到台邊,搖搖頭,說上來容易下去難。她轉頭看我,發現我還站在戲台中央。
“那個晚上,外邊兒也下著雨。”
剛進關時,還沒有雲遮著落日,現在卻已經有雨點子打下來。
“這座戲台子,孤孤單單,守在墳墓一樣的古城關裏。四周黑沉沉的,忽然一白,忽然又一白。這是電光,靜悄悄的,不帶一點兒聲響的電光。它照不亮什麼,隻能讓你看見黑暗,還有黑暗裏頭各種各樣的影子。隔很久,才會有一聲雷。這雷打著打著,電光閃著閃著,就叫人覺出些白日裏沒有的東西。像是影子醒轉過來,掛上油彩披了戲袍在台上遊動,台下黑壓壓一片,盡是看戲的兵卒。”
“那老師講故事呢,還是新小說的構思?”鍾儀走到我身邊。
“那個晚上,這台子上,真有人。有兩個人。兩個漢子,一對好朋友,好兄弟。其中一個,就站在你現在的位置。”
我語速緩慢,仿佛在回憶。外頭的天色漸漸暗下來,但我依然能瞧見,鍾儀脖頸上炸起的雞皮疙瘩。
“太暗了,這兩個人離得這麼近,卻看不清彼此的臉。其中一個……”我指了指自己,然後開始轉換稱呼:“我拿出盞油燈,點上了。然後我說,咱哥倆兒來一段,好不好。你問,來哪一段,我說,我想想。然後,我把油燈放在你頭頂上。”
我把手掌放在鍾儀頭頂上,她沒有躲。
“這叫頂燈。戲裏頭,都是犯了錯的醜角做的。你心裏有愧,不說話,就這樣頂著了。然後,我拿出油彩,給你慢慢畫臉。這時候,約摸是子時,外頭風夾著雨嗚嗚地嚎,方圓多少裏地,也就隻有我們兩個人。燈火一暗一亮,像是飄在半空,卻就是不滅。”
我以手作筆,在鍾儀的臉上畫了張臉譜,當然,並不曾真的碰觸到她的皮膚。
“這是畫的誰?”我畫到她嘴唇的時候,她問。
“張飛。不過,那個夜裏,你並沒有問,隻是任我擺弄。當然,我畫上去,你大約也能猜到。然後呢,我就唱起來。”
“滿營中三軍齊掛孝,風擺動白旗雪花飄。白人白馬白旗號,銀弓玉箭白翎毛。文官臣頭帶三尺孝,武將官身穿白戰袍。因甚事王把服袍套,為之為桃園恩義高。”
秦腔的調子激越,我聲音一起,就把拖後的幾個人引了來,站在台下瞧著我。範思聰舉著相機,哢哢哢拍了好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