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在敦煌

早上起來,除了袁野之外,其它人的臉色都有些憔悴。這就奇怪了,我和鍾儀是睡得少,範思聰和陳愛玲難道也孤夜難眠?不能再想下去,太重口味。

早餐時,範思聰湊過來,假裝不在意地說,睡得好不好,習不習慣啊。他昨天分明瞧見鍾儀進了我房間,這是憋著想知道我們都幹了些啥唄。

孤男寡女還能幹些啥。

我想稱讚一下他的純情範兒,不過鍾儀就在不遠處看著我們,提醒我昨晚答應過不刺激範思聰先生。

答應過嗎,我記得隻是笑而不語吧。

我和範思聰打了幾句哈哈,然後把外衣上的一根長頭發挑掉。之後,他的臉色就一直是青的。

是他自己眼尖而已。

袁野早早吃了飯,提前把車開在酒店門口,很敬職。等我們的時候,他靠著車門看手機。他時常這樣,因為手機的屏幕背景是他和一個女人的合照。

見我們出來,他收了手機。

“分手了沒?”我問了一句。

他瞪了我一眼,咕噥了句什麼,鑽進了駕駛室。

我聽見鍾儀在旁邊歎了口氣。

招貓逗狗,讓我有好心情。我現在需要好心情。

莫高窟裏不能拍照攝像,範思聰在入口處佛塔邊拍了幾張,那架勢和旁邊的遊客一般無二。當然他現在正心不在焉,可以原諒。他的DV隻在車上用過小會兒,不知最終會拍出什麼樣的短片。反正陳愛玲都不急。

這兒每天就開放十幾二十個洞給遊客參觀,每個洞都有導遊解說,就不用我費事了。一行五人,真正沒來過莫高窟的,就範思聰和袁野。範思聰心思不在這上麵,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鍾儀,至於袁野,也不是很有興致的樣子,隻是因為莫高窟名頭太響,過境總要一遊。

我們順著固定的遊覽線路,和其它遊客一起,一個洞一個洞地湧進去湧出來。我和鍾儀拖在最後麵,她時時看我,大約是猜測,那篇《在敦煌》裏的謀殺案,到底發生在哪裏。我卻幾乎不說話,最多隻在那些講解員隨口胡扯的時候,低笑一聲。

那一個個洞裏,都是沒有燈的,講解員會拿著一枝小手電,打出一道細細的光,指在洞頂的飛天或經過拙劣修複的佛像上。有幾個遊客自己備了手電,於是總有幾道光柱向上照,但卻不足以驅散洞中的黑。

“像這種場景,會不會給你帶來靈感?”陳愛玲不知什麼站到了我身邊。

“噢,這是個非常適合殺人的地方。啊那個飛天繪得真生動,特別是她的眼珠,噢天哪,那是顆真的眼珠……嗬嗬諸如此類的場景很容易在腦子裏冒出來啊。或者一群人湧進洞裏,再湧出來的時候,卻少了一個,佛像的底下有灘血,卻找不見人。”

我這話一說,旁邊的人都側目,一個女孩嚇得躲開。

“你寫的這些,那些專業搞刑偵的人怎麼看,有譜嗎,會不會有破不掉的案子,找你來協助?”

我衝她笑笑。我時常被讀者問到類似的問題,不耐煩透了。

陳愛玲看了我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我不打算回答。她微微搖頭,繼續看壁畫去了。

真是個熱心的讀者,還真挺期待我回答她的問題呢。不過她之前沒說愛讀我的書呀,老年婦女的矜持。我忽然有些後悔,對陳愛玲,我還是得搭理的,不能總由著性子啊。

一層一層地轉上去,又一層一層地轉下來,藏經洞看了,幾個主要的造像洞也看了,有代表性的洞大都全了,最後瞧了坐佛臥佛。出來的時候,我衝鍾儀笑笑,說名字是叫《在敦煌》,又不是《在莫高窟》,敦煌大著呢。鍾儀說那在我們的行程上嗎,我們會經過嗎。我說,怎麼你比我更急。

