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得去問公安,不過,都說是不想死人被認出來。”她猶猶豫豫,又說:“也有傳把人頭放燈籠裏,是作邪法,邪法作完了,人頭自然就沒有了,被收走了,許是吃掉了。”
她這話一說,旁邊幾個人都變了臉色。
“扯蛋。”我說。
許是我的不屑表現得太明顯,她立刻解釋說:“你剛才不是自己也說什麼,把頭砍下來不見得是要隱藏身份。而且我聽在縣公安局的親戚講,地上除了血印子,還有皮肉,就是剁的肉泥,驗出來是死人身上的。但這死人脖子下麵是個完整身子,肉泥從什麼地方來,隻有臉上,那臉上挨了許多刀,都砍爛了,就算留在燈籠裏,也沒人認得出他是誰了。所以把人頭拿走,肯定是別的原因,那說作邪法,也不是沒道理。不過你們城裏人,不曉得這些東西,也正常得很。”
為了隱藏身份而把死者的臉砍爛,這是相當粗糙的手法,而且現代科技早已經到了憑臉部骨骼就能複原麵容的程度,哪怕是九五年。當然凶手很可能並不清楚這一點。但不論如何,這從邏輯上都推不到巫祭儀式之類的東西上。
我無意指出她的邏輯錯誤,繼續問了幾個細節,得知在現場並沒有發現油燈,但通過潑灑的燈油,公安判斷曾經有個油燈,但被凶手帶走了。殺人的凶器也被帶走,但砍下人頭的,卻是原本在後台的一柄斧子。那斧使用前在戲台台基一角的青磚上磨過,用後被扔在戲台下,指紋在雨水裏洗過,變得殘缺不全。
“我是覺得,這和作邪法沒什麼關係,不過呢,殺了人之後,還要把人頭割下來,這個動作本身,就有很強的儀式性。就這點來看呢,很像是複仇。”
“對的對的,我那親戚講,他們判斷殺人動機,就是複仇。”
“那老師你知道這麼多細節,公安對動機的分析,你肯定也是知道的羅。你肯定還有藏著沒講的吧,肯定想到了些公安沒想到的東西。你給分析分析,沒準真就把這積年的懸案給破了。”範思聰不陰不陽地擠兌我。
我衝他一笑,從戲台上跳下來,然後半攙半抱地把鍾儀也接了下來。給他添堵實在是件太簡單的事情。
我在細雨裏,站到當年燈籠的位置前,抬頭仰望那不存在的燈籠。
“那個早晨,一具醜陋的沒了頭的男人身體,沾滿了血水,光著躺在這戲台子上。身體裏大多數的血早已經從腔子裏湧了出來,一直流到戲台外。而這裏掛著一個燈籠,燈籠裏裝著一顆血肉模糊的人頭。假設那顆人頭沒被拿走,就在燈籠裏。想象一下,這是個怎樣的場景,你們會有怎樣的感受?”
那對偶遇的情侶,女孩已經縮進男孩的懷裏,發出嚶嚀的顫音。同行的幾人,陳愛玲看似鎮定,指間的煙已經抽得快燒到手;袁野吐嚕著嘴,其實倒是最不在意的;範思聰抱著手看我,但腳姿很典型:一隻腳衝著鍾儀,另一隻腳呈逃離狀撤了半步,慫態畢露,人總是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鍾儀的臉色有些潮紅,這裏麵恐懼和興奮都有,我想,我是在這一刻真正對她產生興趣的。
“你們會覺得很殘忍,很恐怖,很震駭,但一定不會覺得怪異。為什麼呢,因為這畫麵是統一的,是協調的。”說到這裏我停頓了一下,我想這刻一定有人在心裏罵我變態。
“我說的統一協調,是指把頭砍下來,和把頭裝進燈籠掛起來,是一致的,更確切地說,是情緒上的遞進。複仇,徹底的複仇。這叫作梟首示眾,頭砍下來不過癮,還得掛起來讓所有人看到。他把死者的臉砍爛是為了保護自己,但同時又不免削弱了對複仇的快感,讓他更想以另一種方式,進一步的發泄。”
“所以他選擇了把頭掛起來,但為什麼是放在燈籠裏,而不是其它方式?”鍾儀問。
“因為後台恰好有燈籠啊。人頭不是那麼好掛的,古時人是長發,所以掛人頭時把頭發一綁就行了,當然還有另一種掛法。”
說到這裏我笑了笑,沒把另一種掛法說出來,而是跳到了下一段:“燈籠算是個盛器,掛起來方便,而且很可能,他原本是打算點燈籠的。就是把油燈擱在人頭上。想想看,這樣一盞人頭燈籠掛在戲台子前麵,那燈鬼火一樣飄著,隱隱綽綽照著台上的殘屍,在那般雨夜中,天地之間古城之中,魂魄幽幽,真是好一出大戲啊。”
四下裏寂靜無聲。我已經習慣了,這世間找一個誌趣相投的真困難。但每當這樣的時刻,聽眾們懷著嫌惡的心情露出尷尬的表情,我總是想,既然我的小說賣得如此之好,那你們本質上和我到底有多少差別呢?
