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第一個死的。
死的幹淨利落,一刀斷喉。那時車該快修好了,狗或許正大聲叫著,把鏈子繃得筆直,那人就蹲在狗的麵前,恰在它撕咬撲擊不到的位置,拔出刀來一揮。氣管被割開,狗吠聲驀然斷絕。狗的牙和爪上沒有檢出特別的東西,也就是說,這一刀沒有付出任何代價。狠且準,狗固然是被栓著的,要做到這一點也不容易,至少,那個人非常冷靜。
然後是修車的父親。狗突然不叫了,這是個突兀的信號,無論如何他該過去看一眼,甚至那個人會主動喊起來,說狗怎麼了。哦不不,如果我是那個人……對,父親還在修車,最先來看的,是女兒。用刀逼住了女兒,就等於控製了父親。
父親被叫過來,和女兒對換,他也許叫嚷著,兄弟好好說話,要什麼都給你。然後,他的肋下就被刺了一刀。這一刀讓他徹底失去了反抗能力,但一時又不得死。控製了父親,也等於控製了女兒。那個人把父女縛綁在房間裏,就是至今地上還有血跡的那間,這是父親的血。他生起火後,才又把兩人從屋裏拖出來。
小張大盤雞前的公路,那時已經修好,是主路,汽修店前的路正在漸漸廢棄,過往的車輛日漸稀少。尤其是在夜裏,少有車輛會選擇打這兒通過。但在那幾小時裏,終歸還是有車過的。那名在事發第三天被公安找到的司機說,當時屋子的背麵有火光,想必是生了堆火,風裏有嗚嗚的鬼哭,他當然沒敢停下,加著油門過去了。從反光鏡裏瞥見屋後像是藏了輛車,確切地說,他是看見了火光映出的車的影子。他沒來得及細看,也沒敢細看。
嗚嗚的鬼哭,是父親和女兒的嚎叫,嘴裏塞了破布,再怎麼淒厲地嚎,也隻能是這樣的嗚咽。
那司機沒見到火堆前發生的事情,他沒停下,其實是正確的決定。第二天公安到達慘案現場,最初時以為夜裏被狼破壞過,這當然也沒錯,附近有狼,在一切結束之後,順著血腥味就來了。隻是現場的那些碎肉,最終被確認,並不完全是狼撕碎的。
那人生起了火,父親被綁了手腳,倒在地上,血不停地從傷口流出來。他本已彌留,這個世界正越來越冷,越來越遠,但劇烈的疼痛又把他暫時拉了回來。
那人在割他的肉,一條一縷。
我注意到陳愛玲又開始抽煙了。這些天來的第二次。
她是唯一沒有看著我的人,眼睛往地上看,像是在聽著,又像是在想著其它某件事情。
當然,我想她一定是在聽著的,沒人能在這種時候分神,除非她早已知道這宗案子。
在女兒的麵前割著父親的肉。這是何等的殘酷。
他的手法十分精巧,這使得父親死亡的時刻延後了很久。他甚至把肉在火上烤。
做出這樣事情的人,如果他真的吃了肉,我也不會感到奇怪。
胸、背和大腿,這三處地方,最後被剮得處處白骨,後來再被狼一啃,第二天的時候,父親已經不成人形。
也許是殺人者太過投入到這場變態的遊戲裏,女兒終於尋到了機會逃跑。她穿過路前的那片戈壁,跑到新建的公路上去求救。
她沒能活下來,在這沒有燈的路上攔車是很危險的,並且也沒有司機敢停下來。警察最終沒有搞清她是被哪輛車撞死的,可能那天晚上經過的車輛大多有份,次日天亮終於有車在屍體前停下時,她已經失去了人的形狀,不知被輾壓過多少次。
“我想你們對割肉之類的細節未必感興趣,比如一共多少刀,切得多細,嗬嗬,就省略了。基本上,關於這宗案件的大致情況就是這樣,和嘉峪關戲台案一樣,至今未破。沒破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找不到動機。戲台案可以根據種種跡象認為殺人者是在複仇,但在這裏發生的案子裏,殺人的手段更殘酷,但是動機卻完全找不到。”
“是公安找不到,還是您也一樣找不到?”陳愛玲忽然開口問我。
“是公安找不到。”我笑了,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裏有一種渴望,一種期盼。這是和其它人的好奇心全然不同的另一種情緒。
她在期待我能把這案子破了嗎,真有意思。
“死亡自有其魅力,生命是最最奇妙的東西,而生命最絢爛的時刻,一是出生,一是死亡。出生的美,大家都懂得欣賞,但死亡之美,那黑暗中的惡之花,卻不是誰都有膽量直視。為什麼懸疑小說有這麼多的讀者,因為它提供了一種間接的安全的方式來釋放死亡的誘惑。直麵它太危險,那需要一顆赤裸的心,當然在一般語義裏,那意味著極端變態的心靈。所以,對絕大多數人來說,殺死一個人需要一些外在的理由,比如情仇,比如財富。但對少數人來說,死亡本身就是理由,就是動機。好比一個人看到美食時的吞咽口水,不是因為餓,僅僅是他想吃。”
“你是說,殺人者的動機就是殺人,因為他喜歡殺人?”