上車開了兩分鍾,我往窗外一指,說袁野,我們開過去看看。

“那是什麼地方?”鍾儀問。

鳴沙山這一邊的整麵山壁,全都被鑿出了大大小小上千個洞穴,其中一大半,被攔成了景區,進入需要收門票,還有一小半卻無人看管。我所指的,就是這一小半遠看和莫高窟千佛洞一模一樣的“蜂窩煤”。

這一段的山壁前,是大片的戈壁灘,看不見有路下去。但我們開的是越野車,袁野找了個合適的斜坡就往下走,車裏頓時左右搖擺顛簸起來。

“難道這裏也是莫高窟,但怎麼會沒人收門票,就這樣可以直接開到跟前嗎?”範思聰問。

“到了你就知道為什麼不收門票了。”我說。

車停在山腳下,我跳下車,快步前行。其它人不知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都好奇地跟著。鍾儀大約猜到些什麼,跟得最緊,幾乎是小跑著的。袁野則留在車裏看守。

這兒的地貌和剛才參觀的莫高窟完全一樣,都是在鳴沙山斷壁上開鑿出來的,山體和地麵近乎垂直,在某些地方有鑿出的簡陋石階可以爬到上幾層去。這兒的石級不像保護區裏的得到了很好的修繕,許多地方都風化了。

最底下一層的岩洞,下沿離戈壁灘還有近一米高,在前麵某處大約有方便上去的地方,但我可不耐煩,手足並用就翻了上去,想了想還是回身拉了鍾儀一把,其它人我就不管了。

我速度稍稍放慢,一個洞一個洞地看過去。後麵那幾個也都爬了上來,看了幾個洞窟,就聽見範思聰的聲音。

“唉呀,這些洞裏怎麼什麼都沒有呀,不會是都風化掉了吧,這怎麼不保護起來呀。”

“洞裏本來就什麼都沒有。”我在前頭回答:“這是匠人住的地方。”

莫高窟的建造,從公元366年前秦符堅起,至元代,曆十餘朝一千多年,才有了今天的規模,而曆朝曆代,那些鑿洞塑像繪畫的匠人們,就是住在這些洞裏的。許多人一生就在這些洞和那些洞之間奔波,沙漠邊的輝煌,由千萬個被遺忘的可悲人生拚接而成。

我特意回頭去看了眼範思聰的臉色,果然難堪得很。別人也不知道,但沒像他這樣自己把臉湊上來挨打。失分啦,小夥子,我在心裏幻想正拍打他的肩膀,太弱太幼稚,然後他化成一道灰煙蛇行而去。

我常常會有一些具象的荒誕情景浮現在腦海,很多時候妄想症患者與藝術家的區別,隻在於有沒有找對出口。

找到了,就是這裏。

這個洞窟,一眼就能看出和剛才經過的十幾個洞的不同。

通常這些匠人居住的洞窟,都要比莫高窟的佛洞小一些,進深也不如。一個是貢給信仰的,一個是給俗世工匠安身的,當然高下有別。但眼前這個,入口就大著一號,往裏走,竟有兩進。

第一進,和普通匠人石窟相仿,隻是大了約三分之一,走到最裏麵,左手邊還有一間小室。

長方型小室不大,隻七八個平方,但特異之處在於,頂頭另有一座用石磚砌就的室中室。

本就是在山體中石頭裏挖出的空間,卻還要用石磚再砌,似乎過於擰巴,但也可能是在開挖之初,並沒有想到要做這樣一個室中室,不知後幾代的續住者有了新的需求,就在原先的基礎上用石磚堆砌改建了。看上去大小像張單人床,但顯然不可能派這種用處,更可能是壁龕之類,供奉佛像的地方。

這方場所,顯而易見比先前其它匠人洞窟高級,從更大的洞窟,到多出的小室,再到小室中的室中室,無處不顯示了身份地位,這當是匠人中有地位的人居住,或是總負責人的居所。

我進了洞,直接就走到了小室的入口處,往裏張望。小室的開口朝向也是精心設計過的,這樣拐一個彎,居然外麵的光線還能照亮半間,但那石磚砌出的室中室,卻藏在陰影裏模模糊糊。