“那怎麼又拿走了呢?”一個聲音幽幽問道。
這問法讓我想到《智取威虎山》中的對白“臉怎麼紅了”“精神煥發”“怎麼又黃了”“天冷塗得蠟”。
發問的竟是那位縮在男友懷中的女孩。顯然她的內心比外在要強悍許多,隻是故作小鳥依人而已。
“基於我之前的推測,如果他把人頭放進燈籠裏,的確是為了進一步的複仇。那麼他把人頭又取出來,改了主意,從複仇者的心理來說,隻有一個可能。”
我掃視了在場者一圈,又說:“不會是被冷風一吹就退縮了,選在這樣一個環境下殺人,又是割首又是砍臉,還把衣服剝下來,頭放進燈籠裏,這一切都說明下手的人變態而冷靜。這樣一個人,是不會突然良心發現,或者心生畏懼的。”
像這樣,掌握現場所有人心理的感覺真好。就像我寫小說時一樣。
“因為……他有一個更好的方式?”終於有了一個破局的人,還是鍾儀。
“對。”我開心地笑。
“不對啊。”跳出來的當然還是範思聰:“如果有更好的方式,那為了獲得快感,不應該是一個更顯眼的地方嗎,怎麼會這麼多年,都沒有人發現人頭呢?我多少也懂點心理學,如果沒有人發現人頭,殺人者怎麼獲得額外的複仇快感呢,還不如就放在燈籠裏掛起來。”
“一件一件來。先解決更好的方式,再解決人頭失蹤的問題。剛才我說過,從前掛人頭一般兩種方式,頭發之外,第二種,就是把人頭插在尖銳物上,比如竹竿、柵欄、木樁子。這樣的東西,嘉峪關裏恰巧就有,專門用來掛人頭的。”
導遊“啊呀”一聲叫起來。
“你是說……”
我打了個響指;“就是那裏喀。走,帶我們去看看。”
導遊在前,我們在後,都在細雨裏淋著,沒人想著打傘,哦,除了範思聰。
“嘉峪關是古時征戰之地,梟首示眾這樣的事情,常常發生,一點都不稀奇,而且還有專門用來掛腦袋的地方。”我邊走邊說。
“這裏就是,你們看。”導遊走到不遠處的甕城中,抬手一指。
嘉峪關城高十米,在甕城中由下向上看,如在井中。導遊所指之處,在離地八九米處,靠近城牆的上沿,那裏有幾個黑色的小玩意兒。
“這嵌進城牆磚裏的,就是從前掛人頭用的鐵勾子。”導遊說。
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我的意思,紛紛發出輕重不一的驚呼聲。
“並不單是這裏有。”導遊說:“嘉峪關的很多城牆上都有。分兩種,麵向關外的和麵向關內的。根據人頭原本的身份,麵向關外的是震懾敵人,麵向關內的是震懾軍隊或百姓。”
這是職業習慣式的介紹,不過我想現在沒人想聽她說這些。
“掛在這種地方的話,是不是比放在燈籠裏,要氣派得多?”我說。
“氣派?”
我朝範思聰友好地笑笑:“對啊,氣派。你得進入凶手的腦袋,體會他的心情。當然,這得足夠變態才能做到,這就是你和我的區別,也是我和負責這個案子的刑警的區別。在嘉峪關裏,天然就有這種掛人頭的地方,我打賭凶手在想到這一點後,一定覺得自己先前折騰燈籠簡直蠢極了。”
“但那麼高,怎麼掛上去,就算上了城樓,從上往下放,好像也能難夠到。”鍾儀說。
“可以擲。”說話的是不怎麼開口的袁野:“從上往下,距離不超過兩米,脖子斷口朝下,瞄準了用力擲,能插上去。”
“像擲手榴彈那樣?”我打了個趣。
他笑笑。
“說不定他試了幾次才成功,雨夜裏跑上跑下撿人頭,又或者他有其它的方法。我知道你們又要問,那第二天人頭呢,難道他把人頭掛上去了,人頭又自己跑了,或者有第三個人藏在暗處,最後把人頭收走了嗎。”
“是啊,這怎麼解釋呢?”範思聰問。
“我又不在場,怎麼知道,邏輯也隻能推到這裏,再怎麼體會凶手的心情,也沒辦法解釋這點。所以我猜,大概凶手當時自己也不知道,人頭會不翼而飛。隻能靠點想象力了,嗯,那天,哦,我是說第二天,就是你看見戲台上屍體的那天。”我問導遊:“還下著雨嗎?”
“沒,雨停了。”
“什麼時候停的?”
“這可記不得了,像是天亮就停了。”
我抬頭看了看天,暗沉沉的啥都瞧不清楚。
“這一帶,有禿鷲嗎?”
導遊瞪大了眼睛看我,許久才點了點頭。
“有!還不少。”
我聳了聳肩:“如果人頭真是擲上去的,那一定紮得不怎麼牢,或許隻是堪堪掛上去而已,禿鷲之類的大鳥,爪子一搭就拎走了。那人頭,現在可能還剩了些骨片在哪座絕壁上的鳥巢裏。這顆腦袋本來就在燈籠裏呆了會兒,血在那時就流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夜裏還下著雨,所以掛到城牆上以後,第二天沒在地上留下特別明顯的血跡。要是當時能驗一下這些鐵勾子裏哪個沾過血,事情就清楚了。不過現在應該也能驗,這就複雜了,不知道當地警方有沒有這個技術和設備。”
“那,凶手會是什麼身份,你還能進一步推測,把他抓出來嗎?”陳愛玲還在抽煙,一枝接一枝,像是嚐試過戒煙的煙鬼剛開始複吸。她一直站在外圈,那是個審視的位置。
“這怎麼可能。”我哈哈大笑:“真當我是神仙了,我如果能推出凶手是誰,現在在哪裏,那隻有一個可能。”
他們都盯著我看。
“那就是……其實我是凶手。哈哈哈哈。”
我向他們微鞠一躬:“好了,分析會到此結束,希望你們喜歡我對嘉峪關的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