“是的,實際上,我的小說裏也會有這樣的謀殺案。這是最難以偵破的,因為傳統動機的缺失,這樣的殺手殺人,多半隻是興之所致。死亡本身能給他帶來愉悅。對比這宗,難道不是這樣嗎,一切跡象,都顯示他是突然起意。可能是看見了女兒,可能是看見了狗,可能是夜空的月亮,也可能是腦袋裏臆想出的一個形象,讓他忽然之間抵抗不了殺人的誘惑,選擇動手。並不是說,因為沒有抓到人,搞不清動機,我就說他沒動機,就是喜歡殺人。而是之後他做的事情,也符合一個沉溺於殺人本身快感的殺手的軌跡。”
陳愛玲狠狠地抽煙,她這時開始看我了,很認真地看著我。
“所有此類殺手都是鎮定冷靜的,他們的神經就像是鋼絲,這讓他們有足夠的心理承受力遊走在危險之間,並享受其快感。他以殺狗開局,然後用換人質的方式,最終控製住了父女二人。而他也沒有忘記把車停在一個隱蔽的地方,以免被過路車看見。這說明他是想到會有車路過的,但他還是選擇了在露天在野外,並且把這次死亡延展出一個極漫長的過程。這矛盾嗎,不,這符合他的心理邏輯。他認為一般情況下,沒人會停車繞到屋後看看是誰在生火,同時也做好了意外情況發生時殺死目擊者的準備。而這種‘也許會被發現’的危險,更刺激了他腎上腺素的分泌,令他分外陶醉。就像我剛才說的,遊走在危險之間,在雷區裏跳舞。這隻是第一道佐料。”
想象那名殺手的狀態,讓我也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不管我寫出過多少變態的謀殺故事,但看,生活永遠是老師。
“第二道佐料,是在女兒的麵前殺死父親。父親是因為女兒才甘心受脅迫,而女兒也是因為父親才不能獨自逃走。我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但我相信他一定營造出了上述的情境,這是多麼糾結多麼有張力的情境啊。而用上了這兩道佐料的主菜是什麼呢,一場漫長的淩遲!隻有一個享受過程本身的人,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啊。”
“你居然用佐料和主菜來形容這樣的事情,真是……”範思聰小臉發白。
“惡心,殘忍?你想說哪樣?一個優秀的刑警,必須學會用罪犯的頭腦思考,而一名傑出的懸疑小說家,更是得把這當成看家的本事。當然,你們這些吃蛋的人,大可不必管下蛋的雞是什麼樣的。說到雞,我倒餓了,行了,我們回去吧,大盤雞也該做好了。”
穿越戈壁灘的這一小段行程,變得很沉默,隻有呼呼的風聲。快到公路的時候,鍾儀說:“我總覺得,你還藏著什麼沒說出來。”
我嘿嘿嘿嘿地笑起來,笑聲夾在風裏,撕碎了四散而去,我分明地瞧見走在前麵的範思聰後脖子一縮。這天這地讓我不由地暢意起來,隻是我的這種暢意,別人看來,大概是十分怪異吧。
“你真的是了解我,一直憋著,也難受得很。其實我對故事的結束有些小小的不同意見,我剛才說的,應該算是官方版,我相信,代表了當地警察的意見。”
他們都停下來看我。
“有的時候,真的難以想象,那些整天和殺人犯打交道的刑警,對殺手的心理把握卻時常要出偏差。關於女兒的死,嗬,變態殺手先生已經充分展示了他的控場能力,沒人能生來如此,即使有天賦……”