我不忙進去,等著後麵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進了洞,然後伸手裝腔作勢地指了一圈,最後停在陳愛玲的身上,確切說是指向她的腳下。

“當時,那隻手就在你左腳踩著的地方,斷手,沒連著身體。”

這話一說,他們都向後退,空開了我指著的位置。

那兒就是普普通通一塊岩石,鍾儀彎腰細看,沒有血漬。

“許多年前的事了。”我說著,觀察每個人的表情:“沒有什麼血,因為這裏不是第一現場,屍體是在其它地方肢解的,血早已經流幹了。”

然後我走進小室。

“身體被切成了十幾塊,主要都堆在這間小室的門口,但兩隻手,一隻放在門口,一隻放在最裏麵壁龕裏。”

我把手機調到手電模式,照著壁龕。

“現場的儀式感很強,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就在這壁龕裏,石磚的表麵,竟然有一個血手印。”

我走近壁龕,用手機照著內壁的某處,在一人高的地方,有一個五指張開的紅色印跡。

他們驚呼著走近細看。

我忽地撤了照著血手印的手機,反而照向他們的臉。

一張張表情各異的臉孔,有意思。

暗室裏照向臉孔的強光讓他們紛紛側頭眯眼,範思聰更“啊”地叫出來。

“怎麼?”鍾儀問。

“沒什麼,忽然不想說了。”我說著,走出了小室。

他們沒有跟出來,想必在研究那個血手印。

我徑自快步出了洞窯回到車邊。袁野靠著車門發手機短信,我衝他笑笑,走到他身旁。他把寫了一半的短信刪掉,我說哦對不起,你管你,我不看。

他搖搖頭。

“本來就不知該寫什麼東西。”他說。

他把手機揣回兜裏,我想他有話要對我說,等了會兒,他總算開口。

“那兒都是些空洞,沒什麼東西看吧。”他說,原來他倒是知道的。

我笑了笑。

“你怎麼總戴著手套啊?”

“有怪癖的人比較容易成功,因為別人總是會先看到他。”

他摸著下巴“唔”了一聲,然後終於問:“那個,你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鬧分手?”

“你把這張照片作背景,說明你們的關係,你每次看這張照片的表情,說明了你們這段關係現在的狀態。”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這麼明顯。”

“隻是對我來說明顯。”

順利咬鉤啊,一切對我來說,總是這麼的容易。

“要聊聊嗎?”我問。

他有些猶豫。

“你知道,都說女人是最難捉摸的,但她們不會比謀殺者更難捉摸。”我隨口扯了個謊。

最後一擊是:“也許我能給你點建議呢。”

然後袁野就把他和那女孩的故事說了,我想他心裏一定覺得,這位變態的懸疑作家原來還很好人呢。

很普通的愛情故事,絮絮叨叨吞吞吐吐說到一半的時候,鍾儀她們回來了,他就不方便再說下去,但我早已經在心裏複原了整幅圖景。

當兵的回家探親時,碰見了中學時鄰班的女生。阿兵哥都被操練得挺有男人樣子,對許多女生有著天然吸引力,於是就好上了。隻是當兵的一年到頭也沒法和女友呆幾天,其餘的隻能靠電話、短信和QQ來補,有時候拉出去訓練或出任務,手機都不能帶著,更隻能靠腦補了。加上女生後來去了武漢工作,文員之類,武漢也算是個大城市,心思就活了。照我看這幾年袁野頭上也不知戴了幾頂綠帽子。當然,他自己一直是很相信愛情的。到了今年複員退伍,袁野滿心奔著結婚去,包括這次做司機,也是給結婚籌錢,但沒想到那一頭,卻猶猶豫豫,說要再處段時間看。袁野總算覺出點不對勁來,想百般柔情,卻發覺使不上力氣了。

我拍拍袁野的肩膀,輕聲說了句:“有辦法的。”然後上了車。

把人吊在半空,真是好滋味。

兩女一男上了車,就圍著我問分屍案和血手印的事。範思聰說看那血手印附近,也有幾灘紅色的印跡,這會不會是石頭裏本來含的礦物質的顏色,隻不過恰好有一塊是手的形狀。他大概是想和我辯一辯,我說有道理,反讓他頗失落。