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儀問這案子什麼時候發生的,怎麼說了一半就不說了,不像戲台無頭案那樣詳細,不過癮呢。我說後麵想不起來了,頓時也把她氣得不輕,點了我一句“在敦煌”,我也隻是笑笑。

陳愛玲說,身體被切成許多塊堆放在窟內的分界線位置,兩隻斷手分別放在洞口和洞的最深處,像是祭祀,某種邪教儀式。我問她是不是美劇看得多了,她說對,《CSI》裏有,不過又在石壁上留下血手印,這就像是《X檔案》了。我哈哈說不像你這年紀嘛,六十幾歲還喜歡看罪案劇,這種心態太難得。話剛順嘴突嚕出來,想起她的金主身份,連忙找補說,不過大概是你先生小孩喜歡看吧。

一句話裏攻擊點太多來不及放盾牌,她哈哈說自己還差三歲到六十……

好處是終於冷了場,車裏安靜許多。

袁野一會兒就瞄我一眼,他當然很想知道,我的辦法到底是什麼。

這一路的行程很趕,也是我不願在一場純粹掙錢的旅途裏耽誤太多時間的緣故。我可想不到此行最終會變得如此有內涵。今天夜裏我們會宿在吐魯番,大約要開七百公裏。

“打算怎麼走?”我問袁野。

“高速啊。”

“走段國道吧,靠近柳園鎮的地方,我知道有家路邊店大盤雞不錯。”

“行,新疆路好走,國道比高速慢不了太多。”

一路上我聽著範思聰和鍾儀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話聊天,不禁回想起昨晚她在床上的模樣。這種對身體的迷戀我已經許久沒有了,我讓自己掙脫出來,把注意力集中到前路上,以免車子開過頭。

還是險些錯過了,那是緊貼著小丘的一排三家司機飯店,四川飯店和大盤雞王中王兩塊招牌下麵,已經是空蕩蕩的店麵,有處牆都倒了一半,剩下一家小張大盤雞,除了我們之外,並無其它客人,連大盤雞都要現燒,需等上四十分鍾。看這情況,再過幾年,這家也要步上前兩家飯店的後塵。這裏經過的車輛越來越少,大多走了高速,附近也無加油站,這歇腳處眼瞧著就要廢棄了。

等候的時候,我教袁野故意錯發了一條短信,假裝是要發給另一個女人的,卻誤發給了女友。內容是拒絕另一個女人的告白,但又不能拒絕得很徹底,要留個口子,顯得他其實對那人也不是全無興趣的樣子。

袁野被這個法子驚到,不敢發。我說你現在的情況基本就是沒戲,不下猛藥活不過來,沒見人急救的時候還電擊心髒呢。人麼都賤得很,沒人搶覺得不是好貨色,一有人搶就絕不輕易放手。這都不成的話,那你就死心,如果救回來呢,我給你背書,以後需要的時候,我告訴你女人,這主意是我出的,另一個人並不存在。

留下袁野一個人傻琢磨著,我下了路基。

翻過路基一邊的小坡,就是戈壁,蒼茫開闊,直連到遠方的山,和山後的天,天高地厚,雲垂風勁,隻是這般風景,出了關到處都是,看得久了,就不覺得是景。

我自然不是來看風景的。我要找的那人在不遠處,本是蹲著,才站起身,叫我看見了腰臀的一抹膩白,卻是鍾儀在方便。大戈壁上處處是廁所,也隻能上天然廁所,這兒比路基矮了兩米,算有些遮擋——如果沒人湊近看的話。

我走上去,她回身看見我,啊地低呼,一臉嗔怒。

“你這人……”她罵了半句留了半句,表達了不滿又給我留了些麵子。

“找個地方說說話。”我對她說。

“你故意的。”

我笑笑,她往回走,卻發現我沒動。

“在這兒說話?這裏風刮得臉疼。”