我在說到“天賦”的時候,他們的臉多少都抽動了一下。
“即使有天賦,沒經過幾條人命也發掘不出來。這樣的人行事冷靜細致周密,過往的殺人經驗也讓他不會犯下低級錯誤,所以,那名女兒是怎麼逃離他的掌控,最後被撞死在這條路上的呢。”
“難道她不是被撞死的?”陳愛玲問。
“我想她是被撞死的,但第一個撞她的,不會是過路的司機,也不是在這條路上。如果我們延續之前的邏輯,當父親終於死去,輪到女兒的時候,那個人會怎麼做?難道一刀捅死她嗎,不不,太簡單,他盡興了嗎,也許他還沒有玩夠。他選擇哪種新玩法,當然很難判斷,可是既然警方判定女兒是被車撞死的,假設他們的法醫沒犯什麼低級錯誤,那麼,我就會猜,那殺手是固意把女兒放跑,然後再開車撞上去。給她一個希望,再親手掐滅。這是很多殺人者愛玩的遊戲啊。想象一下,那女兒本來已經腿軟,得了個機會,卻根本跑不快,車子的轟鳴聲突然在身後響起,車燈打到最亮,一片能照瞎人眼的光明,一條踉踉蹌蹌的人影,他故意壓著速度,慢慢地,慢慢地,直到她體力漸漸耗盡,才一腳油門。”
這描述很有畫麵感,是因為我在說的時候,心裏就出現了這樣的情景,如果我是殺手,會覺得何等的華麗。變態而有張力,殘忍而美麗。
“那為什麼他在撞死人之後,要把屍體搬到另一條路上,偽造現場呢?”其它人還噎著的時候,鍾儀最早緩過來,問道。
“我想,這是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露了一個破綻。如果他就放著女兒的屍體不管的話,會為警方提供一條線索,如果警察足夠聰明的話。”
“線索?”
所有人,包括袁野,都皺起眉頭,苦思我所說的線索是什麼。
“別想了,耽誤吃飯時間。我猜,那女兒很可能是被撞死在汽修店前的那條路上的,一個人在驚慌失措時,往往會犯錯,就算眼前有千百條路千百個選擇,她也隻看得見最蠢的那一個,極可能就這樣順著路盡力往前跑。但作為一個冷靜的殺手,在遊戲前應該想到了各種可能性,確保可以殺死她。哈,我這麼說,你們是不是還沒猜到?”
沉默,點頭,聳肩。
“我是說,那個殺手應該考慮過被害人翻下路基跑進戈壁灘的可能性。如果公安能想到這一點,那麼他就能順利推斷出,殺手開的是一輛越野車。”
“噢,對哦。”
“所以殺手繞了一個大圈子,把屍體放到另一條路上,一晚上下來,被壓了不知多少回,這個破綻,就被很好地掩蓋了。”
陳愛玲吐了口煙霧,說:“但還是被你看出來了。”
“這沒關係,因為公安沒看出來。”
“如果當時你參加破案的話,一切就不同了吧。”
“的確,但沒有如果。時過境遷,就和戲台人頭一樣,知道了去向,也再抓不到人了。我甚至敢確定,那一定是輛很特別的越野車,不常見,非常好認,所以他才如此費心思掩蓋。開一輛好車獨自遊疆,這些條件一確定,周邊的關卡一攔,立刻就能把人抓住。以那個人的心態,殺了兩個人,多半不當回事,反倒興致更濃,該幹什麼還幹什麼,不會改變原來的行程。”
周圍響起幾聲歎息。
“行了,吃飯去吧,我餓得很了。”我說。
“這還怎麼有胃口呢。”類似的哀聲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