“去那兒吧。”我用手往前一指,正是與公路相反的方向。

大約幾百米的地方,是一條已經完全廢棄的公路,公路邊有一間平房,門窗洞開,早已經無人居處。

那房子離我們頗有些距離,鍾儀看了我一眼,大約在猜測我的心思。

找個地方說說話,在一間遠離眾人的空房子裏。一對前夜才歡好過的男女。

我先往前走去,她跟了上來。我們一時沉默,聽著風的嗚嗚聲。

這種怪異的緘默一直保持到走過三分之一的路程,鍾儀開口說:“我第一次看你的書,是在高二,我讓一個男生幫我去圖書館隨便借本閑書打發時間,結果他借了兩本,一本是幫我借的言情小說,名字已經不記得了,另一本就是《古井、眼珠、牙》,是他借來自己看的。我就很生氣,說憑什麼你覺得我喜歡看的就一定是言情,然後把你的這本書搶來看了。這一看,就不可收拾啦。”

“你的每本書,我都看了十遍以上,不是一目十行的看,而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翻來覆去,琢磨字裏行間的含義。然後就想,是什麼樣的人寫出這麼好看的小說。之後看到你的照片,就覺得,哈,這個男人居然還長得這麼帥。當然,其實你自己也知道,這隻是粉絲眼中的偶像光環,但身為粉絲,明明知道那是光環,還是情不自禁地盯著去看,隻覺得無比的耀眼。我就決定,一定要嫁個像你一樣的男人,心底裏,也免不了要意淫一下,如果你是我的男朋友該有多好。從高中到大學,這種狂熱沒有減退,反而越來越厲害,很多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不正常。做的很多蠢事,也就不必說了。”

初說起時還有些艱澀和不自然,但很快她就自如起來,仿佛在說另一個人的事情。嘴裏說著“不必說了”,但還是多多少少講了些,比如她是怎樣探訪我筆下的地點,組織粉絲聚會,甚至建立專門的網站,搜全我小說的各個版本,排隊等我的簽名書。

“這次旅行,是一次圓夢之旅,你不知道我在之前做了多少次心理建設,讓自己不至於在你麵前過度狂熱而出醜。”

“你的心理建設很成功啊。”我說。

“成功嗎?在經過了昨晚之後?”

“昨晚是美妙的回憶。”

說話間,那間破屋已經很近了,屋子有三個門洞六個窗洞,走得這麼近卻還是讓人覺得扁平。一側的牆上用紅漆寫了幾個字,一眼看去,正中“遠征”兩個字特別明顯。

鍾儀的語速,突然加快了。

“對你的喜歡,已經超出了正常的程度,是走火入魔,這讓我沒辦法正常地生活,很多時候,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所以這一次,也是了結。昨晚我不後悔,也很滿足,會是很好的回憶。嗬,剛剛好,如果再多一次……我可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搞砸。”

說完這些,我們恰走到破屋中間的門洞前。

我不想說愛情不愛情的蠢話,比如我們可以試試正式開始而不是隨便打一炮。以我的女人緣,還從來沒誰能像鍾儀這麼主動過。

在我的小說裏,失去主動就意味著死。

“那麼現在,你想對我說什麼。還是我們往回走,我已經很餓了。”鍾儀站在破房子前問。

我沒有立刻回答,那幾個紅字是“島遠征輪”,其它的殘了,在下麵有幾個淺些的字,“昆侖胎玉”,仿佛原本是家路邊的玉石店。

然後我把目光移到鍾儀的臉上。

“我脫了手套和你來一次,怎麼樣?”我裂開嘴朝她笑。

鍾儀抿起嘴,把人中繃得老長。

“開個玩笑,脫了手套我會陽萎的。”

鍾儀的表情像吞了個蒼蠅。

“進去看看吧。”我說。

我知道這不是什麼玉石店,沒有人會把玉石店開在這種荒郊野外,那就是招搶找死了。這樣的店,最多的是吃飯的,其次是修汽車的。所以並不是“昆侖胎玉”,而是“昆侖胎王”,汙漬讓它看起來像多了一點。上麵“輪”後殘失的字,當然也隻能是個“胎”了。這曾是家汽修店。

鍾儀猶豫了幾秒鍾,才拖著步子跟進來。

屋裏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灰色的牆,許多地方掉了粉露出磚。地上是厚厚的風砂,一踩一個腳印。鍾儀進來時我在低頭在看自己的腳印。

我用腳把一個腳印抹掉,左右劃拉,露出地麵的底色。

我來來回回地趟著,清理出一大片區域,當然不如用掃帚來得幹淨,但已經足夠讓我看出下麵的血。

是大片的幹涸的血跡,看樣子當年沒經過任何衝洗。也是,這裏不通自來水,取水不便。

鍾儀也看出來了,她訥訥地問:“難道……這才是《在敦煌》?”

“對,敦煌又不僅僅是莫高窟。”

“那先前?”

我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那自然是有用心,卻不便明說了。

鍾儀的手機響起來,她看了看,說:“他們在找我們了,要不要叫他們過來?”

我聳了聳肩,表示了無可無不可的態度。

他們過來的時候,我正圍著屋外的一根木樁子打轉。許多年過去,許多痕跡都已經雨打風吹去,也沒有像嘉峪關時有一個導遊,會解說當年的具體細節,但隻憑著屋內的血漬,這根木樁,以及附近的地形,足夠讓我相信,那篇《在敦煌》裏所述的謀殺案,就和《在嘉峪關》一樣,是真實發生過的。

“來之前,我以為和那老師同行,會豐富很多西域的知識,卻沒有想到,居然是一趟謀殺之旅。”陳愛玲說。

“哦,你猜到了?剛才鍾儀在電話裏可沒說。”我衝她笑了笑。

“從昨天的戲台,到今天早上的石窟,到這間沒人的破屋子,再猜不到的話,那也太……嗬嗬,我看那老師你提出不走高速,不是為了吃那家的大盤雞吧。不過別和石窟裏那樣,隻說一半,那可難熬得很啊。”

“對呀,別藏頭露尾的。”

我當然聽得出範思聰這是拐著彎兒在罵我,實際上,這正是我想要達到的效果。

現在唯一讓我感到有些棘手的,是陳愛玲啊。

“行,我知道多少,就說多少。這裏發生過的事情,從某種程度上說,比戲台的謀殺案對我更有吸引力啊。”

“你是說更冷血更殘酷嗎?”鍾儀問。

“麵對死亡時,所有的東西都呈現出它們的本來麵目,不管是冷血、殘酷又或是變態的人性,嗬,它們本就如此,赤裸、真實。”

這番人生哲理把他們說得有點發愣,我微微一笑,然後說:“嗯哼,你說得對,就是更冷血更殘酷。我就好這一口。”

“冬夜,無雪,無雨,有風。那人開了一輛車,看清楚是什麼車的人,都已經死了。”

我開始講述《在敦煌》的故事。

我想,寫這篇小說的人,當然也並不清楚在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就和《在嘉峪關》一樣,不過是收集了些當地人知道的線索,或者公安的調查情況,再加點想象,複原而成。

而我在講述的時候,又盡可能地把寫作者的想象剔除出去,將最真實的一麵還原出來。這並不困難,作為一個懸疑小說家,我一眼就能看出,哪些是最原始的骨架,哪些是藝術加工。

還是我真的知道?這樣的念頭忽然出現在腦子裏。嗬,我不禁為自己的無稽想法失笑起來。

“你在笑什麼,你的笑容很奇怪啊。”鍾儀問。

我擺了擺手,收斂了笑容,繼續描繪那個夜晚。

雖然沒有人看清楚那輛車,但必然有一輛車。在如此荒涼的地方,深夜裏,修車是最容易騙開修車店門的理由。甚至未必是騙,也許車真的壞了。

那晚這兒本有三個活物,一條草狗,一對修車的父女。

夜裏,這兒的狗該是不拴的,但或許它嗅出了危險,對著那個車主大吠起來,所以主人在修車的時候,先把它拴到了木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